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蘇查爾並沒有睡得很安穩，原本陰鬱了數日的沉重天空終於降下大雨，她先是被門口觸動的法術驚醒，但也很快地認出那道魔法施展的印記是術士獨有的技巧，她套上厚重溫暖的長披肩走下二樓，一手提著油燈在催促聲中打開大門。

　　「現在是凌晨，規定說過不能在這時候進來。」蘇查爾迎頭說道，滂沱大雨的聲響迫使她不得不提高音量。

　　「通融一下吧，寶貝女孩。」眼前比她略高的術士脫下兜帽，豔麗的容貌勾著微笑。就算有兜帽遮著，她修剪整齊的藍紫色長髮依然濕漉透頂，蘇查爾微微驚訝地睜大眼，退後一步好讓她進來。

　　「好久不見，可爾雅。」蘇查爾將油燈放在桌上，趁她進來時將門重新鎖緊。可爾雅將濕透的黑色斗篷掛在門旁，露出她深紫蘿蘭色的貼身長袍。

　　「正確地說是五個月又十一天。我可以把施娜麗奈叫出來吧？」可爾雅先是親了蘇查爾的臉頰，然後一派輕鬆地半靠在椅子上，柔軟的布袍下隱隱突顯出她姣好的身材。

　　「這就是妳三更半夜硬是跑來敲門，甚至用術士結印驚醒我的原因──只因為沒有一間旅館可以讓妳把魅魔叫出來，大剌剌地一起坐在吧檯喝酒？」蘇查爾揪著披巾環抱住胸口，似乎對她的熱情習以為常。

　　「拜託嘛，親愛的，這裡可是術士公會入口。施娜麗奈在進城之後一直在忍耐，只要一下子就好，我可以睡在大廳，不會打擾妳。」可爾雅坐起來，露出迷人的笑容。

　　「隨便妳吧。我去煮點熱茶。」蘇查爾嘆了一口氣，轉身走向櫃檯。一陣來自虛空的波動湧現在她身後，接下來可爾雅身邊站了一名頭上頂著畸角、雙腳如羊蹄的女性惡魔。牠的容貌與女人類相似，卻有著亮綠色的瞳孔與偏淡紫色的肌膚。她甩動波浪般的捲髮，身體輕盈地坐在可爾雅腿上，兩人立刻熱烈地擁吻起來。19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kpg7cScfR

　　蘇查爾早已見怪不怪，可爾雅與自己的魅魔成為伴侶在術士公會中早已傳遍了；意志力不夠堅定的術士，在初次見到魅魔時就反被對方誘惑而死是十分正常的事，更遑論想要成為伴侶。就蘇查爾來到術士公會後的經驗，能和魅魔像這樣「交往」還能保持長命的術士，大概只憑幾根指頭就能數出來。

　　「暴風城快打來了。」等她們終於親密夠了，蘇查爾才遞了一壺熱果茶放在兩人桌上。

　　「我知道，所以加爾德斯才叫我們從卡林多回來。議會會來幫忙吧？」可爾雅舔了舔唇。

　　蘇查爾輕輕點頭，驚訝地揚起嘴角。「妳也聽說過議會？」

　　「議會」又名「艾希利希亞」，是最近一年新建立的一個術士組織團體──講好聽點是管控那些過於危險或行徑脫軌的術士，事實上只是為了讓不同地區的術士公會間，保持穩定利益平衡的組織而已。至於會員和組織的內容為何，對大部份的術士們而言還是個未知的謎團，只知道加爾德斯想拉攏議會這股新勢力。

　　「只是聽老傢伙提過。我四處遊蕩很久了，根本不想管這些。」她甜笑起來，替自己的魅魔也倒了一杯果茶。「倒是接下來妳的酒店會很忙呦，術士成員紛紛被召回暴風城，已經不是悠閒的時候了。戰爭一觸即發。」可爾雅帶笑的語氣中有幾分期待，施娜麗奈依偎在她身旁，以尖細的指尖勾著自己的髮絲。

　　「妳準備好作戰了。」蘇查爾坐在她對面，掛著沉穩的笑容。

　　「事實上，在準備玩弄那些高傲的聖光部隊之前，我還會先幫妳洗碗、準備餐點和打掃。」

　　「看來老黑爪不怎麼信任我。」她心頭一沉。

　　「不不，是我想這麼做的。能和小美女一起扮演酒店女侍會是件很棒的回憶。」她牽起蘇查爾的手輕輕一吻，施娜麗奈在可爾雅肩上發出輕柔的咯咯笑聲，蘇查爾將手收了回來，突然分不清楚誰才是真正的魅魔。

