※本次搭配BGM:穆索斯基的〈荒山之夜〉(Night on Bald Mountain)
用完餐後,迪米崔立刻把女兒托給女僕們去梳洗就寢,才召來尼基塔聆聽回報。尼基塔簡潔地解釋了奧黛塔是因為在劇院昏倒,才被謝爾蓋大公提前送回來。
「⋯⋯我們要離開劇院的時候,小姐說,她看到對街有一個奇怪的人。」尼基塔語帶遲疑,講出奧黛塔事後給他的描述:黑衣服、大鼻子、大鬍子,以及令人發寒的目光和神情。
迪米崔停下正按著眉間的手,要求副官再復述一次。「你當時也有看見嗎?」
尼基塔遺憾地搖了搖頭。迪米崔沉思了一會,壓下盤結在額葉的煩躁感,難以捉摸地惱人。
「我知道了。你先離開吧。你今晚很盡責。」
年輕的副官低聲應是,腳步俐落地離開了側廳。他看著尼基塔的背影,想到這年輕人以副官的身份來到自己身邊即將期滿三年了,很快就要調任到其他單位就職。三年前,那時候吉賽拉還沒有離家上學,他也還沒決定要回歸保衛部。時間真有過得這麼快嗎?
迪米崔眨了眨酸澀的眼睛,腦中拼湊著方才尼基塔轉述的形容:黑衣、蓄鬍,還有令人發寒的目光。
他立刻便想到革命份子的憤恨目光。但那是奧黛塔看見的嗎?她能辨認出那種惡意嗎?那種自認為是正義的憤怒,盲目得幾近瘋狂,就像前幾日,他和茹科夫斯基在巷弄裡逮住那兩名列在通緝名單上的革命黨人時,他們眼中燃燒的恨。
「你們這群沙皇的屠夫。」其中一人啐了口痰,隨即是更多他早已聽習慣的叫罵。
在謾罵聲之中,他一言不發搜走了革命黨人身上的左輪手槍和炸藥,將裡頭裝填的子彈一發發地朝黨人身後的牆面射去,直到彈巢清空了為止,再由趕來的警員協助將人逮捕。一切都分工妥當,他負責威嚇,茹科夫斯基負責傳訊,再向謝爾蓋回報後,不日就要把那兩人押送回聖彼得堡審問,卻沒料到今天下午──
「維榭洛夫,糟糕了,牢裡出事了。」茹科夫斯基急促地低聲說。迪米崔心中一凜,甩開手邊的事物跟上前去。
然而他們終究遲了一步。陰暗的地下室裡,兩名囚徒早已毒發身亡,面容因劇毒而扭曲。他們咬碎了銀質的填充物,吞下埋在牙床的毒物,那發黑的牙冠,彷彿在無聲地嘲笑一切只是在白費力氣。
迪米崔鬆開抓著其中一人下巴的手,聽見茹科夫斯基輕聲咒罵「該死的懦夫」,好似毒藥的惡氣也飄到了他的鼻腔之中。迪米崔幾乎快數不清,有多少同袍死於戰爭的砲火或是革命黨的暗殺,成疊的名單封存在保衛部的檔案中,越疊越高,從腳踝淹至腰際。死者家人的名字也夾在檔案之中,陪伴那缺席的父親、丈夫、兄弟。這兩個犯下罪行的革命黨人卻選擇服毒,逃避他們應得的懲罰。
沙皇的屠夫。
不知怎的,他腦中浮現半年前,革命黨準備刺殺大公的謠言流入保衛部時,謝爾蓋.亞歷山德羅維奇的目光是多麼平靜而深沈。而他正站在謝爾蓋.亞歷山德羅維奇身邊,聽著大公親口說道:
「讓上帝去決定吧。如果祂庇佑我,任何意圖都奪不走我的性命。如果祂的旨意是要我死,再多的防範都救不了我。」
迪米崔不相信上帝,他因此繼續留在保衛部,試圖堵絕所有人為的意圖。茹科夫斯基前去音樂會現場,通知謝爾蓋這個壞消息時,大公的回應則依然如故,一如他知曉自身成為革命黨目標的當下,並多了後半句命令:「回去吧,你們還有家人在等。」
他們灰頭土臉地離開總督府,回到小尼古拉宮時,他便恰好在門口遇見被提早送回來的奧黛塔。滿臉欣喜的小女兒全然忘了白日時的彆扭,直直往他的方向撲抱過來的時候,他才好不容易鬆了口氣,把那些腐敗和血腥掃進潮濕陰暗的角落裡。
他的孩子不需要知道這些事,不需要知道他別在勳章底下,不只是榮譽和紀律,而是全該爛在棺材裡的秘密。
