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穆森林再次走進外公的書房,坐到外公坐了大半輩子的楠木太師椅上。看著桌面整整齊齊的紙筆墨硯,三面牆上立著的書架,那些由外公祖上一直流傳下來、林林總總的線裝書,這陣陣的書香墨香,總讓他覺得安心。
自外公離世後,每次要處理這些靈異事件時,他都習慣在這兒坐一會。有時會翻翻外公留下來的手札資料,有時則是單純發呆。
他內心深處,一直對外公有愧。
他從小就擁有特殊的事故體質──繼承了外公的靈媒能力,每次碰上靈界的東西,又或被靈界東西直接尋上門而不幫助的話,便會霉運纏身,輕則小傷,重則直送加護病房。因此,他打小便對這種能力十分害怕,同時又十分反感,甚至不斷否定自己擁有這種奇怪能力和體質。他只想跟大姊和小妹一樣,當個甚麼都看不到摸不著的普通人。
記得小學時他曾被一隻外貌可怖且異常兇惡的厲鬼纏上,嚇得整整大半個月不敢離開自己的房間,還不斷哭喊著央求外公幫他消除這種能力。可是外公只是無奈喟嘆,揉著他的髮告訴他無能為力。當時他認定外公不是做不到,而是外公故意不幫助他,目的就是逼迫他繼承靈媒衣缽。那次,他跟外公整整鬧了一個月的脾氣,甚至因這口氣破天荒抵住大姊的恐怖威壓,堅持不道歉。後來某天外公跟大姊在書房內談了許久,大姊出來時暴打了他一頓,便再沒有插手此事。
從那時起,外公在他面前再沒有提過任何有關靈媒、靈界的事情,他的生活也好像跟靈界切斷了連繫似的,滿心歡喜地過著他夢寐以求的幸福生活,後來更以成為出色甜點師為人生目標。直至外公遽然離世,三人一起整理外公遺物時,他無意間看到外公留下的手札,才知道這些年來,外公為了讓他過普通人的生活,一直在背地裡為他解決掉所有靈界的纏擾和攻擊,甚至有幾次受傷送院都是為了替他擋煞所致。
這一切,都是源於他的不願意。
手中握住外公親筆書寫的手札,往昔片段紛沓而至。他想起從前外公每次想跟自己打開靈媒話題時,自己不是裝襲扮啞扯開話題,便是跑回房間將自己反鎖其中,升上國中時更直接發難衝出家門;每次遇到難纏兇惡的靈界東西時,不是沖外公抱怨、哭鬧、撒潑,便是惡言相向。可外公從不曾責備過他的無禮與怨懟,反而只會一言不發地露出無奈傷心的表情。
穆森林想著想著,一顆顆眼淚無聲滴落。穆焱熙被二哥突如其來的情緒爆發嚇得噤若寒蟬,默默挪到穆淼淵身旁。大姊瞥了他一眼,繼續手上的動作淡然開口:「外公從沒有想過要你繼承他的衣缽,他只想你學懂如何保護自己。」
哭也哭過了,後悔也於事無補。自此,穆森林在大姊穆淼淵的督促下,根據外公留下的手札筆記書籍,開始學習那些過去他視作蛇蠍的知識。穆淼淵則憑藉卓絕的記憶力,將外公說過要教會他的東西逐一複述給他,甚至還教他如何畫符。
而他,也終於接受了這種平淡生活中定期出現的「炸彈」。
有時他會想,若是由大姊繼承外公的能力,大概會成為一個比外公更強的靈媒,可能還會成為史上最強的暴力驅祟絕色靈媒。可惜,老天爺卻偏偏為外公挑上他這個意志不堅身子孱弱、除了廚藝一無是處的外孫作為能力繼承人。
取過桌上的紙張,抽出筆筒的原子筆列出目前事件的重點,穆森林叼著筆杆,細想著那個細小灰影的目的,完全沒有注意到敲門的聲音。直至一個窈窕身影遮擋了光線,他才惘然抬頭。
「怎麼了?這次的事情很棘手?」穆淼淵拉開椅子坐到穆森林對面,瞥過自家小弟不堪入目的字跡,隨意抽出筆筒中的原子筆在手指上轉得飛快。
「大姊你知道了?」穆森林愣了下,反射性地反問。
穆淼淵沒好氣地撇撇嘴,甩出原子筆精準地戳向桌上的橡皮擦,橡皮擦如子彈般直射穆森林額頭。
「哎呀,大姊!」眼明手快一向跟穆森林無緣,雖想擋下暗器還是慢了好幾拍。
「每次有事你都會蹲到這兒來,有多難猜。」鄙視地白了自家弟弟一眼。「處理不來?」
