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十連假過得很快,大概普通學生和上班族都是這麼想的,但對藍蒔鳶這種不固定時間的工作者來說就和平常沒兩樣。今天例外,十二號是她和阿湊約好去書展的日子,完美的假日。
她八點就起床準備了,以昨天熬夜到兩點寫完柳煙四分之一量的稿已經很好了,至少六個小時的睡眠足夠她撐過一天。
鏡子裡的女人穿著白色開襟襯衫配深藍牛仔褲,白襪子待會打算配新買的厚底牛津鞋。她不禁開始思考自己在做翻譯之後已經多久沒穿這麼休閒出門了,平時去公司和見客人都會選擇穩重一點的衣服,牛仔褲確實已經很久沒出現在她身上了,腰變得有點鬆,於是加上了褐色皮帶。
確認該帶的東西都放進包包後,她便拎著焦糖色的皮革托特包跨出玄關,準備到阿湊住的飯店和她會合。
雖然說已經入秋了,但天氣卻和夏天一樣又熱又悶,還是待在室內比較舒服,剛好這裡有捷運可以到展場。
不過前幾分鐘用走的到籬景飯店還是挺煎熬的,但好像是因為過幾天會有颱風的關係,外圍的雲都被氣流捲走了。
走過一個街區到了籬景飯店前的商店街,這是她每次去公司都會經過的路線,卻不曾停下來逛過這裡,裡面也幾乎沒有本地人,要買日用品的話,全聯一定比較方便。
一名穿著碎花洋裝搭短西裝外套的女子站在飯店的大門外,她一見到藍蒔鳶便興奮地揮手打招呼,同時也移動腳步來到人行道。
「蒔君蒔君!噢,妳今天好台灣。」
「哈哈,是因為平常都穿日系衣服所以覺得牛仔褲特別有台灣感嗎?我覺得這樣很新鮮。」
「沒錯沒錯~」
一路上聊著聊著就搭捷運到了世貿,基本上他們並不是單純來逛書展的,是因為今天是書展第一天,下午兩點在舞台有笹木湊前陣子新書《雨來時》的簽書會,提早一點來可以先逛逛其他的攤位。
不得不說阿湊的完稿速度真不是蓋的,這本《雨來時》是今年初在日本出版的,最近才完成台灣代理出版的繁中版,而現在藍蒔鳶手上又有一個剛翻譯好的作品。順帶一提,笹木湊的《雨來時》繁中版也經過藍蒔鳶的手。
這次的書展有些像蔚藍出版一樣以翻譯文學為主的公司參展,因此原文書籍特別多,她才會願意這麼早來。畢竟她只對阿湊的簽書會有興趣而已,歷年來的書展,休假的蔚藍員工都要進場幫忙,那可說是極度疲憊的工作。只不過今年的人手已經足夠了,她就沒有被活動組招去。
開著冷氣的會場可說是最適合炎熱的天氣了,今天她玩得特別盡興,逛了好多攤位、也買了一些她特別喜歡的譯者的書,或許是職業的關係,她讀翻譯文學時除了會看喜歡的作者外,也會找喜歡的譯者,因為觀察每位翻譯寫出來的文字非常有趣。
大約是一點四十五分,阿湊被活動組請去舞台邊準備,當他們看見藍蒔鳶時便也向她打招呼。她不打算跟過去,於是往另一個方向的舞台區走,在附近繞繞等時間。
蔚藍出版今年的攤位也是很熱門,即使快到了簽書會的時間也是一樣人潮滿滿,相比來說隔壁的豊爰出版雖然有自己的書店,但人氣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重點是這讓她想起一個人。
前幾天余崧霖塞給她的那張招待券,上面就寫著西門的豊爰書店。
那是幫柳煙的書出版的公司,所以他應該是和豊爰簽約了吧。可惜,這間出版社已經慢慢在走下坡了。
「黎暝?」一道清爽男聲從背後吸引她回頭,男人一頭黑短髮蓋住前額,髮絲略為散亂,卻不失禮貌,反而給人慵懶脫俗的感覺。
大概是因為還沒在讀者面前露臉所以不需要顧慮名氣的問題吧,新手作家。
「……柳煙。你怎麼在這裡?你今天不是有新書分享會嗎?」
「妳知道啦,我是……來給妳票的,我希望妳來,但妳在那之後就換了聯絡方式。」男人拿出一張她和余崧霖見面時也看過的淡藍色票券,但她小小嘆了口氣,把那張票用一樣的動作塞回去對方手裡。
「不了,我沒空。今天我是和朋友來的,你走吧,從這裡坐捷運回去還趕得上活動喔。」
「……我是開車來的,可以再逛一下。都買票進來了也不想太早走。那,黎暝缺人陪妳逛展嗎?」他帶著笑意的邀請讓藍蒔鳶忘了膽怯。明明是不該靠近的人,明明不想和他有工作外的牽扯的。
「好啊,一起走吧。」
