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我們去別的地方聊好不好?」莫春猶豫了一下,輕輕讓雙手覆上她的耳朵,就像以前一樣。只是那不再是少年的,而是一雙屬於成年男性的手。
意外的是,隔了這麼多年,熟悉的安心感還是沒變,那個想依賴他的心情也是。
我果然還是沒辦法放下這個人。
她努力把複雜的心情壓回心底,覆上對方指節分明手背的雙手微微顫抖著,卻沒有再把他的關心推開。
藍蒔鳶抹去淚水,拿著托特包站起身,雖然還沒談完工作對他有點抱歉,但離開咖啡廳可不是她提議的。小小的笑靨綻放在她臉上,想裝出沒事的樣子,想像當時一樣告訴他自己已經沒事了。
他們盡量閃避著店內客人投過來的好奇眼神,在剛才那名服務生的掩護下進到後場,從咖啡廳後的小門離開。
她眼睛周圍還紅紅的,頭低低的不敢望向身旁的男人,雖然耳朵沒有再被捂住,牽著的手卻也輕輕抓著不想放開。兩人並肩在寬敞的木棧道散步,藍蒔鳶的心情沒有變好,反而更沉重了。
涼風彿過臉頰、吹起髮絲,就像是在提醒她該做的事還沒完成,她今天出門是為了工作、而不是面對這些惱人的往事。
這些情緒應該再被好好收起來,就算遇到了能夠打開藏寶箱的那把鑰匙也一樣。她害怕去確認真相,所以乾脆就什麼都別問了,或許這才是最好的做法。
「鳶——」
「不要道歉,該那麼做的人是我才對。對不起,讓你在咖啡廳難堪了,好久不見的今天卻讓你看到了軟弱的一面,對不起。」
她放開牽著對方的左手,站到他面前。像是要讓他好好看看現在的她。她想告訴他,藍蒔鳶已經不是十一年前的那個需要他的女孩了,沒必要讓別人接受她的煩惱。那種東西,她會小心藏好,不讓人輕易發現的。
她臉上的淚痕不知何時已經被自己的長袖襯衫擦乾了,像是要連思念都一起強制抹乾淨的樣子,女人微微上揚的嘴角沒有半點開心的感覺。
今天,只要氣氛輕鬆地談完工作就好。
「……妳沒有讓我難堪。」
「不管,我們還有事要談不是嗎,柳煙?」
男人沉默了幾秒,隨後機械式地點頭應答。他的眼神黯淡了不少,雖然讓藍蒔鳶有些在意,卻也決定今天不在工作上摻雜私人情感。
「那我們回去吧,不然對你有點不好意思,位子都特別留了。」不等對方回應,她便回頭朝著咖啡廳的方向走,偶爾偷偷向後瞄幾眼,確認柳煙有跟上來。
她這次沒有去牽對方的手,因為現在這個人是「柳煙」,自己是黎暝,他們是建立在工作上的關係,所以不能有過多的肢體接觸才是對的。
重新進到咖啡廳裡,兩人回到原本的位置坐下,似乎是剛才他離開時交代了服務生先不要收桌子,她喝一半的水還在,於是拿起來喝了一口。
冷靜許久後,藍蒔鳶不禁開始覺得自己的情緒真的是起伏很大,幾分鐘前還哭著讓面前的委託人安慰她,現在已經平靜地回到這裡了,反而換柳煙開始心情低落。
快點談完就回去吧。
「原著是大約十二萬字左右,最晚大約三個月多就可以做完了。對了,印刷需要一起包嗎?您是私人用吧,我可以幫您少量印刷,預防萬一也帶了授權書過來。」她打開白色筆電,在電子郵件信箱收了柳煙寄來的原稿後稍微瞄了幾行,雖然用字稍微嚴肅艱澀了一點,手法表現卻很有近代年輕作家的味道。
他什麼時候這麼喜歡文學了?以前不是超級擅長數學的嗎?
