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是第一次有這種感受,平常就連和同學相處都讓她感到厭煩。因為她無法無時無刻扮演好大家心中的鳶尾花,莫春身邊卻有一個刻意幫她留好的位置,總感覺和莫春在一起的自己才是真的。
她希望變得自由,不再只想羨慕著別人。因為那個溫柔的莫春,她變貪心了。像這樣想丟掉拘束,很過分嗎?
藍蒔鳶拾起桌上的成績登記表走出教室,在鎖門之後把鑰匙收到口袋,打算待會去辦公室交登記表的時候順便還鑰匙。
空蕩蕩的走廊被夕陽淹沒,呈現柔和的暖色調。這也是當然,現在辦公室的老師大概也走得差不多了,這個時間交去最能避免被罵。范老師今天在他們班是真的很生氣,因此他們還特地把莫春的考卷放在最上面,說不定就不會再被老師碎念。
「……報告。」藍蒔鳶輕敲辦公室門板,接著一腳踏進導師辦公室。裡面空空的,不過她記得范老師沒有教課後輔導課,說不定還沒回家,少女立刻緊張地將視線轉到數學老師位於最後方的角落座位。
不在,太好了。
她輕吐一口氣,隨即把登記表放到范瑋玲桌上、鑰匙也歸位到公用的鑰匙抽屜裡,標示「708」的那一格。她恨不得能快點做完事回家,她還記得爸爸早上說在冰箱留了一個優格冰淇淋給她。
離開辦公室的時候沒有說「報告完畢」,踏在磨石子樓梯上的步伐雀躍,每下都是輕輕點到就換成另一腳,直到最後雙腳都落在一樓的樓梯底端。她邁開腳步朝大門口走去,此刻腦中想的大概都是冰淇淋。
在經過校舍入口時,她正要轉彎往室外球場,那旁邊就是校門和公車站了,卻在這種時候聽見令人在意的兩道熟悉男聲。空曠的校園沒什麼人,聲音因此被放大,照這樣聽來不外乎就是吵架了。
她原本不想多管閒事的。
「你到底為什麼要那麼袒護她,是看準了她的軟弱嗎?」
「我想怎麼做是我的事,不對的是你。」
「太大驚小怪了吧?不就搬個東西而已,是她自己太笨了才會——」啪,莫春動手打了余崧霖的左臉,同時也打斷他的話。
藍蒔鳶躲在牆後默默看著,起初她還不太理解,隨後很快明白他們談論的「她」就是自己。少女的腦袋高速運轉著,她無暇顧及那個在家裡冰箱等她來吃的冰淇淋,只是一直想、一直想。
啊,數學課前的作業堆。她記得莫春思考了一下,然後說:「不知道該說妳善良還是傻。」
破碎的片段逐漸連了起來,她被余崧霖騙了。數學老師根本沒指定誰來搬課本,只是余崧霖自己不想拿而已。
不過這又不是什麼嚴重的大事。
「靠,你幹嘛打人啊?」余崧霖一隻手捂著被揍了一拳的左臉,空出來的右手作勢要打人,揮下的拳頭卻沒有落在莫春身上,那個輕輕的拳頭被他一個扭頭閃過了。
她看得出來余崧霖在害怕,擔心自己的惡作劇是否真的太過分;擔心自己再多解釋一句又會被打;擔心打人會惹上麻煩,於是將力道放得很輕。
基本上是莫春做過火了,雖然她完全沒有意識到,但她自己也並沒有追究。正當藍蒔鳶想現身阻止時,余崧霖的聲音讓她停下動作。
「難道你是喜歡她?」
「……我喜不喜歡關你屁事。」少年雖然避開了正面回應,但仍想在這個討厭的同學面前裝得比他強大。埋藏在心裡的心意被探出,他的耳尖不自覺泛紅發熱。
看到兩個男孩子的話題逐漸偏離,她的雙頰也微微紅了。藍蒔鳶轉身倚著牆蹲下,將臉埋在交叉的手臂中。不得不說余崧霖和莫春的對話讓她暫時不敢在他們面前出現了,至少現在無法,只希望明天去學校時還能表現出正常的樣子。
她思索著下一步該怎麼做,是否該趁還沒被發現偷聽時離開,或是要出面阻止,免得其中一個人又因情緒不穩而動手。
「鳶?妳怎麼還在這裡?走啦。」熟悉的少年音在耳邊蕩漾,和剛才嚴肅吵架著的他不一樣。莫春恢復平時總是面對藍蒔鳶的笑臉,裝作一臉沒事的樣子。
哪個,才是真的?
她眼神空洞、緩緩站起身,背後背著的書包扯著肩膀,彷彿就在叫她不要跟他走。
這是害怕。好不容易有了能夠依靠的人,她不希望對方因為顧慮她而要藏起那個令她覺得閃亮亮的樣子。
那樣悶著總有一天會爆炸的,就像不斷打氣的氣球,持續漲大卻沒有放氣,支撐不住就會發出巨響,然後破裂。
那是心疼、是擔心。她現在才明白,她對莫春的情感並不再只是當時單純的羨慕。
嗡嗡、嗡。
「鳶?怎麼了,妳不舒服嗎?」少年將書包丟到一邊,蹲下身使視線與藍蒔鳶等高。他溫熱的手捂住少女的耳朵,明明是炎夏,她卻不覺得黏膩不舒服,反而那個屬於莫春的安心感回來了。
耳朵被捂著,討厭的嗡嗡聲也消失了。她聽不見太遠的聲音,只剩視線範圍內一臉擔心的黑髮少年。
「我沒事,回家吧。」想說的,是謝謝才對。
不知道哪來的勇氣,藍蒔鳶雙手覆上耳朵上的那雙大手,一手放掉、一手輕輕牽著,不牢固的牽絆就像他們的關係一樣,如果沒有一方牢牢抓住,就會瓦解。
為什麼要像這樣對她這麼好?她對莫春來說又是怎樣的存在?
