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陽光仍然艷得像是能刺穿窗戶,在墨綠的木桌上留下一片橘黃色塊,有別於歲月的惡作劇留言和美工刀刻痕,這個光跡溫和多了。
學校的桌椅都很老舊了,總有一些幼稚的孩子會在這些地方留下一些使用痕跡,刻痕、髒話、甚至圖畫都有。大家早已見怪不怪,偶爾還能在桌上發現有趣的東西。而那些只要還能用就不會被報廢,因為還要自費買一套新的,沒人想當這個倒霉鬼。
藍蒔鳶也是,她只在桌上鋪了透明桌墊,刀子或鉛筆刻痕導致桌面不平整的問題便輕易解決。
新的學期最討厭了,新的同學、新的老師、新的課程,全都讓她難以適應。一個人也挺好的,至少不會有人在一旁閒言閒語。
她整理好剛發下來的書後,便趴下來休息。把頭轉向窗戶的另一邊,也就是面向走道,這是為了避開惱人的光線。扣掉三分鐘的整理時間,還有七分鐘可以小歇,這樣夠了。
汗濕的後頸黏著馬尾末端的髮碎,讓脖子產生刺刺的感覺,不舒服的癢感讓她意識到學期初的搬書作業已讓自己汗流浹背。褪不去的倦意佔據腦海,這種時候總是特別煩躁,闔上了眼皮卻遲遲無法入眠。
短暫的七分鐘就在這沉悶的氣氛下過去了。第一節課是班導師的時間,她沒什麼在聽申老師說話,隔壁七班的倒是聽了不少,第一天就在發脾氣,聲音大得都把自己班的申老師蓋過去了。
鐘聲響起,聽在藍蒔鳶耳裡就像是死刑宣判,能逃就逃。她拎起體育服外套蓋在頭上,試圖隔絕外面的聲音,即使這樣只會讓空氣變得更悶熱。
這樣根本睡不著,只是想逃離現實罷了。就算被老師認為不舒服,跑去待在保健室也好。
但那樣也太有罪惡感了。
正當她要掀開外套準備上課時,一道聲音輕輕落在她頭上。
「很累的話就睡一下吧,過十分鐘叫妳。」屬於男孩子的聲音軟軟柔柔的,讓她感覺十分友善,卻又對對方突然釋出的善意感到不確定。藍蒔鳶愣了一下,賭氣似的摘下外套,披掛在木頭椅背上。她藏起倦意,抬頭望著對方的眼神沒有一絲動搖。
「不用了,謝謝。」她撇了一眼桌墊下的課表確認現在是國文課,便拿出課本和鉛筆盒,想藉此忘掉剛才的陌生同學,雙眼卻不爭氣地朝對方的身影飄去。
只見少年雙手插口袋,走到她的後一個位置坐下,拉開椅子的動作有些不順手,發出了刺耳的嘰嘰聲,粗魯又不尊重人。她對他的第一印象馬上就被打破了,現在可是上課時間呢。
藍蒔鳶並不是什麼乖乖的好學生,就是說那些表現都是為了避免任何的麻煩,在學校總要壓抑情緒讓她變得僵硬,行為模式變得像個老師們期待的人。
也正因如此,她無法接受上課睡覺,十分鐘也不行。
「課本第十頁,我們要先從比較簡單的第二課開始,同學請翻開《春》的作者介紹。」申老師將垂落的頭髮撩到頸後避免擋住視線,紺青色雪紡長裙和她的褐色捲髮很搭,聲音也好聽到足以催眠整個班級。
論外表的話,申澤惠老師絕對是整個年級最漂亮的班導,可惜一本正經的她可不會在課堂上和學生開玩笑,大部分人的興致便少了一半,藍蒔鳶也是。
她默默打了個呵欠,希望自己位於邊邊的座位能夠不要引起老師的注意。
「朱自清,字佩弦,號實秋。文學家,以官話白話文的散文和新詩著稱,尤以散文〈背影〉、〈荷塘月色〉著名……。可惜這次課本的選文沒有〈背影〉,所以我會補充,這幾張講義先傳下去。」申老師的朗讀聲迴盪在耳邊,真的就是催眠曲,讓睏意又添了不少,要不是前排的同學傳了講義過來,她早就倒在桌上了。
藍蒔鳶拿了一張,往後傳。坐在後面的少年非但沒有接過講義,還正打著瞌睡,頭一點一點的睡得正香甜。她一把怒氣燒了上來,手上的A4大小講義捲成棒狀,朝對方的頭敲了一下。
還好,沒有打得很大力,大概是礙於學校的束縛,讓她只能把理由歸類到「叫同學起床」,而不是「看同學不爽」。
少年顫了一下,沉重的眼皮掀開,隨後抬頭看向那個把他打醒的兇手小姐,傻裡傻氣地扯扯嘴角。
「笑什麼笑,講義拿去。」確認對方醒了之後,不等他接過,藍蒔鳶就把講義放在他的桌上並轉回面向黑板的方向。
剛才看得見他的眼睫毛很長、笑容很傻,傻得可愛。有那麼一瞬間讓她考慮是否要原諒他的奇怪行為。
「有沒有沒拿到的?沒有就繼續上課了。作者的部分我就先稍微帶過,待會課文內會再提到。那我們看到隔壁頁……。」
申老師講的課程內容就像是風一樣輕,掠過藍蒔鳶耳邊後便消失無蹤,不是因為說話音量,而是她現在沒有聽課的心情。滿腦子都被那名少年佔據,那種毫無常理可言的待人方式徹底打亂了她的步調,如果這是對她的惡作劇,那可說是非常成功。
她閉緊眼睛、再張開,試著讓自己恢復到平時上課的狀態,浮躁的心情正是她動搖的證據。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氣什麼,對方上課睡覺應該和她沒關係才對。
沒事了,要專心上課才行。
嘎咿——椅子拖動的聲音將藍蒔鳶回神,發現被移動的竟然是自己的椅子。
會不會是剛才恍神不小心動到了?