「這麼快?!我一直以為這種書籍翻譯需要半年以上。」
「……我又不是業餘的。」對方的話對她來說就像是被看輕實力的感覺,她不禁皺了皺眉,吐出的回應也摻了一絲不友善。
她明明知道是不能這樣面對客人的。
「呃、啊,抱歉,我不是那個意思。還有印刷也要麻煩了。」柳煙確實是無意冒犯,視線飄離藍蒔鳶,啜飲一口旁邊的檸檬水。
「嗯,沒事。我也有錯,對不起。那這裡授權書和印刷資料要請您寫一下,作品完成後會先讓您閱稿才會印,所以不用擔心。」藍蒔鳶將兩份資料送到柳煙面前,一份是剛才提到授權印刷的資料,另一份是這次的委託合約。
男人微微垂首仔細翻著合約,專心的神情讓她看得饒有興味,不禁把小時候的莫春身影套到他身上。小時候還在互相教對方弱點科目的時候,就像家教一樣常常到彼此家裡,偶爾會留下來吃過晚餐再回去。
藍蒔鳶家裡的書桌就是短邊靠牆,因此兩長邊可以讓他們對坐。當她問莫春題目時,他總會先一個人低著頭思考、時不時寫下一些數字和算式,等解出答案時才教她。
「你怎麼每次都現場算啊?」
「……呃,因為我都沒在寫這些題目啊,再等一下,就快算出來了。」
她總是靜靜凝視著認真解題的莫春,任由笑意從嘴角溢出,又在他算完題後抬頭的瞬間恢復成面無表情。
她知道自己無法正視對這些情感,明明很喜歡和他待在一起,卻又得待他冷淡。這全是因為藍家不接受子女在這個年紀做讀書以外的事,她必須考最高的成績、讀最好的學校,即使這只是她父母要求的。
他們不是什麼名門,只不過是一個平凡的家庭罷了,但父母對她這個獨生女的要求卻特別嚴格,他們曾說過,只要是和讀書相關的花費都不用她擔心,但要用成績來換。
不過他們在莫春面前表現得又是另一個樣子,是親切的家人、和關心孩子的父母。因為他們一點都不在乎這個小孩,不重要到讓他們無需以嚴肅的態度待他。
他不用和自己的女兒一個標準,所以可以和普通孩子一樣享受飯後點心、和家人一起看電視閒聊、和在假日時出去玩。
但當時藍蒔鳶並沒有產生嫉妒心,因為她很清楚自己父母的個性,他們並不喜歡莫春,是因為他會來教她數學,他們認為他暫時是「有用的人」,才會被友善地招待。
而她沒有告訴他這件事,每次只要發生了平時會被罵的事,藍母都不會在莫春還沒回家時罵他,而是會把問題推給和他當朋友的女兒。
沉浸在回憶裡,讓她暫時忘了現在是在和委託人談工作。的確,莫春現在有自己的生活和事業,不再是她心中那個傻傻的少年了。
或許自己現在對他的情感和當初有所不同,十一年前的喜歡,在現在轉變為感慨和思念。或許,今天看到他之後,心中的後悔就能減輕一些了吧。
「但是我看不太懂日文,要怎麼確定翻譯出來的文章是沒問題的?」清爽的嗓音喚回了她的注意力,她便將視線轉向稍微簽名的文件上。男人提了個她也不知道怎麼回答的問題,因為大部分人都會委兩個翻譯,或是由出版社的編輯來監修。
「嗯,看來您沒有委託第二個翻譯呢。」藍蒔鳶在腦中思考了一番才問出這句話,基本上她沒辦法幫忙解決,因為要獲得委託人的信任是很困難的。
「通常都會嗎?」
「對,您有沒有認識的人或是——」
「沒有。」語落,一陣漫長的沉默瀰漫在兩人之間,柳煙是掩藏著心底的慌張從腦內尋找能幫得上忙的人;藍蒔鳶則是對這個情況越來越感興趣,思考著該說出什麼巧妙的話來緩解氣氛。
所以說,牽扯到文學的人都有點奇怪又有趣,他們的想法非常豐富,所以在現實生活時也會摻雜著一些虛假,有時候讓他們顛覆自己的想法,就可以說服他們。
「……還是說,我可以解讀成您相信我可以把這份工作做得完美,所以沒有委託第二個人?」她將合約從柳煙桌上拿過來,用鉛筆把甲方署名的位置圈起來,推到他面前後再用筆尖敲兩下。
「這個特別的合約,第二個欄位是可以空著的喔。」如墨一般的雙眸微微瞇起,雖然帶著笑臉,卻沒有半分愉悅。這是她總是被同事拿出來糾正的問題,他們都說這樣是做不了服務業的,委託人會被嚇跑的,因為表情太詭異了。
但不管她怎麼練習就是無法好好地展現自然的笑容表情。這樣表現的她還不至於把人嚇跑,通常只會讓對方太緊繃,或是令人聽不懂邏輯。
「我是可以接受,妳覺得呢?」
「咦,沒問題嗎?我們是第一次合作吧?」
「是啊,不過黎暝小姐是笹木小姐推薦的嘛。」
「哈哈……真沒想到,那看在阿湊的份上就這麼辦吧。」見她答應了,柳煙的心情也好了點,提筆在合約上簽名,接著再換藍蒔鳶。
她從對方那裡接過兩分文件,確認無誤後便蓋章、收進包包的資料夾。
今天和作家出來見面的原因就是這些實體文件需要說明和簽名,事情辦完了,可以回家了,但她卻不知為何還想在這裡坐一下。是因為店內的氛圍讓她感到放鬆嗎?或是座位很舒服?又……或是現在對面坐著故友?