藍蒔鳶拉著少年的手走出校園,經過公車站卻沒有停下。她沒有思考,就是一股腦兒地向前走,因為她不知道自己想了解什麼,抑或是又了解他什麼。
「……對不起嘛,先停下來好不好?」他做好了剛才那些話都被聽見的準備,先為了一切道歉。莫春知道自己把小事化大了,還管到別人那裡,這樣已經有足夠的理由被唸了。
她不語,卻停下腳步。
「我——」
「你不用道歉,我也討厭余崧霖,討厭到想揍他一拳。」藍蒔鳶轉身面對他,露出笑容。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因為她想清楚了。
這種情感是喜歡,但與家人有所差別。會不自覺關注他,目光追隨著那個人,和他在一起會覺得開心放鬆。對藍蒔鳶來說,她能夠放心的對這個人展現所有心情。
「?」
「我沒事了,這次是真的。啊、對,要來我家吃冰淇淋嗎?我爸早上——」
「要去!」
-
莫春確定自己喜歡的女孩子也喜歡自己的時候,已經是畢業前三個月,也就是三年級正忙著準備會考的時間。他們每天忙著考試,能夠和藍蒔鳶說話的時候就只有放學一起搭公車的時間。
他們會互教對方自己拿手的科目,莫春教她數學,藍蒔鳶則幫他補英文。雖然對他來說讀書不是那麼重要,但能和她有多一點相處時間也不是壞事。
自從大約兩年前他和余崧霖吵架之後,班上就開始傳出莫春喜歡藍蒔鳶的謠言。他對此並不抗拒,因為這是事實。但坐在他前方的少女卻不這麼認為,對她來說,這只會為一向怕麻煩的她帶來麻煩。
一向都在躲避麻煩的人,是無法接受麻煩的。她維持著和平常一樣的相處模式,將喜歡的這份心情埋在心中的最深處。因為這不會被大家接受,尤其是家裡的人。
藍蒔鳶總是聽從家裡嚴格的指示,從學校到家庭的一切都是父母決定的,這也顯示藍家是多麼保守的家庭。這種父母不會允許她有喜歡的人,輕則轉學、重則搬家。
他們實在太熟了,但也是因為這樣,她才有辦法讓他死心。
「這不是增加好感的方法,我很討厭。」
對他最有效的方法就是直白地說,越能造成傷害越好。她也明白莫春知道他們是相互喜歡,才不擔心藍蒔鳶會討厭地一直向她示好,而這些舉動有部分讓她不太喜歡倒是真的。
例如說坐公車回家後,她不喜歡莫春看著她到家後才回家,除了不能保有隱私,她也不想讓那個時間會在家的母親看見他。
她不喜歡他從福利社回來時帶的鹹餅乾,莫春知道藍蒔鳶不喜歡甜的,因此都是買蘇打餅乾。但令她反感的是,他不理會她的拒絕。
藍蒔鳶不喜歡麻煩,也不喜歡給別人添麻煩,少年認為貼心的舉動在她看來卻是一種負擔。她並不需要那些東西,只希望能照著平時的步調過日子。
「不要再跟著我回家了,我也不需要你的零食。你沒有搞清楚界線,我也是,我應該要更早告訴你這件事的,我不喜歡你。」
她不想把事情鬧大,所以沒有和他吵架。他們可能無法繼續當朋友,但那也無妨,她只是再次回到一個人的時候罷了。
和莫春度過的快樂時光持續不到畢業就結束了。老實說她很後悔,希望能和他保持著友好的關係,但少年似乎不這麼想,因為她確實把話說的很死。
沒錯,他們的關係並不牢固,如果沒有一方伸手抓住,就會瓦解。現在那雙總是握著藍蒔鳶的手,已經在不知不覺放開了,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她的這番話猶如一道阻隔兩人的荊棘牆,他們私底下變得鮮少對話互動,但他為了藍蒔鳶,還是在平時和她裝得很要好,並保持著該有的距離。不過這一切都是演出來的,少女早已習慣這樣的生活,少年卻顯得不自在,就算想和好也不知該如何解釋。
藍蒔鳶知道這樣他們都很痛苦,明明喜歡一個人是多麼幸福的事。
但這是為了未來。她更加專心準備兩個月後的會考,就是為了讓讀書充滿自己的時間,不再去想那些不切實際的事。
至於莫春,他原本還想提升成績,然後和藍蒔鳶去同一所高中的,但現在已經都沒必要了。
因為他們不會再有交集。
考完試的相宜國中畢業典禮,全體九年級學生坐在台下聽著畢業生代表致詞,收下來自學弟妹和師長的祝福離開學校。
藍蒔鳶只和導師點頭致意後便走出校門,她沒有需要好好道別的對象,唯一在搭上公車前想起來的少年身影,恐怕也已經不會接受她的祝福了。
她選擇走路回家,比平時要多晚了十分鐘才到家,沒有別的原因,就只是想避開那個少年,因為他們的友誼是她親手斬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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