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逆行 - 古宮（二）

她抬起頭四處尋覓，想找出一絲與她記憶中不同的地方。

這個地方，真的是她認識的那座大宮。

不會錯的。

雖然，有些建築的外型跟記憶中不一樣，但她不會錯的，她很確信。

終於，她來到這裏了……她本來，就是要來這裏，下嫁當今太子殿下。

人是對了，地方也對，只是時間錯了。

還是這樣荒謬地錯。

當時，她一醒來，就立刻發現有些地方出錯了。喚醒她的人說的也是她的語言，但他們的衣著，還有周遭的景色，都不是她認識的。

現在距離她的時代已經過了一千年了，而這種事竟然真的會發生！

她佇立著環看四周。許多人都穿著了奇特的服裝，然而她亦很驚訝地發現不少人也穿著她認得的衣裝，甚至是不可能出現在他們身上的衣服，在各處開心地閒逛，還居然坐在殿外階梯上聊天和休息。在這麼多年後會出現這樣大的變化嗎？她不禁心想。然而幸好的是，還是一身紅嫁衣的她因此沒有像之前一樣被人評頭品足，她甚至聽到有人經過她時低聲地讚美：「她的衣服真好看。」

現今的平民都可以自由進出大宮嗎？這也太神奇了吧？

但是，她下一步要怎麼辦才好呢？她要來的地方，沒錯就是大宮，她可是一個當天要出嫁的新娘啊。但是，她要去的可不是這個已成為古宮博物館的大宮啊！

這一切實在是太詭異了！她用力地捏著自己的臉。哎，真痛。

就連風居然還這麼有力地吹著，這股清勁仿佛是在告訴她，這不是夢。

對，這個真的不是夢。

她無力地站著。

突然，她好像想起了甚麼似的，掀起裙擺向一方走去。她懷抱著一絲的希望，努力地急走著。雖然，有些地方的位置不同了，有些建築也跟記憶中不一樣，但主建築群看來並沒有變。

她熟悉地行走，穿過一座座古色建築和拱門，來到了大宮內更深處。更深入的位置遠離了遊客群，所以也顯得較安靜。

終於，她來到了一座矮小的建築物面前，把掛在上方的大橫牌匾仔細看過一遍。

她看錯了嗎？

不會吧？這裏不是悅畫院嗎？不止名字不對，連建築也完全截然不同了。

她相信自己沒有去錯地方，她閉著眼睛都懂得路，但為甚麼會這樣呢？

原來的地方去到哪兒了？

她又再一次感到無助，連大宮中這個她最熟悉的地方都不在了……

風還是無情地吹得勁，樹上的葉子也被吹得沙沙地響，但這些聲音，為甚麼聽起來都這樣遙遠啊？

她累了……風也可以把她吹到她想去的地方嗎？

她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冷靜啊，她跟自己說……

忽然，一股熟悉的音樂聲傳到耳內。這個熟悉的聲音，不就是……

是幻聽嗎？好像沒有呢……

都不知道可以怎樣做了，就照著感覺走吧。她再次拖著紅衣，步履蹣跚地跟隨音樂聲走去。隨著音樂，她來到了近處一座開揚的石造建築。她拖著緩慢的腳步，走向建築進去。

建築的大木門大開，木門整潔得像簇新一樣，偌大內廳有黃燈在照，數個遊客在安靜地抬頭觀賞。

她也踏了進去。

內廳兩旁整齊有列地掛著一幅幅畫，全都是人像畫。畫內的人全部都嚴肅地看著正前方，正襟危坐。畫像早已褪色，失去了原有的鮮明，刻版地被放置在玻璃框架內。

她張開了嘴，久久合不上來。

畫中的這些人，都是王族。

雖然她一個都不認識，也有她不認得的衣冠，但不會錯的，畫中的必然是曾經叱咤一時的王室人物。頭腦雖然混亂，但視線卻很清晰，音樂聲還愈來愈清亮。她強迫自己移步，掃視一幅又一幅陌生的畫作。

畫中的人，都是歷來的王吧？雖然經歷了幾百年，甚至一千年，但為甚麼那些王的樣子全都那麼相似的？正確來說，畫風如出一轍，五官最突出的部分都沒有突顯出來，才顯得樣貌如此相像。畫下的人有些看來剛到中年的年紀，有些則顯得較為年老，亦有數位看來很年輕。而分別出不同的，還有他們身穿的衣冠和配飾，隨著時代的更替，衣著也是大大改變，各有特色，不存誰比誰好。