在他沉思間,矮桌上的蠟燭越燒越短,微弱的光暈也漸漸退守,只留下靠窗的這一小角,無聲地與四周的幽暗對抗。
叩、叩。
突來的敲叩聲讓迪米崔心生警惕。還沒等敲叩聲響起第三次,他便站起身,緊盯側廳唯一的出入口。燭光照不進的黑影裡隱約浮出一道人形,一支手杖先探了出來,往地面一敲,叩響了第三聲,高挑瘦長的人形才被燭光所捕捉到,水般絲滑的黑色斗篷和底下的軍禮服一一現形,卻仍有半個身子都浸在影子裡。
他抬眼看向來者的面孔,望著對方雕像般端正深邃的五官,以及不帶笑意的灰色雙眸。
「伊凡.彼得羅維奇陛下。」迪米崔冰冷地喚道。「是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
「唉,米提亞,怎麼每次見到你都是這副臉色呢?」伊凡.彼得羅維奇打趣道,「讓我先把愛偷聽的多莫沃伊(註1)給趕走。我們再來談談。」
斯芬克斯再度以手杖敲了敲地板,謹慎地計算三次,才邁步走進亮處,黑色斗篷擺動的漣漪像暗夜裡的芬蘭灣,別在領口的煤玉羽毛胸針則泛著奇異的藍紫色調。
他不問一聲,便逕自坐上空出來的座椅。迪米崔不發一語坐回去,只等著伊凡.彼得羅維奇主動報上來意。
「謝爾蓋不久就要死了。」伊凡的聲線沒有一絲情緒起伏,宛如時鐘在報時一樣精明無情。「革命份子會殺死他,用跟殺死他父親的一樣方式。」
「這件事不會發生的。」迪米崔繼續冷言冷語:「而您的預言向來沒有準時過。您當著整個親衛隊的面前,告訴前任皇帝他時日不久,那時我人就在現場,可在那之後,他還多活了兩、三年。」
伊凡切了一聲,駁斥道:「它們全部都應驗了。腦袋頑固的米提亞,承認這個事實吧。我警告過桑亞,他逃不掉最後一次暗殺,別再去找那個情婦,革命份子便炸了他的馬車。我也告訴薩沙,儘管搭上那輛火車吧,革命黨殺不死他,但他的兒子尼奇得快點準備好──看看現在尼奇搞出的這場戰爭!而這一個,你不得不信──」(註2、3)
他撫了撫領口的羽毛胸針,狹起那雙銳利的灰眼。
「──因為我聽見了西林的歌聲,離這裡很近、非常近,也許就在這座宮殿裡,正藏在某個小女孩的身體裡。天堂鳥會應證我的預言。」
迪米崔怒瞪著他,咬牙切齒地警告:「離我女兒遠一點。陛下,容我提醒,您上次已經越界了。」
「你果然沉不住氣了。」伊凡.彼得羅維奇得逞一笑,露出斯芬克斯堆砌著謎語的牙齒。
「她叫做奧黛塔,是嗎?她真是個可愛的孩子,也會是隻可愛的西林,你不能想像嗎?我記得你還有個大女兒吧?可惜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天堂鳥總是得成雙成對,一隻會找到另外一隻,不然她們會活不下去的,就像我可憐的西林⋯⋯」
「她們是我的女兒。不是您的實驗品或金絲雀。」他握緊拳頭,站起身往伊凡‧彼得羅維奇逼近。「她們不屬於您,也永遠不會屬於您。」
斯芬克斯優雅地離座,斗篷毫無一絲滯礙地劃入夜色,饒富趣味地注視著他的子民,彷彿獅子在打量苟延殘喘的獵物,剖析著該如何咬開牠的喉嚨。迪米崔沒有斷開視線半刻,直到伊凡冷笑出聲:
「米提亞,我告訴過你女兒,你和你妻子很狡猾。你們確實幾乎和我一樣狡猾,但還不夠聰明。哈,你以為你給了你的女兒不屬於我的名字,不讓她們受洗,她們就不屬於我了?你錯了。她們生來就屬於我,如同你生來就屬於我。所有俄羅斯人都屬於我。去照照鏡子吧,看看你的髮色、看看你的臉,那傲慢的眼神,還有你走路的步伐,就連你的影子都屬於我!那些通通都出現在你女兒身上。你真該慶幸你沒有兒子,不然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把小迪米特里維奇折磨成得和你如出一徹。」
