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他借了車,說是離這裡有一段距離,自己去的時候基本上都是搭公車。這是莫春第一次坐在自己轎車的副駕駛座,感覺有點特別,身旁的駕駛座坐的還是藍蒔鳶。
自從上次自己發燒是對方載他回來之後,他隱約發現她的態度有些轉變。更坦率了些,也更有小孩子的感覺。這雖然讓他很開心,卻不禁好奇這十二年來她都是怎麼過的。
是因為一直都是一個人所以才用工作填滿生活嗎?
習慣的姿勢是手肘抵著窗邊托腮,但抬起左手的同時卻空虛地落下。這個動作無法做什麼來瞞過別人,想讓他們當作沒這回事,她注意到也是意料之中。
她瞥了一眼身旁的莫春,才發現剛才落下的左手很快地又換成右手撐在窗邊,還閉著眼睛。
「很累的話就睡一下。我應該晚一點來的,那麼早把你吵起來真的抱歉。」
「……嗯,沒事。」
其實他不會很累,硬要說的話平常配合上班時間還得更早起床。他只是在想事情,車窗外移動的風景不怎麼幫助思考,所以最後還是決定閉上眼睛。
腦中圍繞著對藍蒔鳶過去生活的想像,他卻想像不到任何快樂的畫面。他不知道自己不在她身邊時,她的心境到底是孤單、害怕,或者是什麼都沒想地度過這十二年。
至少她不會因為和他分開而變得更快樂,這是他去年秋天重逢時她給他的感覺,也是莫春自己的小自私。他尊重她當年的選擇,也希望她照著心底的想法去做,即使分開卻是當時她認為對的選擇,那他也欣然接受。因為他知道藍蒔鳶曾經真心喜歡過他,不是嚴厲的家人希望的,而是出自她自己的真實想法。
那是他所希望的,他希望自己喜歡的女孩能夠快樂。即使現在不是那樣的情感也沒關係,這樣他就已經很滿足了。
那他呢?要是沒有被藍蒔鳶選擇該怎麼辦?藍蒔鳶帶著笑容離開了他該怎麼辦?
莫春從來沒思考過這個問題,因為他總認為自己在意她比起她在意自己來得多。他怎麼樣根本就不重要,或許還是會像以前一樣過得好好的吧。
隨著意識漸遠,男人的頭本該是靠著硬邦邦的玻璃才對,卻埋進了鬆軟的衣物裡。他沒想太多,便輕率地把心思交給睡魔。
時不時搖晃的車子就像是催眠劑,想著那些看似無聊的事反而加深了睡意。明明不累的,倦意卻在一瞬將他淹沒。
車窗外的風景從繁華的都市轉進偏僻的巷弄,藍蒔鳶將銀色轎車停在一處停車場,拉起手煞車之後瞅了一眼身旁熟睡的男人。她不想在這時候叫醒他,但也不打算一個人下車讓他醒來時再感到不安,於是便坐在駕駛座小歇。
再次醒來時,莫春發現視線被一件熟悉的白色毛外套填滿。他愣了一下,才想起早上看過她穿這件外套。男人將蓋在自己身上的衣物拿起來折好,接著撇了一眼坐在自己左邊的女人,她比他還要豪放許多,直接放倒椅背躺下來小睡。
車窗外移動的風景早已停下,現在看出去就是普通的小型停車場,看來他們已經到了,只是藍蒔鳶不但沒叫醒他,自己也跟著開始休息。
睡這麼久沒問題嗎?