畫中的這些人，都在她認知的世界裏存在過嗎？還是，在以後的時候？

她的心跳得飛快，快速掃視了一圈畫中人，看了看，似乎都不見幾御太子。

看見的話……可能會更害怕……

因為不安和恐懼，她像是要快逃離似的，跌跌撞撞地穿過石拱門來到室內另一處。室內用木材以建，天花較矮，陽光從大玻璃窗投進，散發的光線也較為柔和。牆上掛的亦是畫，並以自然和景物為主，不單有山河鳥林圖，還有許多字畫。這裏沒有那些單一又嚴肅的人像畫，亦因為好像從陌生的視線中逃脫了，她頓時冷靜下來。

室內一個人都沒有，就只有她。而這裏的畫不像外面的人像畫般高掛俯視著觀賞者，畫的主題也較為平易近人。

她左顧右盼，一邊牆掛起的一幅畫作頓時吸引她的視線。

她不禁走上前。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ylI1sTLaw

那是一幅巨大的畫，畫有牆般高闊。而畫中的主角，是數十隻鳥。

首先牢牢地吸引著觀賞者目光的，是中間那隻飛舞著的火紅色鳳凰，相比起眾多鳥類，牠在畫中佔了相當大的位置。跟隨著牠身後低飛的是一隻纖巧的灰燕，一隻擁有強壯翅膀的鷹則飛在另一邊。相較於寬闊的上空，下方則有一大堆不同的小鳥，例如麻雀、知更鳥、蜂鳥、喜鵲、畫眉等等，牠們有的在低飛，有的嘗試著起飛，有更多則停留在地上。

畫中的鳥至少有三十隻，而每隻鳥都有自己的神態和動作，實在是太精彩了。

然而，不像室內其它的畫，它沒有介紹的牌子，沒有題目，也沒有畫家的名字，畫中亦沒有留下畫家的簽名。

她不能移開視線，仔細地看著畫的每處。

音樂聲早已停止了，她連這點都沒有留意……她就這樣站在那裏，像一個鮮紅的點，在廳中更顯突出。

這樣的專注，使她完全沒有留意，有一個人在遠處看她良久了。

身穿大紅衣袍的長髮女子把臉湊近那幅畫，她一直皺著眉、彎著腰，像是要把筆墨每一點每一線都要拆出來研究似的。

除了偶然會有著名的畫作在這裏展覽，吸引很多遊客前來拍照之外，會來這個廳內的遊客大多乘機進來乘涼，很少會有人在畫作前如此專注的鑑賞。而這個女子站在畫前已經有一段時間，仔細觀賞得快到了熱切的地步。

很久沒有遊客對這幅畫這樣熱衷了，他真不禁感到好奇，於是走向她。

「這幅畫，有問題嗎？」他問道。

她嚇了一大跳，立即從畫中移開了視線，望向粗啞聲線的主人。

開口的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雖已年邁但也不是弱小體格，反而比她還要高呢。他的臉嚴肅的，雙眉緊皺著地看著她。

「哎……沒有……」她緊張的結巴，她是不是做錯了甚麼，或是闖進甚麼禁忌的地方來了？

一定是吧，她心裏哀號著。

老人的眉更是疑惑的皺得更深了。

做人是不是還是該誠實點才不吃虧呢？於是她鼓起勇氣說：「這幅畫太了不起了，我很喜歡，可是沒有畫家的資料呢。」

老人聽後，皺著的眉沒有鬆開，視線也沒有離開她。

她有點後悔了，她是否又說錯話？

此時，她瞥到他手中拿著一件熟悉的樂器。

「啊，這不就是琴嗎？」

她還真是驚訝呢。

她也才發現，音樂聲早就停了。難道，剛才這樣好聽的音樂是出自他的雙手？

老人揚了揚手中的樂器，望向女孩。後者的大眼睛驟然明亮看著琴，像是看到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似的。