或許是柳煙身上還套著莫春的影子,和他在一起很輕鬆自在,就像過去那樣不想拒絕。容易忘了時間,在放學後還想繼續待在一起,於是到她家去吃了優格冰淇淋。
但現在已經長大成人的他們,手裡拿的是筆和紙,過去是這兩樣東西把他們連在一起,現在也是讓他們再次相遇的媒介。
藍蒔鳶或許能夠自己從中找出答案,關於柳煙書裡的她是不是他希望她成為的樣子。以及這世界安排他們二十六歲時再見,是偶然、又或是誰刻意的靠近。
「為什麼今天晚上又找我出去?是什麼話不能現在說嗎?」
「原來妳有記著啊。所以,要來喔。」相處的短短十五分鐘,他總笑得像個少年。也許是因為感覺到她對他卸下了一層面具吧。
柳煙表示他得先離開了,雖然是開車,但回去西門也是要二十分鐘,加上準備時間也差不多三點。
簡短道別後,藍蒔鳶回到笹木湊簽名會的舞台區,那裡的活動大約進行到一半,氣氛還是十分熱絡。阿湊會說中文,可以和粉絲流暢地對話,因此也有不少小朋友上台和她握手等等。
她平常不喜歡這種熱鬧的場面,但偶爾一次也不壞。
在會場裡漫無目的地亂晃,趁普通攤位人少的時候去和喜歡的作家要簽名。大約過了四十分鐘,阿湊那兒的活動也差不多告了個段落。
回程的捷運特別多人,書展多少也有影響,但這時候就會覺得開車真好。藍蒔鳶在搬來台北之後就把車還給在老家的爸媽用了,主要是因為她現在的公寓因為價錢比較便宜,所以沒有附停車位,月租的對她來說有點負擔不起,畢竟她也只是一個小翻譯。
阿湊在捷運上睡著了,但看得出來今天的活動讓她很開心。對藍蒔鳶來說,見到海外粉絲的熱情還是有些微差別的,當然會比在自己的國家還要更開心,尤其是想著自己的作品在世界的另一處也正被某群人欣賞並喜愛著的時候。
出了捷運站,她們在二號出口前分別,因為阿湊說她想去別的地方。
藍蒔鳶照著平常的路走回家,腦袋裡思索著待會的計畫。小睡一下,七點起來吃東西接著就開始工作。嗯,完美。
不知道是不是個人習慣,但她總是在深夜會有更多靈感,因此選擇了幾乎是日夜顛倒的工作狀態,當然,這是在公司規定的上班時間之外。
到家之後她便理所當然地換了家居服,老實說穿了整天的牛仔褲還是有點不舒服的,她還是更喜歡寬鬆的長裙。
因為提早用手機開了房間的冷氣,棉被床單和枕頭都冰涼涼的,特別舒服。她將冷氣關掉改開電風扇,隨後一把撲到床上,沒多久就就睡著了。
意識沈甸甸的,像是不小心吃太多的糖果,甜膩的氣味瀰漫口腔始終不消散,大概是睡太久的關係。雖然她不太在意時間,不過睡太晚也不好,但中午已經沒吃午餐了,還是得攝取點食物的。
勉強睜開半瞇的細長眸子,瞄了一眼手機螢幕。七點三十分,幾個數字讓她身體一顫,腦子瞬間清醒了不少。
為什麼,在這個時候想起的還是你呢。
藍蒔鳶從床上爬起,隨手抓了一件杏色襯衫外衣套在家居服外面,因為她的家居服也只是一件短版上衣加寬褲而已,配上襯衫外套後乍看之下就不太像睡衣。
白天氣溫炎熱,但入夜後就增添了不少涼意,就連長袖加外套都稍嫌太少。平底鞋敲擊暗紅色步道磚的聲音越來越快,像是在趕時間,但心裡卻不斷猶豫著要不要回頭。
經過了兩個街區,歇業中的掛牌就吊在咖啡廳的玻璃門裡面,她當然知道,因為對方提出的地點是在這間店後面的小巷裡。
繞了建築物半圈,好不容易找到一條狹窄的路可以進去。這大概是附近店家後台洗碗的地方,牆壁低處都是水龍頭、水管、和排水孔。
沒有燈光的暗巷加上夜晚,除了冷清的感覺之外還有一絲詭異,不知道他怎麼會想在這種地方見面。還是趁還沒見到人先離開……吧。
腦中剛萌生這個想法時,一道人影也出現在她視線範圍。沒有燈光,所以看不清楚臉的樣子,沒辦法確定那個人就是他,因此她只出現了警戒心,順勢向後退了一步,但這個小動作也吸引了人影的目光。
「黎暝?是黎暝嗎?」聽見確定性的呼喊聲,她內心不知怎地有些失落,卻還是跑上前用力用雙手揪住對方的衣領。
「你知不知道這種地方晚上有多危險!要是遇上什麼麻煩該怎麼辦?我不管你要說什麼,以後不准約這種鬼地方。我們出去。」語畢,她拉著男人的手一路走到巷外,在寬敞的木棧道上並肩走著。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在把對方當成記憶中的孩子,抑或是在那時候,她把他獨自丟,一個人長大了?