　　「我去樓上清出一張床給妳。」

　　「待在這裡就夠了，」可爾雅摟起身旁惡魔的細腰，「我們不想讓妳睡得不安穩，對吧？」她望向魅魔，兩人發出嘻笑聲。

　　蘇查爾答應了，除了一樓有人留守更為安全之外，她也不想每天聽著喘息聲入睡。

※

　　接下來的日子也確實被可爾雅說中了，越來越多術士從酒店入口進出，讓蘇查爾覺得忙不過來的並不是準備餐點或調酒，而是審核每一個從入口進來的人（突然從酒窖裡走出大門的術士她就懶得管了）。她得迅速分出對方是施法者還是普通市民、並且看管好那些蠢蠢欲動的黑暗施法者，以免他們在酒店裡冒出什麼亂子。

　　雨持續下了好幾天，謬吉斯都沒有出現過。就在她以為那傢伙終於被打發掉的時候，下午大雨稍緩的時刻他就踏進店裡，望著坐了兩三桌的客人發出讚嘆的聲響。

　　「千萬別說是因為我的離開才讓妳生意好轉的。」他脫下被雨淋濕的兜帽，逕自坐在蘇查爾的吧檯前，一臉嘖嘖稱奇的模樣。

　　「你實在不該過來，我應該說過了。」蘇查爾避開他的目光，卻發現一旁的可爾雅正朝這裡好奇地望來。

　　「妳只說妳正在思考怎麼拒絕我，但妳還沒拒絕。」他聳聳肩，將一個銅板推向她眼前。蘇查爾冷冷望著那硬幣，心想眼前的男人還真有閒情逸致，而且完全沒察覺身後那幾桌客人全是術士。謬吉斯，他最好就別和走錯酒店的精靈詩人一樣愚蠢。

　　「喝完這杯就離開。」她替謬吉斯倒了杯品質最差的麥酒，思考該如何「委婉又傷人」地將他趕走。總不能在眾多術士的注視下告訴他待在這裡會有危險，那不僅是讓酒店更容易惹來危險，就連謬吉斯──

　　蘇查爾忽然一愣。怎麼了，她何必擔心眼前的人會遭遇危險？

　　「為什麼？妳難道不好奇我為何消失了五天沒出現？」他露出笑容，將那杯難喝到完全沒有酒味的液體喝下了肚，然後臉色微微一變，朝地上猛咳起來。「咳──老天，就算妳不關心我，我倒是想先關心妳這五天以來對這桶麥酒幹了什麼好事！這味道簡直可以摧毀一個人的靈魂！」

　　「問問那些偷工減料的矮人。」蘇查爾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可爾雅眼神警戒地走向她身旁，蘇查爾將手擺在身後，比了個要她別靠近的手勢。「真遺憾他們摧毀了你唯一想待在這裡的樂趣，去別間店找更好喝的酒吧。」

　　幾名穿著深色法袍的蒼白男子似乎有所動靜，蘇查爾認得那三個年輕術士，都是最新一批加入公會的人。他們察覺到櫃檯處的異常氣氛，紛紛揚起意圖掀起混亂的笑容，起身朝謬吉斯與蘇查爾的方向走來。

　　「需要幫忙嗎，女孩？」其中一個術士眼神挑釁地開口，讓蘇查爾忍不住瞇起眼。

　　「不用，他是『客人』。」她加重語氣，暗示這些術士眼前的男子只是普通顧客。

　　「妳確定？老黑爪說要肅清店內的任何可疑人物。」他們撇著冷漠的嘴角，雙眼似乎轉動著鮮血般的豔紅，蘇查爾立刻肯定這幾個傢伙被惡魔的力量影響了。

　　「如果他不在店內就不算威脅。」蘇查爾的語氣強硬地不容退讓。

　　帶頭的術士一手搭上謬吉斯的肩膀，冷笑說道：「喔……這裡是妳做主嗎？我敢說這傢伙……」

　　「別碰我，小鬼。」謬吉斯翻了個白眼，他沒有回頭，只是默默喝著杯裡的麥酒。「今天的酒已經很難喝了，別再來害我反胃。」

　　蘇查爾愣愣地看著眼前這個沒救的白癡，整間酒館似乎沉默了數秒，那名新術士的手並沒有移開謬吉斯的肩頭，而是捏得更緊。就在謬吉斯皺起眉頭想轉身的當下，術士便咒唸幾句他聽不懂的語言，舉起拳頭擊中謬吉斯的下巴，讓他連人帶椅飛了出去。

