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浮世錄 (牛之首篇) - 47

珊妮又感覺自己被拋入黑暗，四周已不再是具體的場景，而是一片沒有邊界的虛無。她不知道自己漂浮了多久，也不明白這裡是否真的存在時間的流動。

耳邊傳來低沉的呢喃聲，像是數百個重疊的音色在思緒中共鳴。那些聲音不屬於任何個體，而是無數破碎的語句、殘存的記憶碎片，在這片虛無中交錯、扭曲。

必須繼續⋯⋯

還沒寫完⋯⋯

誰⋯⋯誰來繼續故事⋯⋯

她沒有回答，只是靜靜漂浮，任由那些聲音在心中流竄。

然後，她看見了它。

一片扭曲的空間，一個像是由無數殘篇拼湊出的存在。無數眼睛在黑暗中張開與閉合，無數嘴巴呢喃著無法辨識的語言。它既像是某種生命體，又像是概念的集合體。它不屬於現實，也不屬於夢境，存在本身就是一個矛盾。

珊妮緩緩抬起頭，直視著這片混沌。

「你究竟想要什麼？」

黑暗深處傳來震盪的回音，像是在醞釀答案，過了片刻，聲音才緩緩回應。

我⋯⋯不知道⋯⋯

這個回答出乎珊妮預料。

「你不知道？」她皺起眉，「你不就是想要吞噬一切？不就是想要一個新的容器嗎？

那些眼睛閃爍了一下，嘴巴張合著，像是試圖表達某種情緒，但它自己似乎也無法確定那是什麼。

我曾⋯⋯想要成為完整⋯⋯它低語，但我⋯⋯殘缺⋯⋯我⋯⋯我是什麼⋯⋯可以⋯⋯成為什麼⋯⋯

珊妮因為它表現出來的徬徨而沉默。

牛之首的詛咒一直被認為是純粹的惡靈，但眼前的這個存在，卻像是一個失去自我的個體。它沒有明確目標，也沒有篤定意志，只是在不斷地尋找、試探，想要拼湊出自己的意義

或許，它真正害怕的不是被封印，而是——它從來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麼。

她的目光微微柔和了一些。

「你是不是一直在等待？」她輕聲問道，「等待一個能夠告訴你答案的人？」

空間的震盪變得不安定，眼睛的閃爍頻率紊亂起來，像是在回應她的話語。

「你在等人替你寫下結局，對嗎？」

黑霧顫抖了一下，然後，一切陷入死寂。

珊妮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她的身體仍然懸浮在黑暗之中，而意識卻彷彿穿越了時間與現實，看見了所有被吞噬的故事——那些未曾完成的敘事，那些被遺忘的角色，那些在絕望中停下的筆跡。

牛之首並非只是詛咒，它更像是一個未完的故事，一個無法找到結局的存在。

她睜開眼睛，輕輕伸出手。

「如果你需要一個結局⋯⋯」她的聲音很輕，但在這片寂靜的黑暗中，卻異常清晰，手指在虛空中輕輕劃過，彷彿在無形的紙張上留下筆跡。然而，當她真的要動筆時，她的手卻微微停滯了一下。

這個結局應該由誰來完成呢？

她想起了一個比任何人都適合書寫這個結局的人。

「那麼讓我為你推薦一名人選。」

她微微側過頭，看向遙遠的彼方，彷彿穿透這片黑暗，看見了另一個世界的身影。她的嘴唇微微開合，輕輕地說出了一個名字——

「遙。」

這個名字像是一道微光，灑落在某處不知名的地方。

＊

遙的指尖顫抖了一下，隨即穩穩按在筆電鍵盤上。螢幕的光微微閃爍，游標安靜閃爍在文檔最後的空白處，等待著她敲下下一個文字。

她思索半晌，接著繼續書寫。

指尖敲擊鍵盤的聲音在寧靜房間裡迴盪，每次敲擊都像在回復某種存在的呼喚。她的心跳逐漸與打字節奏同步，意識隨著蘊含在行句裡的情感而流動擴展。

某個瞬間，她感覺到房間裡的氣氛變得異常寂靜，所有聲音就像是戴上抗噪耳機被阻絕。壓上鍵盤的觸感也開始變得模糊，猶如隔著一層看不見的薄膜——然後，她墜入了黑暗——不是普通的黑暗，而是故事的黑暗。

她睜開眼，發現自己站在一張長桌前。

桌子由深色的橡木雕刻而成，鋪著古老的織布，邊緣繡著難以辨識的符號。桌上擺放著一張羊皮紙捲，紙面潔白無瑕，沒有任何字跡，似乎正在等待它的作者賦予內容。

低頭看著自己的手，筆電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支黑色羽毛筆，筆桿上纏繞著金色細線，讓她感覺這是一個十分精緻的儀式道具。

周圍沒有牆壁，沒有天花板，只有無盡黑暗，像是一個未被填充的故事空間。在彼端，無數眼睛正悄然睜開，無聲且莊嚴地凝視自己。

牛之首的影子盤踞在黑暗深處，它的輪廓不再是單純的怪物，而是由無數殘缺的敘事碎片構成——模糊的場景、未曾完成的對話、未來與過去交錯的片段。這不是一個單純的詛咒，而是一個正在尋找形態的故事。

