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川是這樣的:他以沉默面對一切。很多事他壓根不在乎,自然不會多說。至於那些真正在意的事,流川格外靜默──集中注意,歸納出結論。對於櫻木的事,流川也是採取這項策略,與其直接詢問大白癡,不如默默觀察。
櫻木對他的心思毫無所覺,拉著流川去熱狗店。流川看著櫻木勉強抵抗食物的誘惑,一邊叨念就要訓練了,不可以吃太多,一邊眼巴巴盯著攤主幫熱狗加醬料和洋蔥。三兩下吞掉熱騰騰的熱狗後,又可憐兮兮地猛瞧流川吃了一半的食物。
就在流川快被他盯得產生內疚(確實很好吃),考慮是不是分櫻木吃一口算了。櫻木裝模作樣地扭開視線,一臉我不在乎、我不想吃、我真的飽了的模樣。
不吃拉倒。流川不管他,一口吞掉剩餘的美食。
跟隨櫻木去訓練的路上,流川仔細地打量周遭,櫻木在身旁哇啦哇啦講個沒完,流川只聽了一半。他們彎進一間社區大學的校區,學校不大,流川暗暗記下學校的名字。只見櫻木熟門熟路地繞到後方,估計是體育館的方向──還沒走到目的地就被人喊住了。
“Sam! Hey, Sam!”
老實說,流川雖然聽見了,但他完美無視──他從沒想過叫什麼Sam的能跟他們有關係。誰知道,身邊那位紅毛大白癡轉了個180度的身,揮手大聲回應對方。
“Yo!”
流川有點詫異,但不意外。他看著櫻木跟一位遠比魚住純還要高的黑人擊掌,握了一下手,然後勾著碰了碰肩。櫻木的動作很熟練,朝對方展開的笑容也很自在,接著,櫻木伸手捏了捏流川的後頸,向非裔美國人同學大聲介紹。
“My teammate!!!”
櫻木喊得響亮,燦爛的笑意裡帶著某種流川無法忽略的──混雜著得意感的張揚暖意。流川和黑人彼此對視,先伸出手的是流川。
“Hi, I’m Luca.”
“Amari.”
這位叫Amari的黑人手掌非常巨大,握手時,流川感覺自己的手能完全消失在對方的掌心。他忍不住想,這麼大的手掌,抓起籃球應該像捏棒球一樣吧?流川盯著對方的臉龐,雖然來美國沒有太長的時間,但他覺得Amari高大歸高大,看起來卻有點──
然而,他的思緒被一旁尖聲怪叫、大驚小怪的櫻木打斷。
「Luca是誰啊?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天啊,Luca!你?」
真是吵死了。
「……叫Sam的沒有資格說我。」流川恨恨吐出一句。
這句話重挫櫻木的囂張氣焰,只見他一臉不悅,滿不甘心地說:「我也是沒辦法,他們發不出Sakuragi,偶爾還有人一見這種不好念的名字,態度就不好……」
櫻木聲音越說越低,嘴巴抿成一個不開心的倒v字。望著對方,流川忍不住有點想笑,但更多的是一股油然而生的感嘆,他很清楚櫻木在說什麼。那是唯有試圖在這塊土地生存,才能體會的共通情感。
為了適應、為了生存,Sakuragi and Rukawa成了Sam and Luca。
站在一旁,像座小山似的Amari靜靜看著他們用日語快速對話。Amari有種靜謐的氣質,他跟流川在隊裡遇到的非裔美國人同學有點不一樣,當對上流川的視線,Amari露出了一個很淺的笑容──連笑的方式都很安靜。
“You gonna play with us?”
流川還來不及回應,櫻木就插了進來,他用支離破碎的英語,以無比自信的態度,接管了話題。
“Instructor we ask.”
櫻木的句子簡單粗暴,甚至沒改去日語動詞放後面的習慣,但Amari聽懂了,點點頭。Amari跟櫻木和流川並肩走向體育館,姿態很放鬆──其實櫻木的態度也很自然,唯一不自在的是流川。流川學校裡的白人非常多,黑人很少,隊裡雖然黑人比例高了些,但非裔美國人自己會聚攏成一個群體,很少有跟他們打交道的機會。
就在這個時候,櫻木用手肘輕推了他一下。流川抬起頭,只見櫻木笑嘻嘻地指了指黑人朋友,再用手指比了一個1。
“Amari. High school one year.”
流川瞪著對方,他不確定是櫻木英文有問題還是他理解錯了──高校一年級這麼高的嗎?
Amari在一旁安靜地笑了,難怪流川第一眼就懷疑對方年紀比較小,Amari笑起來尤其明顯,那是帶著害羞的笑意,他用低沉的嗓音糾正櫻木的英語。
“First year in high school.”