　　「來啊，蠢蛋。你不會想知道你惹毛了誰。」術士們站了開來，從腰際掏出他們的魔杖。「想要我用詛咒來慢慢折磨你，還是一次一次地轟掉你的手腳？」

　　「呸，原來是自以為是的臭法師！接招──」謬吉斯擦著鼻血爬起身，正想還擊的瞬間又被那術士擊中一發暗影魔法，使他立刻痛苦得跌回地上。

　　「唉呀，看這些愚蠢的男人們毆鬥真沒樂趣。」可爾雅自討沒趣地別過頭，「小美女，不阻止他們一下嗎？」

　　「他剛剛用暗影魔法加強了右拳的力量，又趁機在接觸對方身體的時候將能量釋放出去，難怪能飛這麼遠。」蘇查爾則是雙手環胸，冷冷觀賞這場單方面的戰局。「以一個新手而言，能將魔法的誦唸時間縮成這麼短，已經挺不錯了；至少在某些情況下，這還算是簡單實用的好魔法。」

　　「說的也是。」可爾雅開懷的笑了，將空茶壺推至蘇查爾面前。「再來一杯果茶吧！」

　　蘇查爾假裝不理會他們毆鬥的聲響，專心替可爾雅倒茶。哈，活該，是謬吉斯愚蠢在先，自以為是的挑釁才會惹毛這些術士的。如果他們真的把謬吉斯解決了也好，自己也不用煩惱這麼多……

　　謬吉斯倒地的聲響傳入耳中，她停下動作，在心底幽幽嘆了一口氣。

　　「住手，老黑爪說過店裡不能再死人，要不要把對方解決掉得先經過我同意。」蘇查爾出聲打斷他們，只見謬吉斯被兩名術士制服在地，幾乎被魔法攻擊得快暈昏過去，另一個年輕的男子則朝她露出嗤之以鼻的表情。

　　「不在店裡消失就無所謂吧？我挺缺魔法實驗的材料，尤其是人頭的部份。」男子以尖細的嗓音說著，一手用力揪住謬吉斯的頭頂，並將魔杖抵在他的喉際。術士身後響起了許多熱烈的聲音，各種酷刑的名稱被他們一一列出，口吻中充滿了惡意的期待。

　　蘇查爾突然向前用力跨出一步，腳下發出一道亮紫色的光暈，她伸手比出數個結印變化，速度快得讓在場所有人都反應不過來。一道道如箭矢般的暗紫色魔法朝那三名術士射去，精準地刺穿了他們的肩膀。壓在謬吉斯身上的人吃痛倒在地上尖叫，只有帶頭的術士不甘心地將魔杖指向蘇查爾，一道魔法箭矢朝蘇查爾的方向攻擊去。

　　她只張開一只手便劃出將那道攻擊吸收的法陣，另一手則沒有停止進攻，又是兩道暗影劃破術士男子的前胸與大腿。他倒在地上打滾，傷口的地方甚至冒著黑色的氣泡。

　　酒館頓時暗啞無聲，就連那些看著好戲的術士們也沉默下來。

　　「老黑爪說過什麼，我想應該不需要重述第二遍。」蘇查爾靜靜的說著，而除了那跟謬吉斯一樣倒在地上的術士外，所有人都默默的點起了頭。「還有，我最近對人頭過敏，所以請不要在我的店裡提到這兩個字。」

　　那些倒在地上的術士痛苦地面面相覷，像是不知道該對眼前的酒保作出什麼回應的好。但顯然他們的表情像是終於明白了，顫抖的身軀縮在一起，踉蹌地往酒窖走去，可能是想向加爾德斯告狀，或者是療傷。蘇查爾冷哼一聲，沒差，這些沒生腦袋出來的白癡只會被加爾德斯又教訓一頓。

　　等謬吉斯逐漸清醒之後，他似乎只記得自己被三個施法者打倒在地，一臉茫然地唸著「都是那味道恐怖的麥酒」之類的話，又抬頭問向蘇查爾：「所以我做了什麼？我打贏那三個傢伙了嗎？」