********

他給了她一杯茶，還有一碟切好的水果和糕點。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面前的食物。

因為這兩天突如其來的衝擊，她都忘了自己根本沒有吃過任何東西，而如今看到了食物，她才頓覺自己真的餓壞了。

老人帶著她來到了畫室外的一座亭，周遭的浮雕和園景擺設就如她的認知一樣，要不是和老人一起來，她還以為自己早已回到熟悉的地方去。

亭中間有一座小石桌和兩張石椅，老人示意她坐。剛才老人就是在這裏演奏嗎？老人為他們倒了茶，然後拿起了茶杯，她想她也可以喝吧。

老人啜了一口茶，問道：「是嗎，妳第一次看這幅畫嗎……？」他的眉頭依舊深鎖，眼神犀利地筆直看著她。

她抬起頭來，緩緩地放下還未嘗過的茶。老人平常的目光都這樣銳利嗎？她不禁想了想，究竟該怎樣開口才好呢？

然後，她點了點頭，又決定先嘗試把話題重心轉移：「是的，但是沒有畫家的資料嗎？」要是不想答問題，就問問題吧。

老人瞇著眼睛，皺著一邊眉的看著她，然後歎了一口氣，說道：「可惜地完全沒有，那是我很希望知道答案的一件事。」

然後他又再次喝茶，二人迎來了沉默。

她該說甚麼才好呢？

老人又開口了，問道她為甚麼會來到這裏。

「我……也跟著一位老師學畫畫，所以很喜歡看畫。」她認真的答道。

「是嗎？妳也會畫畫嗎？」老人深鎖的眉解開，面部表情放鬆了，好像更有興趣的。

她微笑地點點頭。

然後，她移開視線，微微側著頭看著室內的那幅畫，目光鎖定在那頭火鳳凰上。在中庭這個位置，透過打開的石門，剛好可以看到那幅掛在牆上的巨畫。

老人拿起了水果吃，若鸝雖然餓得慌，但也還是不好意思動手。

「事實上，它令我想起了老師的作品。」她低下頭，輕輕地說。

老人犀利的眼神再次聚焦，問道：「老師的名字是……？」

「金一望。」

老人又皺眉，似乎他在想東西的時候便會這樣，並沒有說話。既然他再也沒有問她問題，她終於鼓起勇氣的，不客氣地啜喝了手上的茶。

她喝了一口，便停下來。啊，這個味道……

「這個……」她有點珍重的舉起茶杯，問：「難道是蓮天茶嗎？」

老人的眉鎖忽然又解開了，有點驚訝，道：「妳喝得出來？」

「這個茶，只有在喜宴或是節慶，我們才可以喝。」面前的紅衣女孩有些不好意思的，又說：「我真的可以喝嗎？」

老人揮了揮手，說道：「喝吧……喝吧。」

這個老人難道是富人？她不管了，仔細地品嚐茶。蓮天茶是好東西，不是她想喝就隨時可以喝的，她還真希望可以續杯呢。

老人又再次打破了沉默，說道：「妳說妳會畫畫……」她說她想起了老師的畫，難道是讀美術的學生嗎？

她有禮地放下了茶杯，再輕輕地點頭，答道：「會畫一點。」把茶又啜飲一口，她又問：「所以，請問，這裏是收藏畫的地方嗎？」

老人不明所以地看她，眉頭又皺了起來，但還是說：「對，這裏是博物館內的其中一個展覽廳，以前是御畫師繪畫和收藏展品的地方，許多古畫都被放到這裏保存和展覽。」

若鸝聽後，若有所思似的。

「是嗎，御畫師繪畫的地方是在這裏？」她似是自言自語道，沒有留意到老人的注視。

她原來要找的就是這個地方啊。悅畫院，是金老師在大宮時畫畫的地方。然而，她的記憶中，悅畫院不在這個方位啊。

她又問道：「在這裏，大家都可以進來嗎？所有人？」

年輕女子的眼神很認真，亦懇切地等待著他的答話。於是，老人也認真地回答：「對啊，所有人都可以進來……」

「您也是畫家嗎？」

「算是吧……」老人簡單地回覆，說完又繼續吃水果。

很多的資訊。她把甜甜的水果放進嘴裏，腦海則忙碌地總括著對話的內容。

此時，有兩個年輕人從內廳裏走出來，對著老人恭敬地鞠躬，說：「教授，我們先走了……以後還是要麻煩教授了。」

這個人稱教授的老人也舉手回意。

教授竟然和一個年輕但打扮奇特的女孩一起在喝茶，真是奇景。那兩個人恭敬地離開後，教授解釋：「他們是電視台的人，為了那齣電視劇而來。」

若鸝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沒有回答，低頭喝著茶。

這個教授看來雖然嚴肅，但卻回答了許多她的問題，於是她鼓起勇氣，又問道：「老師，我可以再請教您一個問題嗎？」

「妳問吧。」教授爽快地說。

「將軍府。」她問：「現在將軍府也還在嗎？」

教授瞇著眼睛，有些不解地看著她。

她心深處的不安又浮到心頭。

「甚麼將軍府？」他問。

「或許……在一千年前，在大宮以西，有一座將軍府。」她微微抖著唇，說：「對吧？」