長桌的另一端，珊妮已經等在那裡，嘴角帶著一抹淺笑，像是對這一刻早有預料。

「來了啊。」她輕聲說道，聲音平穩，卻帶著某種讓人安心的韻律。

遙的目光從羊皮紙捲上移開，與珊妮對視。

「這個故事，應該由妳來完成。」珊妮輕輕地說，語氣不像是命令，而更像是一種邀請。

遙沒有立刻回答，她只是感受著手中的羽毛筆。，隱隱蘊藏著創造的力量。

她沒有出口詢問，只是緩緩將背挺直，視線掃過那張空白的羊皮紙捲，然後輕輕地吐了一口氣。

「我明白了。」她低語，接著筆尖沾上了墨，墨水在空氣中泛起微光，遂落在紙面上，開始書寫的第一個字——

從現在開始，你不是一個詛咒。

隨著文字的延展，黑霧反倒開始收縮，空間同時發生變化。那些雜亂無章的碎片開始聚集，眼睛逐漸合攏，嘴巴停止呢喃。

羊皮紙捲留下的筆跡並非命令，而是敘述，遙正在重新定義牛之首的存在。

你是一個故事。

黑霧的震盪變得更加劇烈，無數畫面在虛空中閃現——古老的村落、獻祭的儀式、悲傷的少女、飢餓的惡靈，還有無數代以來被這個傳說影響的人。這些畫面不再是詛咒的碎片，而逐漸連結成一條完整故事線。

遙繼續書寫。

你有一個開始，你有一個經歷，你曾經迷失，但現在，你將迎來你的結局。

她微微一笑，看向牛之首的目光竟顯得溫柔。

「因為故事，終究是要迎來結局的。」

空間開始崩塌，這一次那些碎片並沒有被吞噬，而是開始融合、交織，重組成一條完整的敘事脈絡。

黑霧漸漸淡去，牛之首的形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人影——模糊的、尚未完全成形的，但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接近完整。

「⋯⋯我的名字。」那個人影發出低語，「我有名字嗎？」

遙點頭：「你當然有。」

她在卷上寫下一個名字。

那一刻，世界變得安靜。

光芒從黑暗中緩緩升起，故事，終於迎來終章。

在重新建構的黑暗中，碎裂記憶逐漸匯聚成一個全新輪廓。曾經的牛之首，追逐暴食殘影的一個迷失碎片，一個永遠被無盡飢渴與痛苦吞噬的符號。隨著遙的每一筆描述落下，那些破碎過往逐一被填補，每一道筆觸都在撫平它內心深處的傷痕。

牛之首開始感知自身的存在，不再陷入毫無目的的吞噬衝動，而是昇華成一個收藏無數靈魂記憶的容器。那些曾隨風飄散、零落四散的記憶碎片，正逐漸在新生光芒中凝聚成形。它曾扭曲的角，從無休止的痛楚中解放出來，轉而映出一種柔和而古樸的弧線，如同大地上刻下的神秘符號，承載著滄桑與溫情。

在那如枝枒冒出鬆土的無聲重生裡，牛之首頭一次以低沉卻充滿堅定的聲音自語。

「我曾沉淪於無盡的黑暗，僅僅是飢渴與詛咒的代名詞。如今，我擁有了自己的名字與靈魂。我不再是被動吞噬的惡靈，而是那些被遺忘故事的守護者。」

每一個字都在訴說無數曾被忽略的悲歡離合，那些敘述一段段生命掙扎後的真實。牛之首明白，只有直面過去那些刻骨的傷痛，才能迎來真正的救贖與重生。它不再渴求那空洞的吞噬，而是學會接受與平衡——在擁抱過去的陰影之餘，張開雙臂迎向未來的光明。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溫柔而堅韌的氣息，曾令人生畏的黑霧也轉化為沉甸甸的記憶。牛之首的形體逐漸清晰起來，不再是那個只知吞噬的惡靈，而是一個擁有完整靈魂的存在。

「從今以後，我不再是詛咒的象徵；我將成為每個被遺忘故事的見證者與守護者。」它輕聲呢喃。

隨著遙的筆尖在虛無上寫下最後一個符號，牛之首整個存在彷彿被重新鑄造。它的心中湧動著無數溫柔的記憶，那些曾經的痛苦、失落與迷茫，如今都化作生命中最深的養分。牛之首終於找回了自己——從那曾經深陷黑暗與飢渴的存在，化作一位光明的使者，將過去的苦難轉換成未來的希望。

在這靜謐而神聖的瞬間，牛之首對著無邊的黑暗微笑，低語出一個不再屬於恐怖的宣言。

「我的故事，終得完整。我將用這嶄新的自己，守護每一個渴望重生的靈魂，譜寫屬於我們的篇章⋯⋯」

⋯⋯你真以為我會這麼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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