　　「這個嘛，你快被他們打死了，幸好牆上的獵槍走火擊中那些人。」蘇查爾頭也不抬，以輕描淡寫的表情擦拭著玻璃杯。

　　「是啊，最近矮人的槍品質越來越沒保證了。」

　　「沒錯，要投訴，要投訴……」

　　坐在角落桌子的兩名術士應和著，謬吉斯抬頭望向牆上掛著的裝飾槍，疲憊的點點頭，似乎已經沒有力氣去思考話中的破綻。等他差不多能夠起身之後，蘇查爾便目送他套上兜帽離去，無奈地嘆了口氣。

　　「每次看小美女施法的動作都覺得好俐落啊，不愧是正規法師訓練出身的。」可爾雅捧著臉頰，笑盈盈地望著蘇查爾，其他在座位上的術士也冷笑著應和，但不知道笑容背後是諷刺還是認同。

　　「這和在哪裡受訓沒有關係。」蘇查爾冷冷說著，「我只是受夠那三個愚蠢的術士。」

　　「嗯，沒辦法，有些術士看到其他施法者就會失去理智。就像有些人也不喜歡法師出身的妳，總是會有這種傢伙的。」可爾雅聳聳肩，笑著以湯匙攪拌杯裡的冷茶。

　　蘇查爾擦拭杯子的動作停了下來。「施法者？」

　　「就是那個被打成白癡的金髮男人，」可爾雅的笑意更濃厚了，「他用魔法抵銷了最重的攻擊，只做了兩次，不過那三個小笨蛋好像沒注意到的樣子。」

　　她聽著可爾雅的話，忽然覺得自己腦袋一片空白，思緒飛得老遠。她也在觀看那場打鬥，其他人的魔法流動都十分明顯，可是謬吉斯完全沒有……

　　「小美女？」可爾雅抬起頭來。「妳要去哪裡？」

　　「我有東西忘了給他。」

　　蘇查爾找了個藉口放下布與杯子，隨手抄起一本情詩快步走出店門口，大雨打在她的身上，灰暗的光線讓遠方的人幾乎在雨中模糊成一片影子，像是暗夜的陰影。蘇查爾挺著濕透的身軀追上眼前的男人，她抓住那人的衣袖，急促說了句：「等等。」

　　謬吉斯微微側頭過來，略帶訝異地望著被雨淋濕的她。「傻女孩，妳沒戴斗篷嗎？」

　　「那不重要。」那道金色髮絲底下的雙眼讓她感到緊繃，蘇查爾看著街道上三三兩兩的路人，連忙朝謬吉斯露出一抹笑容。「你明天還會來吧？」

　　「聖光在上，妳終於承認對我有興趣了。是嗎。」

　　「暫時有吧。」她別開眼神。

　　「真不坦率。」男人笑了起來，卻沒有讓她就此放鬆。「我明早就會過來，妳還有客人要招呼，快回去吧。」然後他壓低兜帽，沿著灰白色的法師塔小徑離開，蘇查爾就站在那兒看著他的背影，胸口怦怦跳動著。他走路的姿態平穩如故，完全沒有剛離開店裡時的狼狽。

　　──而且直到這麼靠近，她才終於捕捉到眼前男人殘餘的魔法氣息。為什麼可爾雅比她早察覺，與謬吉斯相處兩個月多的她卻渾然不知？一陣惡寒迅速爬上她的背脊，她突然很害怕面對最可能的真相：謬吉斯會魔法，而自己完全沒有發現。

　　蘇查爾一手摀住嘴，手裡的詩集早已被雨水濕透，在她的手中扭曲變形。她回到陰暗的巷子，手中燃起火燄將詩冊索性直接燒毀，然後才推開酒店的木門，裡頭只剩可爾雅翹腿坐在吧檯，對蘇查爾此刻露出的表情感到不解。

　　「其他人都走了。小美女，妳最好去樓上換件衣服。」可爾雅勾起厚唇，偏頭打量她像是燃起怒火的眼神。「妳一個人顧店可以嗎？我明天可能不會在法師區待著。」

　　「可以。」蘇查爾簡短地回答，「我的狀況好極了。」

　　「妳知道嗎？當我聽見妳用上『好極了』這個字眼時，反而會令人擔心。」可爾雅看著她從自己身旁走過，大步踩上二樓的樓梯。「……小美女，妳應該知道他是誰吧？」

　　蘇查爾停了下來，她能想像可爾雅此時的眼神，所有術士都曾經對她露出那樣的眼神──質疑、驚訝、以及期待看見她會失敗的眼神──蘇查爾深深吸了一口氣，可爾雅才不是真的關心自己，她只是不喜歡看見有人犯錯。如此而已。

　　「我會搞清楚。絕對會。」她喃喃說著，不讓可爾雅聽見，然後繼續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