她連忙將座位調整回來,將老師的話語強硬塞進腦袋。接著又一次,椅子被往後拉。她轉過頭,身後的少年正悄悄地笑著,這才發現是對方搞的鬼。
好啊,這樣弄我。
「老師,我後面的同學一直拉我椅子。」少女再次把座位調整好,接著舉手向老師打小報告。申澤惠推了推眼鏡,瞥了藍蒔鳶一眼後便將視線移到她後方的那位學生。
「嗯,那莫春同學,請你站著上課。今天第一天上課我也不想處罰你們,但請不要干擾其他同學上課喔。」聽到自己的反應讓那名少年收到來自班上同學微微的竊竊私語,她也感覺有從對方的惡作劇中勝利了一次,側過頭給他一個狡黠的笑容。
原來他叫莫春,真是個好聽的名字,可惜和個性太不合了,「風裡帶來些新翻的泥土的氣息,混著青草味,還有各種花的香」,這和朱自清筆下優美的文章實在差太多了。
藍蒔鳶自己也沒有注意到,她已經開始默默關注著這位勾起她興趣的同學。運動會時會不自覺的讓視線追隨那個在跑道上奔馳的身影、考試成績公布時會多看一個人的,甚至午休起床後的那節課會藉著上課的藉口叫他起床。
而這似乎也是莫春的意思,他從不拒絕藍蒔鳶靠近他,兩人卻也保持著一條無形的線,在不深入了解對方的的範圍互相交流。
「鳶,出來一下。」十五分鐘的打掃時間其實也算是下課,只要打掃結束就可以休息,而負責倒回收的莫春很快就完成工作了,剛從垃圾場回來的他手上還拿著藍色塑膠籃,站在教室門邊和負責教室黑板整潔的藍蒔鳶招手。
「噢好,等我洗個抹布。」藍蒔鳶把手上的抹布拿到陽台洗好晾著,手上的水則隨便用衣服下擺擦個半乾。
「好了,什麼ㄕ——」
「妳看妳看我!」急忙跑出去之後,她並沒有在教室外面看到莫春,眼珠子轉了轉,瞄過四周,才發現他將身體縮成一團坐在回收籃裡,還把自己和籃子放在教室旁的樓梯邊。
「噗哈,你在幹嘛?」
「溜滑梯。」語落,莫春扭著身子移動藍色回收籃,發出喀噠喀噠的聲音。藍蒔鳶立刻明白對方的意圖,想都沒想就大聲制止他。
「你是要從這裡滑下去嗎?!不行,這樣很危險,你先從籃子出——」
喀喀碰咚喀碰咚喀喀喀碰咚咚碰嘶——。
不理睬她的警告,莫春自顧自的滑下半層樓梯,載著他的回收籃還藉著慣性在轉彎平台上滑行了一段距離。塑膠籃撞擊水泥階梯發出的巨響迴盪走廊和樓梯間,雖然沒有驚動師長,但還是引來了學生。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
「剛剛超大聲欸!」
兩三個同學從八班教室跑到樓梯,便看見一臉無奈搖頭的藍蒔鳶,和裝作沒事傻笑的莫春,後者還坐在回收籃裡。
「嘿嘿。」
「痾……大概就是妳們想的那樣。」她邊說邊走下樓梯,拍拍籃子邊緣示意對方從回收籃裡出來,接著把空籃子以雙手提起、搬上樓梯並往教室走。
她還是無法理解莫春的行為,明明已經相處快一年了,他們再過三個月就會變成有學弟妹的八年級生,為什麼還可以幼稚成這樣,不仔細思考行事?如果籃子一不穩跌倒怎麼辦?如果有人剛好經過,撞到人了怎麼辦?如果被老師罵了該怎麼辦?
「鳶!等一下啦,拜託再讓我玩一次就好。」莫春在原地愣了一下,隨後邁步追向藍蒔鳶、試圖奪過她手上的籃子。
她抓得很緊,說什麼都不想再讓莫春拿走回收籃,她只是不希望他們惹上麻煩,不希望有人受傷。
這很困難嗎?
啊啊,她終於懂了,自己的視線總會追隨莫春的原因,總會反對那名少年的行為並提出自己認為更好的意見,都是因為羨慕。她很欣賞能夠那樣自在呈現自己的他,不管那樣的行為是否被大眾接受,和他待在一起非常放鬆,就像真的朋友那樣。
也正因如此,她不知道該以什麼樣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想法。希望莫春保持著原來自由的模樣,所以受點傷也是無可避免的嗎?
不,這種危險的事本來就不該做才對。
「……那不要坐到籃子裡,只推它就好。」少女幾乎是用盡全力講了這句話,字句間卻透露著膽怯與不確定。握著籃子的力道變輕了,莫春便輕易接過回收籃,也在這一步靠近的瞬間聽到了她這句話。
莫春明白藍蒔鳶是因為顧慮他,八班的同學都已經相處了快要一年了,這位好朋友的個性他再清楚不過了。因此他也想讓她對大家展現她自然的一面,就像開學第一天的國文課一樣當個小調皮,像是會因為某些無關緊要的小事綻放笑顏的孩子。
「沒事的,鳶也一起來玩吧,注意安全就好了、嗯?」他若有似無地拍了拍少女的肩,再帶著她和籃子回到樓梯旁,和另外兩位同學宣告遊戲開始,但制止了他們想要踏進籃子裡的小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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