他腦中立刻浮現早些時間他們還在家裡時,她才是剛睡醒的狀態,現在又睡了大約有二十分鐘。不過想到她昨天可能又熬夜工作,便將原先想吐槽的想法又吞回喉嚨。
他折外套的衣料摩擦聲似乎讓她醒過來了,抑或是她沒有睡得很熟,通常睡眠不足的人應該都會爭取細碎空檔補眠,應該不會那麼容易就醒來才對。
藍蒔鳶揉揉眼睛,把平躺的座椅調回原來的傾斜程度。她其實只是閉眼休息等他而已,沒有睡著。
「你感覺睡眠不足挺嚴重的。」
「是嗎?」
「嗯。總之我們到了,從這裡再往裡面走一點的一間咖啡廳。不知道你在無憂工作會不會很排斥去別的咖啡廳?」
「不會,那反而是學習的機會嘛。」
「那你今天就放鬆一下吧,作為一名咖啡店員工你已經足夠優秀了。」
兩人開門下車,莫春將車鎖好後便將車鑰匙放進自己的肩背包裡,在她的右手邊與她並肩走著。
靜謐的小巷裡頭環繞著悠閒的氛圍,明明離市區不算太遠,不過那或許是因為人煙稀少導致的。她領著他進到一間看似老舊的小店,推開油漆斑駁的青灰色木門,復古造型的煤油露營提燈散發著橘色暖光,不會過於昏暗,反而靠近火光的地方很溫暖。
這個時間應該要是咖啡廳的熱門時段,但店內除了他們以外卻只有一組客人。她熟門熟路地到櫃檯和老闆打招呼順便拿一張菜單,似乎是很常來。雖然很能放鬆,但那也表示她常常感到壓力或不開心。
兩人在店內一角找了位置坐下,桌椅都有做仿舊塗裝,牆面也是灰白色肌理塗層。桌上擺著乾燥花瓶,顯得頗有精緻舊式建築的感覺,和他待的無憂是不同風格的咖啡店。
從她手上接過大約只有A5 大小的羊皮紙菜單,上頭的品項不多,飲料和甜點都只有兩三種,據說是會隨著季節更迭而不定時更改。
「我要熱拿鐵和草莓大福。」
「嗯,那我去點餐。」
他都還沒從錢包裡找好零錢,她就猝不及防拿走菜單到櫃檯付了錢,回來時還把他算剛好的零錢推回去,說是自己邀他來的,要請客。
剛才想的事還在腦中盤旋,他思索著要不要開口問她,卻發現藍蒔鳶比起在家裡,在這裡好像心情更放鬆了。剛才她也跟那個男老闆聊了幾句,說不定是認識的人,不過也有可能是常來因此熟識的。
不過怎麼好像有點眼熟呢?
「他就是『三條線哥哥』。你好像一直在看他,想起來了嗎?」咖啡和藍蒔鳶點的柚子茶很快就送上來了,她捧起粗陶杯子啜飲一口酸甜熱飲,細長美眸微瞇,以不會令人感到壓迫的視線望著他。
過了一會兒他才消化完腦中接收到的訊息,將三條線哥哥這個稱呼和當年那個愛搶別人糖果的鄰居哥哥連在一起,記憶中穿著白色吊嘎和短褲的亂髮少年現在已經是一間咖啡廳的老闆,而且還裝潢得這麼漂亮,和以前的品味完全不一樣。
他也拿起自己的加糖拿鐵試喝了一口,甜甜的又不膩,很對他的口味。莫春其實剛開始喝咖啡時也不太能接受苦苦的味道,每次都還是喜歡加一點牛奶和糖。
就算是這樣,他還是無法反轉他對那個鄰居哥哥的壞印象,就和余崧霖一樣。對孩子惡作劇搶零食就算了,跟藍蒔鳶打架可不能原諒。
「想起來了,他長大之後還是看起來很討厭。不過你們關係很好嗎?」
「你很在意這個?」
「嗯,我不是說了嗎,我也想試著了解現在的妳。」
「……沒什麼特別的,就只是來這裡的時候會打聲招呼的關係而已,畢竟這裡比較偏僻,也沒什麼客人。」
「原來如此。但我真的對他一點興趣也沒有。」語落,他們對話中的主角便端著托盤為兩人上甜點,放在莫春面前的草莓大福旁邊還多放了兩顆新鮮草莓和鮮奶油,外面的麻糬皮還帶著粉紅色、看著就令他食慾大開。
老闆則拿了一盤三角形的草莓乳酪蛋糕放在方桌的另一邊,糕體內有三種不同的粉色乳酪、上頭還擺了一顆草莓,盤子邊和他一樣也放了兩顆加上鮮奶油的草莓。