說不定她比自己想像中地還渴望和這個人待在一起。
「嗯,雖然今天不是非常順利,不過成功簽約了。沒問題的話我就先走了,這是今天的餐費。」簡短講句結語,她拿出一張一百元紙鈔和幾枚硬幣置於桌上,提起焦糖色的皮革托特包起身離去。
經過她對面的座位時,一隻大手順勢握住她的腕,使她停在原地。女人沒有將視線移向他,男人也試圖迴避視線,因為心中的害怕忽然在一瞬湧上。
他在猶豫是否要在這裡把她攔下來,他成為作家的目的就是希望能用這個身分見到她。莫春記憶中的藍蒔鳶就是一個乖乖的女孩子,很聽家裡的話、喜歡看書。這樣的人基本上是不會引起他的興趣的,直到一次看見她在打架,才改變他對她的看法,只不過當時他們還不是國中生,兩人互不相識,卻有過一面之緣。
家住得近,基本上就是讀了同一所小學,只不過六年來的三次分班,他們都神奇地沒有被分到同一班,所以這樣說起來、是莫春先在十一歲時認識藍蒔鳶的。
她似乎是和住附近的鄰居哥哥吵架,後來激動到打起來,但暗巷裡沒有大人發現,當時要回家的莫春也是因為要順路幫忙買東西才會多繞一條街,然後發現這件事的。
小女孩五官精緻,臉上卻帶著一點瘀青和打痕,另一個看起來高大不少的少年也是。
那是她打的嗎?好厲害。
這就是第一印象,但他並沒有去調停紛爭,因為他也同樣討厭那個鄰居哥哥。他總是搶小孩子的零食,所以他也大概能猜到原因。後來他並沒有告訴藍蒔鳶自己看到了這件事,也沒有問她後來回家有沒有被罵。
那件事發生不久後,他們就從相宜國小畢業了,大部分同學會繼續在附近的相宜國中繼續就讀,他便是從那年暑假開始期待能夠和那名少女分到同一班的。
十二歲那年他牽住的那雙手,是因為被她看見了自己和余崧霖那傢伙吵架的樣子。現在她已經長大了,但手還是一樣小小的,真可愛。
「妳……禮拜六有空嗎?」
降臨的漫長沈默就像是在拒絕,但他還是不斷想著,說不定有那麼一點機會,能和她以朋友的身分聊聊天。
十一年了,她就不對他感到好奇嗎?沒有什麼想說的嗎?
要真是那樣的話也太慘了。
「無憂的後巷,我等妳到晚上八點。」語畢,他立刻放開藍蒔鳶的手,但她並沒有馬上離開。
女人思索著腦中的行事曆,星期六她剛好和阿湊約了要去書展。很好,這樣就有充足的理由可以推掉邀請了。
「……那天我有約了。」她丟下這句話,隨後快步離開這間咖啡廳。
黑色平底鞋發出喀噠聲,停頓點越來越短,像是要逃離什麼一樣。她從托特包拿出耳機戴上,播放不同於以往的抒情歌,而是搖滾樂團的金屬音樂。
她只想讓音樂暫時掩蓋心中翻騰的情緒,那些好像是喜悅、卻被怒意卻佔去大部分。她想著今後最好別再見面,對方卻搬出莫春這個身分讓她無法當場拒絕。
真的是,超級有他的作風啊。可惡。
三個月,就三個月。合約期限過了之後我們就別再見了吧。
但……我也不確定我是否能在那時候就做出最正確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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