穆森林在大姊面前將額頭揉了好一會以示疼痛,在對方再次抄起原子筆時立即垂下手正襟危坐,正經八百地跟大姊說明徐念慈的事。說明途中,穆焱熙也叼著洋芋片加入。
「聽起來這次你好像不用挨揍了,」穆焱熙舔著手指的脆脆碎屑,有點失望地說,「無論是被人還是被鬼。」
「你就這麼期望你哥被揍嗎?」穆森林咬牙,這小妹簡直丁點良心都沒有,一天到晚就巴望著他被人整被人揍讓她有機會可拍片跟朋友開心分享,直直就是將自己的快樂建築在他的痛苦之上。
「我怎會期望你被人揍啊!」穆焱熙說完一秒泛淚哭起來。「二哥,你千萬別有事啊!若你被揍至躺床休養,還有誰負責家務和包辦三餐了?」
穆森林拿起剛才那塊橡皮擦朝穆焱熙頭上丟去,可惜後者反射神經太好,一手便接下橡皮擦,還挑釁似的在手中拋了拋,再將它扔入筆筒。
「看來應該沒甚麼危險。星期日除了你跟那個徐念慈,還有誰會同去?」穆淼淵自動略過眼前弟妹的日常互動,詢問詳細情況。
「陸子旗!」穆森林齒間蹦出這三個字,他肯定這傢伙一定會同去好收集網站素材。
「焱熙,星期日有空嗎?」穆淼淵側首望向小妹。
「我約了朋友看電影,不過……」穆焱熙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家中地位最崇高的話事人。
「沒有跑腿費。」穆淼淵直接擊碎焱熙的賺外快願望,「森林你自己小心點。」
「這次事件應該不太麻煩,大姊放心。」穆森林向著穆淼淵淺笑,嘲笑的眼睛卻直直對上焱熙,後者頓時氣得跳腳。
看著大姊和妹妹先後離開房間,穆森林再次在書架抽出數本線裝書。書內是一些護身符咒,為一行人安全起見,他打算繪製數道以防萬一。
他跟外公不同,外公終其一生都以靈媒為業,而他學這些東西不過是為了保命。過去因著他的抗拒與排斥,他不但沒有正式跟從外公學過這方面的知識,更沒有想過要了解過外公的工作。在他眼中,外公是以靈媒的能力來助人、謀生。至晚年時,他大多都是在家種花養魚,偶爾會突然消失數天,再次回家時總會帶出一些不同地方的特產。每次外公消失時,年紀最小的穆焱熙總是滿心期待,而且總能猜中外公回來的時間,準時拖著小板凳坐在大門口迎接外公。
他們三個之中,只有大姊最清楚外公的事情。因此在外公過身時,整個喪禮的安排都是由大姊擬定,並由她親自對外報喪的。至於他跟焱熙只是拿著大姊準備好的資料,跟殯儀服務公司聯絡。其實大姊絕對有能力一手包攬所有喪禮細節,只是將環節中最容易處理的事情交給他們兄妹協辦,讓他們陪伴外公走上最後一程。
他還清楚記得守靈停靈那兩天,親來弔唁的人雖然算不上十分多,但是弔喪的花圈等物卻多得堆放至殯儀館門外。至於那些親來弔唁的人之中,不乏城中各行各業中的翹楚,甚至還有數個外國人前來鞠躬。在那一刻,他才算是首次真正認識與感受到外公對外的一面,還有在那方面的「江湖地位」。
不過在整場喪禮中讓他記憶最深刻的,是大姊陰沉著臉讓人將一個剛送來的花圈直接丟走。當時他與焱熙正在一旁招呼前來弔唁的人,根本看不到那花圈是由誰送來的。後來他倆問及此事時,大姊的臉色頓時變得相當難看,他與焱熙自然也沒勇氣繼續追問。反正,他相信大姊會這樣處理總有她的理由。
現在的他雖然改變了對外公的看法,也由衷佩服外公居然用一生來跟另一個世界的東西打交道,但是他依然只希望過上平平淡淡安安穩穩的正常生活。至於那種為勢所迫的定期事務,他概稱之為「為保理想的定期兼差」,簡稱「兼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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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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