櫻木「啊」了一聲,有模有樣地重複了一遍。Amari又笑了,換了個方式說。
“Freshman.”
櫻木又「啊」一回,鸚鵡似的重複幾次。接著,突然一把搭上流川的肩膀,興高采烈地運用起新學的單詞。他用手指戳流川的胸口,朝Amari熱心解釋。
“Luca, freshman in university.”
“Wow.”
Amari讚嘆一聲,朝流川和櫻木都笑了笑。這樣的鼓勵讓櫻木得意了起來,在踏入體育館時,他用日語低聲炫耀:「……本天才的英語一天比一天進步。」
即便那是真的,流川也不想附和。
社區大學的體育館相當基本,流川不會拿D1的設備來比較,對他而言,只要是這種打著光、球鞋和場地摩擦聲此起彼落的場所,流川就湧起一陣彷彿回家的熟悉感。櫻木更是如魚得水,他領著流川,探頭探腦地四處張望,在發現目標之後飛快地衝了過去。
櫻木一路喊著的instructor是位戴著眼鏡的中年男子,只見櫻木毫不退縮地開口,從流川的角度能看見他向對方指指自己,比手畫腳地溝通著。男子朝流川望了過來,流川也不退讓地迎向對方的視線──眼角餘光中,櫻木還在解釋著,甚至舉起雙手拇指,說著:he very good!
流川還沒機會仔細品嘗大白癡竟有稱讚他very good的時刻,中年男子就朝他走了過來。由於長期的訓練習慣,每當有教練或球探這樣的人靠近,流川會不自覺神色一凜,挺直身軀。流川很熟悉他們彷彿挑選賽馬那樣探詢的審視,對於待價而沽的目光也早已麻痺。
然而,中年男子卻沒有這樣對待流川。隨著對方靠近,流川逐漸看清,男子有一張好脾氣的臉孔,粗框眼鏡使他看上去比實際年紀輕,他先握了握流川的手,自我介紹說他叫Brad,接著指指流川身上學校的衣服,問流川是不是學生運動員。
流川很自然地點了點頭。
“Then, have you done your four hours today?”
聽到Brad的這句問話,流川著實愣了一下。NCAA的guideline裡明確規範著學生運動員能「運動」的時數,以防教練團為了贏球,過度操練運動員。除卻一周內,必須讓運動員休息一天的規範以外,也明文寫著,學生運動員每天不得「運動」超過四小時。這是保護學生運動員的重要條款,連什麼樣的活動能被歸類在四小時內、什麼樣的活動不算,在guideline裡也有清楚的定義。好比說,學生運動員為了比賽從A點移動到B點的路程時間,就不被計算在那四小時內。
流川很意外。無論從哪一點來看,櫻木都不像在正規隊伍裡訓練,但Brad卻能說出如此精準的提問。於是流川回答對方:他確實做了四小時的正規運動,但他還有餘力自主練習。
沒想到聽了這句話,Brad搖搖頭。他的態度溫和,意思很明確:他不要流川多做。他指著觀眾席,笑著告訴流川。
“You are very welcome to join us next time.”
於是,帶著些許的驚愕,流川糊裡糊塗地被「板凳」了。
普遍來說,學生運動員自主練習,甚至偶爾超練並不罕見。好比說,guideline裡雖然寫一周要有一天讓運動員休息,但那天很多運動員都在自主練習,一方面是運動員本身自律,但另一方面,優秀的人實在太多了,誰都害怕自己會被落下。
而且四小時的規定時數,以流川的認知來說,雖然教練團明面上是嚴格遵守的,但若是運動員自己說要多練,有不少教練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美國的教練和運動員的關係跟他在湘北的體驗截然不同,教練團的紅利收入跟球隊的表現呈正比,也就是說,教練團有足夠的金錢動機逼使運動員發揮極限。流川是在進入這個體系後,才意識到這樣的操作帶著一股資本氣息,教練跟運動員並不完全彼此信任。他不確定是自己球隊的風氣,抑或是普遍如此,但以他的感受來說,某種程度上教練跟運動員更像勞方與資方的關係,連「工時」都明文規定為四小時。
像Brad這樣會直言四小時到了,你必須休息的人,在教練團裡不是沒有,但很少很少。
若不是流川打著在觀眾席可以完整觀察櫻木的主意,他有一瞬間甚至懷疑──這個Brad是不是低估了他的能力。
美國跟日本不一樣,其實是不能等待他人發掘自己優點的。美國人自信而張揚,如果不一而再,再而三地舉手,其他更能說、更耀眼的人會毫不遲疑的奪去機會。面對激烈的競爭,流川只能用更強烈的態度、卯足全力不顧一切爭取,面對Brad這個反應,他很不適應。
如果櫻木已經不在正規隊伍裡訓練,跟隨這麼輕鬆的instructor,對於打磨球技來說──真的不是在浪費時間嗎?