或許,長大後的三條線哥哥並不是那麼惹人厭。
老闆沒有意識到自己是他們正在討論的人,說了聲:「請慢用。」之後就回到廚房去了。這裡似乎因為店面太小所以沒有請員工,所有工作都是孫老闆一個人負責的。
「我比較想知道妳的事。在國中畢業之後過得好不好?」他用銅色叉子切開手掌大的大福,內裡的香甜果醬跟著紅豆餡一起裸露出來,連著大草莓和麻糬外皮一起送入口中。看似是普通地在品嚐甜點,其實只是想掩飾緊張罷了。
不過那股情緒很快便被草莓果肉的酸甜滋味給壓下,這種配茶或咖啡的下午茶點心通常都會做得比較甜,讓客人不會忘記享用飲品。
他啜飲一口熱拿鐵,坐在對面的藍蒔鳶卻也一直沒有開口說話。
「……怎麼了?」
「沒事,只是在思考該講些什麼給你聽。我從那之後都是很普通地生活,好像沒有像國中一樣有那麼多值得分享的事。」
「我什麼都想聽,妳可以說妳願意告訴我的部分。」
「……只是我自己的想法,不過我覺得我一直很努力唸書、工作,至少都盡力了。高中畢業之後來到台北,就是為了離開我父母,我不想靠他們生活。一個人自由很多,我交了幾個朋友、存了一點錢,當時就是想要到日本工作和生活,因為熟識的人都在那裡,或許比台灣還更像我的家。」
「但是我推掉了第一次魏嵐給我的機會,是一件國外的大案子,也需要到當地大約半個月的時間。」
「光是被她選上就很厲害了,套一句妳的話,作為一名翻譯妳已經夠優秀了。」一個曾認真努力過的人生,不管如何都值得稱讚,況且她的盡力是有獲得他人肯定的成果。他不打算追問放棄機會的理由,因為那樣就表示她的目標在那時候改變了,所以才會轉往另一條道路繼續努力。
「不過我想知道的是這樣生活的妳,快樂嗎?」
女人沉默不語,緩緩用銅色叉子切下蛋糕的一小角並送入口中。
「這……不完全是,但我不覺得快不快樂真的那麼重要。」
「妳不是覺得沒關係,而是在逃避。」他很清楚藍蒔鳶的個性,她就是如此不願面對自己真實情感的人。她都會擔心自己分享給他的事會無法勾起他的興趣或是不夠有趣了,代表莫春在她心中並不是一個不重要的人。
再說,有人會討厭變得快樂嗎?
她低著頭就像個做壞事被抓到的小孩,讓他很想過去給她一個擁抱,告訴她即使逃避也沒關係。
「……呃、抱歉,我可能說得太過——」
「不會,因為阿湊也跟你說了一樣的話。老實說,那之後的生活不算無趣,偶爾會有別人帶給我的快樂、或是小小幸福。我說那對我來說沒那麼重要還有個前提、那時候的我還沒在二十六歲時遇到你。跟你相處可以很輕鬆很自在,這就是你希望我追求的快樂吧。」
聞言,他呆愣了一下,隨即與對方相視一笑。
原來她過得很好。而且那些對她來說都已經成為過去,不再是束縛著她的後悔和遺憾。看著總是向著前方的她,莫春不禁也審視那個仍停留在國中的自己,他想要的東西似乎也和藍蒔鳶一樣因為年齡和見識而改變了,但當然有一部分也是因為他自私的情感。
心底的某處下定了決心,他想讓自己變得更好、至足夠和她並肩而行為止。
在那之後他們都沒有再提起往事,或許是想裝作一個成熟的大人,他不再擔心一些沒必要的小細節,就和平常一樣和她度過剩下的半天。雖然最後一天只有普通地待在一起有點可惜,沒什麼新鮮感,卻是很溫暖的日常,這讓他在本該是修改稿子的假日也多出了一絲滿足。5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2UXTjM6hG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