他用手杖朝地面重重一錘,眼中充滿譏諷,竟令人無言以對。
「即便你盡你的一切所能,想從你的女兒們身上洗去我的痕跡,你終究只是讓她們不得不更努力地試圖理解俄羅斯,拼盡全力以成為俄羅斯人。噢,等著瞧吧,她們會耗盡生命,在心中燃起希望,又為苦難和反覆發作的傷痛清醒,直到證明了她們確實擁有俄羅斯的靈魂,和你一樣的靈魂。」(註4)
在明滅的燭光照耀下,斯芬克斯幽深的雙眼如淬火的鑽石般閃閃發亮,吐出矛盾與傲慢所形塑的賭咒:
「迪米崔.齊格蒙維奇,盡情恨我吧,抱著你的憎恨,繼續效忠你的國家,而我即是俄羅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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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火熄滅的那一刻,伊凡.彼德羅維奇無聲無息地消失了,恍若他從未出現過。
迪米崔急匆匆地來到女兒的房間,打開門確認她平安無事。幸好,奧黛塔正睡在床上,小小的臉埋在枕頭和床單裡,卻不是睡得很安穩。
「爸爸,我不要被科謝伊抓走。」她在睡夢中囈語著,吸了吸鼻子,濕漉漉的睫毛沁滿淚水。
「科謝伊不會抓走妳的。」他輕撫過奧黛塔的瀏海,用著和她在幼時一樣的話安慰道:「妳的名字不是奧莉嘉、瑪麗亞或安娜,他傷害不了妳的。小老鼠,我保證妳很安全。」
彷彿是安慰奏效了,她往他手心的方向偎過來,但不一會又發出近乎啜泣的喘鳴聲。「⋯⋯我沒有聖名。我不想變成斯芬克斯⋯⋯」
他停下手,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最後只輕吻了小女兒的臉頰,試著驅散那些未知的夢境,直到確定她蹙起的眉心緩緩鬆開。
「別怕,爸爸會保護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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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多莫沃伊 (Домово́й)斯拉夫民俗傳說中的祖靈化身,斯拉夫人會祭祀祂們以求得家庭成員和牲畜的安全,相反的,如果觸怒多莫沃伊會引來災厄。一個家庭通常只有一隻多莫沃伊。
註2:伊凡對於所有人都會以小名來稱呼。桑雅 (Санья)是亞歷山大的小名之一,這裡指死於激進派暗殺的解放者亞歷山大二世,即亞歷山大三世與謝爾蓋大公的父親。他在皇后過世後與情婦再婚,被暗殺前正好是在拜訪完這位第二任妻子的路上。後文的薩沙則是指這位亞歷山大二世之子,亞歷山大三世。
註3:尼奇(Nikki)是尼古拉二世在家族中的小名。亞歷山大三世即為尼古拉二世的父親。在1888年,他們在搭乘火車時遭遇了火車意外,造成傷亡,雖然沙皇一家平安無事,但亞歷山大三世自那時起便開始罹病和酗酒。
註4:這一句致敬輓歌詩人巴拉汀斯基的詩〈兩種命運〉最後一段:於是,你們心中燃起希望,/瘋狂沉醉於它們的欺騙,/你們將為苦難,/為舊傷的新痛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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