然而,一旦開啟訓練模式,流川便迅速看到了另一面。適才跟自己說話的好好先生Brad倏然消失,他並非嚴厲,卻很有氣勢。櫻木和Amari所在的團隊總共有21個人,從Amari只有高一來判斷,他們似乎全是高中的孩子,甚至來自不同學校,屬於不同文化背景和社會階級,一言不合就能打起來,但Brad能穩穩鎮住所有人。
熱身後,Brad將三人分為一組,進行密集的攻防訓練,再打散隊伍,重新分配,重複攻防訓練。接著,又打散隊伍,變成截然不同的組合。在反覆重組的期間,流川注意到Brad給予每一個人的評論──那都是直指隊員的弱點,相當犀利的建議,要求他們達到跑動跳躍時的協調性與平衡感。
吹哨休息時,Brad拿出了一個籤筒,笑嘻嘻地朝隊員們搖了搖,那些孩子們立刻發出巨大的哀號(櫻木喊得尤其大聲),流川在一旁觀察著,發現Brad要讓他們打模擬賽,五人一組,但同隊的隊員和打的位置竟然是抽籤決定。由於一共有21個人,Brad讓最高大的Amari下場,其餘的人抽籤。
大老遠,流川就看見櫻木抽中控球後衛。對方露出不敢相信的神情,瞪著自己的手,滿臉寫著「全是我這手害的」。跟櫻木同隊的人看起來全都很想死──至少,如果要流川跟以櫻木作為控球後衛的隊伍配合,他會很想死。
跟櫻木同隊的有位理光頭的白人,不知道為什麼流川老聽他們喊那人Peacock(孔雀),孔雀同學體型矮小,目測比宮城學長還要迷你一個size,他抽中了大前鋒。櫻木立刻走去跟孔雀同學說悄悄話,兩人拿著籤鬼鬼祟祟,一看就不是什麼好事。
Brad朝他們的後腦不清不重地各敲一記,粗框眼鏡下的眼眸瞇成一條線。
“Honor, gentlemen. Honor.”
看著櫻木誇張地抱著腦袋四處竄,流川突然升起了一種奇妙的感觸,隱約抓住了概念,但又說不清。
在模擬賽開始後,除卻下場的Amari外,所有人經由抽籤分成四隊。Brad讓櫻木的隊伍跟另一隊先對抗一節,再讓剩下的兩隊對抗一節,當下沒有比賽的隊員被要求在場外仔細觀賽。流川原以為這種胡來的分組方式只會帶來慘烈的結果,但出乎意料,這些拼湊隊打起來竟稱得上有模有樣。
別誤會了,大白癡仍然像個大白癡,將控球後衛這種指揮角色交給他就是場注定輸球的災難。流川一度思索是不是自挖雙眼,不要看下去了,然而,櫻木卻讓他驚訝。比起印象中橫衝直撞的風格,對方似乎考量到控球後衛在場上應當發揮的作用,盡可能配合隊伍,將球配給合適的人──雖然真的還是很勉強,流川卻能感覺櫻木像在鍛鍊某條特別不擅長運用的肌肉,傾盡全力地伸展。
至於那位不被看好的大前鋒孔雀同學,則徹底地令人驚異。他個子那麼小,對方衝上來阻攻的時候,他竟能奇快無比地衝破兩邊,瞬間跳投。硬把大前鋒打成得分後衛,卻亮點十足,他進球時櫻木在後頭大吼大叫,像頭野獸般亂嚎一通。孔雀同學有點吃驚,卻對櫻木的反應一點也不排斥,還得意洋洋地跟櫻木擊掌、撞胸,彷彿是配合多年的隊友。
流川終於意識到一件他太過習慣、導致從來沒有認真以待的事情。那就是,櫻木花道是一位絕佳的氣氛調節者,隊伍裡有他,整體的鬥志和步調絕不會輕易降溫。
這樣用抽籤打完兩組模擬賽後,Brad又來了,他又要重組隊伍。流川原本猜測對方想透過讓球員打陌生位置,迫使隊伍揣摩出誰打哪個位置最好,找尋最佳組合。然而,Brad再次超越流川的預期,他讓球員紛紛拿出手機,登入免費的匿名投票平台。Brad一個球員一個球員唱名,由所有在場的人,包含了Brad和沒上場的Amari,一齊投票選擇他們認為那名球員最適合的位置。
櫻木獲得的票數如下: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2krEu1TFN
1-控球後衛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9j0a2R6R0B
0-得分後衛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Ard0ZAFFA
7-小前鋒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8fJIfbdG40
9-大前鋒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RZjIE6TJB
5-中鋒
那1票控球後衛是孔雀同學投的,他嘻嘻哈哈地跟櫻木說你是我心中永遠的控球後衛,兩個人語言也不知道有沒有通,卻能哇哈哈哈的笑成一團。
流川自己打小前鋒,他認為七票太高了。中鋒還可以,大白癡當什麼小前鋒。不可能!