她也體驗過被控制著的生活,那樣的孩提時期沒有大人陪伴,只有像大人一樣嚴苛的要求。那是扭曲的愛,迫使著她獨自成長。但莫春呢?她好像從來沒有去了解過他。
「你想說什麼?」
「……稿子的地方,我少放最後一章進去了,少掉的檔案已經寄給妳了,要記得看一下信箱。」
「什麼嘛,這種事幹嘛要特地找我出來?在信裡說就——」
「失望了嗎?」
聞言,她不禁揚起嘴角,試圖掩飾著笑意的表情或許有點不協調,但實在是忍不住。
她從再次和莫春相遇時就這麼覺得了,他雖然外表是個大人,心裡卻仍像個孩子。喜歡用淺顯的方法逗弄人,這對小時候的她可能有用,不過現在對她來說只會覺得可愛,想加倍捉弄回去。
「嗯。」
「……我很寂寞,也很擔心。我不知道妳在新學校過得好不好,很想翹課跑去台北找妳,但又覺得妳可能不會想見我,躲得遠遠的。我有好多話想跟妳說、好多事想問,我不知道妳的想法,但這十一年來我從來沒有忘記妳。」莫春紅著臉說出這些極盡接近心底的話,聽在外人耳裡可能會覺得肉麻害羞,但藍蒔鳶卻愣住了。
這些話大約有八成都是她不想接受的事實,當初跑去台北只是因為家人,但後來也是可以有個完美的理由離開他。
藍蒔鳶沒有抗拒莫春牽著她,或許這就是最好的回應了,她還不確定自己對他的情感究竟是喜歡還是念舊,卻也不想再傷害彼此。或許,她這次可以好好地待在他身邊也說不定,那當然是最好的了。
「我並不是一直都是一個人,但說不寂寞是假的。對了,你的蘿蔔我還留著,但放在包包沒有帶出來。」
「嘻嘻,結果鳶妳還留著那個嘛。要不要說說看妳的高中生活?」
「不要,男人不都不喜歡女人在他們面前提其他男人?」
「……是啦,但妳交了男朋友嗎?」
「你覺得呢?余崧霖和我去了同一所學校,沒有發展成那種關係,但現在還有在聯絡,他做的蛋糕真的很好吃。」
「……。」
好不容易分享了沒有和他一起經歷的青春,卻只得到了沉默回應,這讓藍蒔鳶好奇地將視線轉向他。莫春似乎有點不滿,微微嘟著的嘴巴根本就像小孩子一樣,莫名激起了她的好勝心。
「吶,你現在還喜歡我嗎?我知道這個問題很幼稚,但我只是想——」
「喜歡,但有點不同了。」
男人不知是什麼時候移動到她背後的,雙臂從她的手肘和腰中間穿過,將她輕輕環著。而藍蒔鳶就像是貪婪地想從他懷中獲取溫暖一般,沒怎麼反抗,只是有點難走路,便停了下來。
「我知道妳不是故意的。鳶也可能很需要人陪伴,我希望妳活得開心,這時候有個人可以依靠不是會輕鬆許多嗎?」
「我要的不是同情。」
「這不是同情,我清楚自己的情感。咳嗯,那個,妳要不要先來我家?妳感覺很冷,都有點發抖了。吼,穿這麼少當然——」
「……好啦好啦,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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