拜託，請不要用這樣的眼神看著她。

事實上，她心中的那個僅存細小的希望，經過一波又一波的衝擊，已經漸漸崩裂了。

大宮還在，雲起川也在，但她所知道的其他，似乎都不在了。

那麼，她的家呢？

如果，這裏的所有真的跨越了至少一千年，那她的家也經得起千年的考驗嗎？

教授沉思著。

這個古怪的女孩，有著一身奇特的造型，還不穿鞋子，問的問題也相當奇妙。但她的眼睛是如此清澈雪亮，流露的氣質也是如此清雅脫俗，怎樣看都不像是真的瘋子。

她真的是單純地好奇嗎？

好吧，就看看她在想甚麼。於是他問：「一千年前的將軍府，對吧？」

教授皺眉又想了一會，戴上了眼鏡，然後把電話拿了出來，專注地按了按。

她看著這一切……他在做甚麼？

他在桌上的筆記本上快速地書寫著，然後撕下了紙張，給了面前的紅衣女子。

「它在這裏。」他簡短地對她說。

若鸝兩手拿著紙，看著紙上黑色遼草的字，默默地在心裏念了一遍。她每個字都會讀，但看到組合成的東西，她毫無概念。

那完全不是她熟悉的地址……

不管了，她一定要去看看。下定了決心後，她不忘向教授行禮，人家可是幫了她一個大忙，還請她喝茶，她真的很感激。

教授實在再看不下去了，說：「妳就在這裏等我一會。」然後就走到內廳去。不久，他回來了，手上拿著一對白色的運動鞋和一張彩色圖紙。

「不穿鞋子的話腳會破的。」他說，把手中的鞋子遞給她：「我看這個尺寸應該合適。」

「這個……」她看著鞋子，然後看著自己腳上那雙已經髒了的長白襪，羞愧得紅了臉。

「妳不會相信，人們在這個博物館遺下的東西多的是。」教授說：「這個就暫時借給妳吧。還有拿著這個地圖，妳要找的地方就在這裏，我把位置圈了起來。」

她接過那張彩色圖紙，感激不已，低下身向他行了個大禮。

幸好，這世上還是有好人的！

他最後問：「妳說，妳的名字是……」

「徐若鸝。」她向他展開了感激的笑，說：「我的名字是徐若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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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提著紙條，踩著那雙白鞋，踏出了博物館。

雖然現在她不認得外面的路，但將軍府和大宮相距並不算很遠，要是走的方向都對，說不定可以找到家！

因為過去也曾往大宮裏走轉，所以由家前往到大宮的路她一點也不陌生。

「好吧，妳可以的。」若鸝鼓勵自己。

她懷抱著這一絲的希望，鼓起了勇氣，踏出了第一步。專注地數著步數前進之時，也自動忽視著路人投來的奇異目光。她不時因為路面的新奇而不得不駐足停留觀看，或是邊走邊學著他人的行動，所以花了數倍時間穿過一個個小區。

在走到一個小區前，她拿著紙又看了看，喃喃道：「好像，真的是這裏。」

面前是一條大路，路旁種了一棵棵綠茵大樹，樹影灑落在一座座低層的雅致建築。她不懂建築，也沒有看過這樣的設計，但不管再漂亮新穎，也沒有一絲她家的痕跡。

地點沒有錯，她也沒有弄錯。

同樣的，只是時間錯了。

因此，周遭也沒有她要找的將軍府。

這都不是她熟悉的建築，一切都是這樣陌生。她早猜到了，也都知道，她不用再欺騙自己。

周遭都沒有人，只有街燈，還有清冷的滿月，就像從醫院醒來當晚一樣。不知何時，原來夜已到來，她居然沒有察覺，她甚至不覺得累。

但現在，她累了。

她抬頭看著白月光，滿月的淡光冷冷地映出她的影子。她……該怎麼辦好呢？她還可以去哪兒？

她累極，但就連放聲大哭的力氣都沒有，她知道哭也沒用。

可是，她還可以做甚麼？

忽然，某處好像亮了起來，也傳來了一道低沉的聲響。光源逐漸愈來愈強，緩緩照亮著街道。

「妳真的在這裏呢！」

她朝著那方向轉過頭去。有個人從車內拉下了車窗，探出頭來。

她驚訝地看著他。

「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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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宮（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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