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染天安靜了很長一段時間,才開始說起故事的開頭:「自我有記憶開始,我就是和我媽媽兩人一起生活,她每天都會一早帶我去幼稚園然後再去上班,到了幼稚園要閉園的時候才會來接我,就這樣持續到了小學也沒變,從小學開始我就會自己回家待著,不需要人照顧,偶爾我還會去幫外面某個雜貨店的老爺爺看店,對方也會請我吃晚餐,到了晚上我媽經過的時候會順帶把我領回來…」
「其實我幼稚園的時候就知道,我們家和其他人不一樣,別人有爸爸,我沒有,但我也沒有因為這樣而被排擠,可能是因為我這張臉吧…」他笑了幾聲,有點苦澀。
「不過我也一直沒有去問我媽這件事情,直到…我媽去世前…我才知道原來我該叫爸爸的人還活在世上…」
林笙一直安靜地坐在旁邊看著他,心也漸漸沉了下去。
原來落染天和他一樣。
落染天輕嘆一口氣:「我媽身體不是很好,但她為了要扶養我、供我上學、讓我有更好的生活,所以不分日夜拼命地工作,就這樣不知不覺把健康也賠了進去…她甚至還隱瞞我…直到我國中的時候,我媽突然昏倒被送進醫院,醫生才跟我說她已經沒有時間了…」
他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林笙也沒有開口,手中的熱可可早已冷卻。
「後來我媽只撐了三個月,人就走了,她躺在病床上的那三個月,和我說了那個人的事情…」
落染天垂下雙眸,看起來很平靜卻也很不平靜,太像是在說著別人的故事,彷彿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林笙知道,這是裝的,沒有人會因為失去重要的人而無動於衷。
落染天真的太擅長偽裝了。
甚至到了可怕的地步。
「我媽和那個人在一起三年,那段時光都過得很平凡也很甜蜜,那個人也對她很好,他們幾乎沒什麼吵過架,我媽是個浪漫主義者,她一直都相信命中註定這種事情,所以她對那個人傾盡了全部的感情,她深信那個人也很愛她…是不是很傻?」他轉頭看著林笙。
故事還沒到結尾,林笙似乎已經知道了答案,他不太會安慰人,不知道現在該說什麼,所以只是搖了搖頭。
落染天也不介意,繼續說下去:「當她以為他們兩人會順理成章地結婚時,那個人卻在毫無預警的狀況下消失了,於是我媽四處尋找他的下落,後來也終於找到了,結果才發現對方會離開,是跑去和別的女人結婚了…」
猜對結局沒讓林笙感到開心,而是皺起了眉頭,沉聲說:「對方騙了你媽媽嗎?」
「嗯。」落染天面無表情,「對方隱瞞身份,他其實是金氏集團的富二代,想要在婚前找個人玩玩,我媽人美心善又單純,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家世背景,就被他當成了目標。」
林笙聽見金氏時,有點驚訝。
蕭善明那天說的金先生,竟然是這個金氏的金先生…
金氏在國內很有名,是個涉足國際市場、又和政府聯手跨國建立邦交的企業家。
還有其中一點讓林笙印象很深刻。
外傳金氏負責人很低調,不僅幫助政府,還是個創立基金會幫助弱勢族群的慈善公益家,只要有公益會舉辦,名單肯定會有金氏兩字,花了大筆錢在公益上,卻只待在螢幕後,從不現身鏡頭。
擁有極高名譽,又不顯得高調,這種人最神祕也最受矚目,往往會引起大眾的好奇心和崇拜感,久而久之,就會達到一種堅不可摧的社會地位。
卻沒想到…虛有其表,在背地裡幹這種噁心事。
林笙眉頭皺得更緊:「又是個垃圾。」
而且是個懂得偽裝的垃圾。
「是啊,可她真的很傻…」落染天也皺起了眉頭:「抱持著她在那個人心中的地位不同,以為他們濃情蜜意的三年會換來對方的真心…但事實證明她大錯特錯,她以為的真心最後換來的是對方一句我不認識妳,將她打下了地獄。」
