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送藍蒔鳶回去之後，莫春仍一直在思考她說的那番話。他不太能理解她的想法，因為他記憶中的藍蒔鳶就是個喜歡勉強自己的人。她寧願替別人擔下責任、聽從別人的指令，或許是家庭導致的，那也太慘了。
小時候他去她家教她數學的時候也常常見到藍家父母，他們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對經常互動又有道德觀念的良父良母，和莫家恰恰相反。
父親莫錫華沈迷賭博，那個環境多少會摻雜一些菸酒毒品，就曾經有好幾次宿醉開車差點被抓到。他很討厭他父親，常常用出差的理由騙過家人，跟附近的幫派混在一起鬧事，過去常搶小孩零食的鄰居哥哥便是其中一員。
或許是因為這樣，母親莫彩蓮更努力扶養他們兩姐弟，不久之後甚至到了一個偏激的程度。當時和莫春差五歲的姊姊莫菱已經上了國中，卻被規定要在五點前回到家避免危險。
學校五點才放學。即使這樣和母親說還是沒用，有時候老師把學生留下來，莫彩蓮就會到學校逮人，回家後再狠狠打罵教訓。
就像是要把對丈夫的不滿宣洩在女兒身上一樣的莫彩蓮，在莫錫華面前卻裝得像個合格的妻子，他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不是真心愛父親的，又或是因為害怕才對他的不當行為置之不理。
莫春早就受夠了這個不健全的家庭，在小學遇見了同齡的朋友之後讓他更如此確信自己的家是不正常的，於是他開始變得不愛回家。
放學後就待在學校打球，偶爾跑去隔壁校認識新朋友，就是不理會家裡的規定，因為他知道母親的怒火會優先朝向姊姊。
他和莫菱的關係不怎麼樣，但有種像戰友般的特殊革命情感，偶爾他會帶著莫菱躲去其他地方不回家，靠著少少的零用錢填飽肚子，或是成績優秀的她拿到的獎學金。
但單純的孩子終究是逃不過有心的大人。母親總是能不依靠警察，低調地找回兩姐弟，再回家好好處罰一番。他都要懷疑那女人是不是在他們身上裝了追蹤器。
……結果，還真的，有。
那是二年級的他和莫菱一起躲到學校附近的詠楠國小時發生的事，莫春第一次清楚地了解人性，到底是怎樣骯髒的東西。
「姊，這是什麼。」比同齡孩子看起來更成熟點的男孩拉拉身旁少女的衣襬，從制服襯衫口袋的扣子上摘下一顆只有小拇指指甲大的金屬物，圓圓扁扁的，背面還閃著不詳紅光。
兩人此時蹲坐在某間教室內的置物鐵櫃前，想要靠著櫃子的高度藏身。
莫菱起初還有些困惑，一見到他手上的金屬圓粒後立刻變了臉色，克制著想叫出聲的衝動深吸一口氣。
「丟掉。那是追蹤器，難怪那賤貨無論什麼時候都找得到我們。快，我們換地方。」她急著一把抓起弟弟的手就想朝教室外跑，但同時也被冷靜的莫春制止。
「等一下，妳身上說不定也有，看一下鈕扣或口袋。她不會裁縫，這種東西一定不難找。」聞言，莫菱也開始翻找自己身上可能被藏東西的地方，口袋什麼的都找遍了卻沒發現任何可疑的金屬粒。
莫春也不信邪地指出了幾個可疑的地方，卻在仔細確認過後什麼都沒發現。
「算了。先走吧，春。」莫菱放棄的同時也牽起男孩的手，但對方卻愣愣停在原地，雙眼緊盯著窗外，像是看到什麼恐怖的東西——噫！
一張雙頰凹陷的臉貼在教室和走廊之間的玻璃窗，兩眼圓睜瞪著教室內的兩個孩子。近期都借住在朋友家的莫春自然是不知道家裡發生的事，於是莫菱也簡單用幾句話把幾天的事都交代了。
「她都不吃飯，說什麼要等臭老頭回來，但他怎麼可能會回來？賤貨已經兩個禮拜沒吃東西了，只喝水。」
「靠，她到底是想怎樣。」
「春，你快走。這裡樓下在施工，從窗戶出去的話應該搆得到梯子，去找警察。」
莫菱的眼神與平時不同，他感覺得出來自家姊姊似乎是想做些什麼，卻不敢多問。從窗戶爬出去這種事他還是做得到的，但他不放心莫菱一個人和一個瘋子待在這裡。
他沒有思考為何是去找距離更遠的警察而不是校園警衛，以及警察是否會相信一個八歲小孩的話，到詠楠國小來逮捕一個被孩子稱作瘋子的母親。
莫春照著姊姊的話從窗戶外的梯子爬下樓，再著急地從樹籬翻過去。因為是學區的關係，警察局和消防局等安全設施離各校並不遠，但不管再怎麼近，都在莫春離開那一刻失去意義。
當一名留守警官把男孩當成走失兒童帶回詠楠國小附近時，突然一個變臉走向警衛室，和裡頭看起來剛睡醒的警衛大叔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後來校門口又一次出現了好多警察，在門口拉起封鎖線。
剛才跟著他過來的那名警官在進出校園幾次後便一直待在外面，還莫名地開始安撫莫春，問他家的地址、父親電話等等資訊，但他都堅持說不知道，並要求警察先生告訴他現在的情況。
身穿警察制服的男人嘆了口氣，將男孩一把抱起到一旁的磨石子長椅。
「孩子，你說裡面的兩個人是你的媽媽和姊姊對嗎？」
「是賤貨，她才不是媽媽，臭女人都欺負我姊，所以我們才躲來這裡。那她們現在怎麼樣了？」警察明顯被這番言論震撼到了，一個目測不到十歲的孩子竟然如此詆毀自己的親生母親。
「你先配合一下調查，等結果出來再告訴你好嗎？這不是小孩子隨便可以解決的。」
「你懂什麼？她在我們身上裝追蹤器欸，要不是我姊叫我逃出來，我現在多半已經不能像這樣回答你的問題了。所以呢，她還活著嗎？」
面對男孩的質問，負責安撫的員警竟啞口無言。剛好掛在胸前口袋的無線電響起，便示意他稍等，率先回應同仁的現況回報。
莫春真的很想趁警察不注意時逃跑，他想見姊姊，但現在又只能透過別人得知她們倆的情況，這種感覺很不好。
「小弟弟，你的姊姊暫時去了很遠的地方旅行，她說之後會寄明信片給你，那我先帶你回——」
「啊～原來是這樣，我會轉告其他家人的。謝謝警察叔叔！」勉強地露出了笑容，或許有點僵硬，但至少能先敷衍一下。莫春向對方表示自己要先回家之後便快速離開現場，一股腦地往好友羅瞱辰家跑。
晚風吹拂著臉頰，一時放鬆下來之後，好多雜亂的想法一口氣全部湧入腦袋。姊姊死了吧，依照他認識的莫菱，他不覺得她會讓自己因那個賤女人而死，那就是徹底想放棄了吧。
事情順利到令人不得不思考這是否都是早已策劃好的。
他明白姊姊想離開這個世界不是因為她已經受了太多委屈，而是想利用自己讓他們的不合理對待被看見，她是想保護莫春。
跑著跑著，眼淚不自覺地掉了下來。
要是這個時間跑去阿辰家的話會給人家添麻煩的。……還是回家吧，再打個電話和人家說一下就好。
原本停下的腳步又動了起來，像具沒有靈魂的軀殼一樣，從平常上學的路回到那個沒人在等他回來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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