不過他轉念一想,又感覺這個票數也合理,通常中鋒體型要大一些。以美國人的標準來看,恐怕要到達Amari的程度才能算合適的中鋒,像Shaquille O'Neal那樣。
Brad是在每個隊員都被投了票後,才讓各個隊伍進行小組討論,讓隊員磨出最合適的隊伍。在隊伍彼此討論時,Brad把一直被晾在一旁Amari叫了過來。流川一開始還沒注意,等反應過來,已有不少成員停下討論,注意力完全被吸引過去。
Brad跟Amari竟然在one on one。
Amari的身高有著絕對的壓迫性,而且非常積極,是能快速進攻,防守時又像堵難以突破的高牆那種難纏球員。然而,反觀Brad,他的動作絲毫不帶中年感,一連串的假動作把Amari被騙得團團轉。Brad似乎是個左撇子,左右手都非常靈巧,每當Amari誤以為Brad要突破的時候,Brad就將球轉向另一隻手,靈敏地繞過去,快得簡直像隻貓。
流川被吸引,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全神貫注地看著對方敏捷的運球和準確的投球。他想,這是什麼人?如果是在Brad的全盛時期,作為一名球員,他究竟能多耀眼?
迅速回想適才Brad一遍又一遍要求重組隊伍──流川靈光一閃,領悟了。Brad是名全才型的球員,除了作為中鋒體型不夠份量,沒有哪個位置Brad發揮不了。
流川恍然,難怪他訓練人的方式是這個樣子。
一陣刺鼻的煙味從側邊飄了過來,瞬間將流川拉回現實世界。他微微蹙眉,偏頭望向究竟誰這麼沒公德心,在禁菸的體育館抽菸。
和流川對上視線的是一對銳利的雙眼,對方很瘦,臉部線條有稜有角,看著不是太好相處,整個人藏在觀眾席後方的陰影裡。那人看上去年紀很大,從體面的西裝、朝後梳攏的蒼蒼白髮判斷,是位有點身分地位的長者。
見流川盯著他看,老人毫不慚愧,悠悠緩緩地再抽一口菸,彷彿這算不上什麼事。
“Why aren’t you playing?”
將菸夾在兩指間,朝底下的孩子們點了點,不知道是不是菸抽多了,老人的嗓子很啞。他不等流川回答,便接了下去。
“If Bradley wouldn’t let you, come back another day. Malik, Caleb and Zachary all manage in very different manners.”
流川沒有接話,只用墨黑的眼眸謹慎地觀察對方。老人不介意流川默不吭聲,自顧自地吐出煙霧。不遠處,櫻木扯著喉嚨大聲嚷嚷──不知道在過招,還是在給誰加油。流川發現櫻木很常用「看在主慈愛的份上(For the love of god)」這個句子,流川從沒見過誰在籃球場上會這樣喊,這讓櫻木本來就已經足夠宏亮的嗓音,在一片嘈雜中格外突兀。
這絕對是櫻木跟打工處那拉丁裔亂學的。流川很肯定,這種帶有宗教味道的措辭在球場上聽起來真是怪……
“He learns fast.”
老人瞇起眼,輕聲說著。流川愣了愣,幾乎有種對方也同在評價櫻木的錯覺。
一瞬間,他突然很想知道對方究竟是誰,能在這裡堂而皇之地抽菸還沒人管束。然而,如同出現時般突兀,老人朝後退一步,隨即扭頭離去。若不是對方留下那股刺鼻的煙味,流川幾乎以為自己在觀眾席上,做了場奇怪的夢。
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8lbVMwnFJV
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tyznD8t31
Notes:
ns 15.158.61.20da2之前朋友跟我說,如果寫英文的部分,後面再加上翻譯,視覺上會覺得有點干擾,所以我這次只放了英文。想問問看這樣版面會不會比較乾淨?或者如果覺得還是希望有中文翻譯,我也可以再加上去~
我會盡量把故事寫得實際/現實一點,如果還是有偏離的地方,是我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