雖然已知結局,林笙的臉色還是沉了下去。
故事還沒因悲劇而結束,落染天的聲音再度響起:「她傷心了很久、很久,久到她都不知道肚子裡已經有了我…還是因為她大受打擊昏倒被送進醫院才知道自己懷孕了,她最後的選擇是離開原來的地方將我生下來,之後我們就一直住在這裡,她忘記那個人,而我根本不知道也不會問,就這樣度過了雖然辛苦但很幸福的日子…」
「在我媽過世之後,我從沒想過要去尋找那個人,我也當他已經死了,我就自己一人打工賺錢和上課,獨自生活在這裡,後來我考上了高中,又認識了趙廷和另外兩個朋友,我們四個人很要好,平凡又快樂,然而就在我覺得日子會這樣持續下去的時候…我被那個人找到了。」
林笙不知道該怎麼安慰落染天,只能不發一語地坐在這,當個聽眾。
他突然感覺到一種無力感。
「當那個人出現在我眼前的時候,我才發現我其實…很恨他,非常非常恨他…但我卻該死的一眼就能認出他就是我那名義上的父親…因為我實在是長得太像他了…」
落染天偏過頭,轉到另一邊去,林笙不用想都知道他是什麼意思。
老天對他開了個大玩笑,明知是最恨的人,卻時時刻刻提醒著自己,那個人和你有著深厚的血緣關係,怎麼切都切不斷。
卻從沒一天有盡過父親的責任,甚至是狠狠地拋棄了他媽媽。
恨、痛苦和悲傷都不足以表達他的感覺,全都到達了極致,然後麻木,最後無能為力的他只能被迫接受。
安靜片刻,林笙把杯子放到茶几上,面向落染天而坐,閉上雙眼又張開兩手,說:「聽說人在情緒激動的時候,擁抱是個很好的方法。」
落染天一愣,緩緩回過頭看向林笙。
過了幾秒,林笙就感覺到懷裡多了一個體溫、腰間多了一雙手、肩上也多了一個重量。
落染天的體溫冰到有點嚇人,放在一旁的暖爐像個裝飾品,完全沒有溫暖他的作用。
那股刺痛感又重了一點,林笙壓下那個感覺,有些生疏地抱著落染天後背,輕聲說:「不想說…就別說了…」
落染天將頭埋在他脖頸裡,緩了緩後繼續開口:「他的兒子是個廢物,體弱多病就算了,還成天在外面仗著自己的家世作亂、花天酒地…那個人還替他擦了幾次屁股,最後受不了,想要找個能夠取代他的替代品,於是找上了我。」
他嗤笑一聲:「但我怎麼可能束手就擒,所以我跑了。」
「那你有跑掉嗎?」
落染天閉上雙眼,「雖然我很想和你說有,很可惜,我並沒有跑掉。」
「我從小就和別人保持一定的距離,這可能是種自我保護的本能,但遇到趙廷他們之後,我才知道透過人和人之間的相處,是可以抵掉一些孤單、寂寞或者缺失的感覺,相反過來的話,也可以得到一些類似安全感的感覺去填補前面那些空洞,或許是他們的出現我才有一點還活在這世上的感覺,所以我對他們三人付出了很多心思,但都僅止於朋友…」
「其中有一個是女生,某天她向我告白後我才知道她一直喜歡著我,當下我還蠻震驚的,我對她一直都有保持著距離,可能是我的某些行為讓她產生了誤會,於是我和她道歉也拒絕了她,我們之間就開始漸漸疏離,結果另一個男生跑來找我理論,我們為此大吵一架,我才知道原來他喜歡那個女生,他想為那個女生出氣,之後又過了沒幾天,我媽和那個人的事情就被爆出來了…」
林笙皺起了眉頭,臉色很差:「那個人是誰?他為什麼會知道這件事情?」
「還記得張斌嗎?」落染天突然說。
林笙有些疑惑,還是回答:「記得,白牙齒。」
「那個男生是張斌的哥哥。」
「…他哥?」
「嗯,這個世界真的很小,我也沒想到會在櫻大遇到他,本來想裝做不認識,結果還是碰見了。」落染天滾了滾喉結,繼續說:「他哥在我之前就讀的學校謠傳說我媽是第三者,想要靠我擠進上流社會、有錢人的世界,而我就只是顆棋子…我當下的反應和你一樣,滿腦都是為什麼他會知道這件事情,而且…最讓我意外的是,捅我一刀的人竟然是他們…就因為我不喜歡她嗎?」他嗤笑一聲。
不是笑意,是個諷刺。
在無法癒合的傷口上又刺了好幾刀,直到鮮血淋漓才滿意。
情緒能夠傳染,林笙似乎也感覺到了落染天的痛苦,所以收緊了雙手,想要把溫度傳遞過去。
「然而最荒謬的還不是這個,我跑去找他們兩人理論時,卻意外撞見了他們和那個人見面,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原來把消息放出來的人…是他…」
「好了,不要再說了,夠了…」
林笙不想用形容詞來描述現在的心情,他只想緊緊抱住落染天。
他覺得好心疼。
心臟被疼痛侵蝕著,但他不想管,只想抱住懷裡的這個人,好好地抱緊他,即使是一點安慰也好。
他不敢想像落染天的笑容下藏著多少痛苦和悲傷…明明他笑起來的時候這麼好看…
「真的不用再說了,我都知道了…」
落染天像是沒聽見他的話一樣,繼續說:「那個人只想要個能繼承他偉大事業的傀儡替代品,為了逼我就範,他還真是不遺餘力…我也因為吞不下那口氣,當著那個人的面跟他們起了衝突,過程中他哥氣不過拿了不知道什麼東西要往我頭上砸,我當時被那個女生拖住,沒能防備就被打中了。」
「那個人也沒有阻止他哥,只是冷眼旁觀…看著我倒在地上四周都是血,最後我失去了意識,再次醒過來時我發現我沒死,但我也已經被移到美國的療養院了,我昏迷了一個月才恢復意識,聽當時的醫生說我被擊中的地方很嚴重,失血過多、腦內深層還有血塊壓迫神經,一個月內動了不知道幾刀才救回來。」
「之後我一直被他以父親的名義關在那間療養院,起初我還想說人廢了也好,省去很多麻煩,所以我都沒有很想要好起來,但那個人怎麼可能放過我,每天和我生活的人除了醫生護士,最多的就是他的手下。」
當他說到這裡,林笙想起了落染天的照片中一直出現的那個陽台,原來那對他來說,是監獄。
看似美好的風景,卻是最黑暗的地方,像個牢籠一樣,把活生生的人困在那裡,背後也不知道隱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祕密。
「那個人先是打斷了我的四肢,將我綑綁之後,就能任他為所欲為,真是令人作噁…」
林笙感覺到腰間的那雙手又收緊了一些。
「後來我向他講了條件,然後我就聯絡上了趙廷,我才得知那年我被帶走後學校亂成一團,記者也找上門,所有關於我的一切也隨著我出國被全面封鎖起來,導致趙廷就算動用了關係也還是找不到我。」
「我應該慶幸經過這麼多事情後趙廷還在,他得知我休學後竟然自己也休學,滿世界的在找我,我和他說要回國讀書,他就和我一起來了櫻大,再來就是你現在看到的這個樣子。」
落染天說完故事後,兩人依舊維持著同樣的姿勢。
林笙不知道該做何反應,他甚至都還沒消化完所有的情節,太多的疑惑讓他想問出口,但他不知道落染天這種狀態,適不適合他現在開口,或許落染天現在需要的是陪伴。
落染天見林笙都沒有反應,正當他要鬆開對方時,他感覺到有一隻手在背後拍著,一隻手又輕輕撫著自己的頭。
他頓住,直接把林笙抱得更緊,沉默不語。
只是兩個在平凡不過的動作而已,卻對他起了效用。
當初那段日子落染天都不覺得有什麼感覺,甚至是他媽媽走的時候,他雖然很傷心,可時間並沒有為了他而停止,日子也還是得過,所以他很快就振作了起來。
當那個人出現在他眼前或者知道真相的時候,他也沒有像現在這樣,情緒忽然被林笙調動起來。
原來不是他不傷心,而是太多東西壓著他,讓他沒辦法傷心。
林笙只用了兩個簡單的動作就可以打破他所有支撐起來的偽裝。
他現在才知道,原來這些事情讓他這麼難受。
落染天在林笙的頸窩蹭了蹭,像是撒嬌一樣,然後換來了他的僵硬,但還是沒有被推開,任由自己抱著。
暖氣淌流在空氣中,讓木屋不再那麼寒冷,也漸漸融化那顆冰凍已久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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