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輾過泥濘的道路，維茲在馬車裡被搖晃著，進入神聖王國海登萊希領地之後，每天只能祈禱天氣不要惡化，積雪或結霜多到一個程度就必須暫停趕路。
一路上維茲試圖找回山地方言的腔調，明明這才是自己從小聽到大的語言，經過近三個月美翠琳宮廷的洗禮之後，維茲逐漸分不清哪些是北方口音哪些是標準神聖語言，講起話來比以前彆扭。
天氣從乾冷逐漸過度到濕冷，他身上的服裝也完全恢復了王國樣式，腳上是耐穿的長褲和皮靴，身上穿著棉衫和羊毛大衣。
帶有朝霞宮餘香的衣物都收在行李箱底，彷彿還在手中的餘溫也只是想像。
出發前那一晚的克雷歐顯得特別脆弱，壓抑自己不開口挽留維茲卻還是藏不住想法的眼神、比平常更用力的擁抱、緊握的雙手——維茲自己都驚訝於自己居然能毫不猶豫地選擇離開。
如果不完全斬斷他的行動帶有的「任務」性質，他感覺自己的情感依然被某種不能言喻的韁繩限制著，他的人生不完全屬於他，他的感情以及未來的家庭也一樣。
維茲對自己的決定毫無遲疑，問題只在於父親對於他這顆棋子的態度。
馬車在蜿蜒的山路中前行了半天，終於回到了稍微平坦的道路上，繼續往前。維茲掀起車窗的簾子，哈芬堡的石磚瞭望臺在遠處的山稜後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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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次肯，我的好兒子，沒想到你這麼快就帶了好消息回來。」
弗里德伯特．亨里克．海登萊希雙眼發出精光，擠出微笑對維茲說道。
回到哈芬堡之後，維茲先去馬廄確認了安娜的安否，次日便如同往常一樣，前往海登萊希侯爵的書房進行報備。以往多半是深夜悄然行動，這次則是在天色還明亮的午後。
「——確實我和王子殿下的關係進展順利，不過美翠琳王國的制度與我國有很大的區別，我認為不太能期待如同政略結婚那樣的效果。」
侯爵將維茲送去美翠琳時，應該也不期待短時間內有什麼結果，畢竟如果維茲只是讓王子生了小孩就離開，等於自己放棄在王室內的影響力。理想情況應該是和一般嫁女兒的政略結婚一樣，讓維茲作為王子的配偶繼續待在那裡，作為未來的人脈與內應。
然而美翠琳王國沒有婚姻制度，其母系傳承結構和許多自然界的動物類似，從本質上就不賦予父親方政治權力，除了直系血脈連接之外，其他人並不能依靠性緣或者說姻親關係進入王室。
「美翠琳王國醫療技術發達，人民長壽，特別是女性。現任女王今年五十五歲，健康良好，很有可能繼續執政十至二十年，也就是說，離第三王子繼位還有很長一段時間。」
維茲靜靜地敘述他所知道的制度，想讓養父知道計畫的可行性不高。
「依據王室規定，有權力繼承王位的只有國王的直系血脈，並且必須是有生育兒女的人。也即是說，王子必須要生下小孩——即使這項目標達成——王子的下一代繼承人也必須生下小孩，才有機會繼位為國王。」
「但是你現在進行得很順利，王子生下你的孩子也是時間的問題，對吧？」侯爵頓了頓：「這幾年南方各國勢力穩定，能插手的地方不多，可能需要你時常出差……這是被允許的嗎？」
「關於這件事，父親，」維茲低下頭：「請容我拒絕其他的『任務』。第三王子殿下這一件將會是我最後的任務，此後我會離開這個家，移居美翠琳王國。」
侯爵坐在書桌前的大扶手椅上，用手捻了捻修剪整齊的鬍子。
「這可有點頭痛啊，要再找一個能替代你職位的人很難，我總不能再重新培育一個養子。」
「很抱歉，但是請當作我出嫁了吧。」嚴格來說算是私奔，因為維茲和王子的關係並沒有婚姻關係的保障，表面上侯爵也無法因此和美琉斯王室攀親帶故，可以說就是把維茲送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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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我的麾下，你打算之後做什麼呢？」
「我會將我的能力、忠誠與生命都獻給殿下。」不論是作為孩子的父親，作為戀人，還是作為一名侍衛。
「忠臣不事二主，是嗎？我怎麼不記得有教導過你學習騎士精神，還是……」侯爵像是想起了什麼似地皺起眉頭：「所謂的愛情？你還是這麼容易被Omega沖昏頭腦。」
「這和第二性別沒有關係，不論殿下會不會是未來的陛下，他都是一名值得尊敬的領導者，賢明、慈悲且堅毅，即使沒有名分，我也想成為殿下的助力。」維茲右手握拳，放在自己的胸口。
「沒有名分有沒有名分的作法，從你身上的氣息判斷，你並沒有對那位王子進行標記。感情的聯繫不可信賴，你兩個哥哥的母親是一個小國的公主，原本也是有Beta的戀人，最後身為Omega的她仍然必須委身於我。你是Alpha，是控制的一側，不要反而被Omega控制了。」
「……」
維茲並不是沒有想過標記的事，但是從他所見到的情況，王室成員各個小孩的父親是不同人的狀況似乎比較普遍，也許根本不存在標記某一人，從此只生育同父同母後代的選項。更何況決定這件事的不是他，在克雷歐開口之前，他都不打算主動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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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次肯，過去我命令你做的事情，有許多可能成為我的把柄，我如何能保證你不會反過來威脅我？」
「父親，您應該知道我絕不是這種人，否則我也不會特意回來向您稟報。我對於您賜予的一切都非常感謝，收留我這個孤兒，讓我受教育，教導我工作……若不是這些，就不會有現在的我。」甚至如果不是有七年前和今年的任務，維茲也不會遇見克雷歐。
「如果我說，我不會讓你活著離開這裡呢？」
侯爵試探性地問，畢竟對於曾經合作過的祕密情報員，滅口才是最安全的選擇，從事危險任務的是養子維茲而不是親生兒子，或多或少也有這層考量——在遇到必須犧牲某一人的時候比較容易割捨。
「如果是這樣，我會拼死抵抗的，父親應該知道，即使是您的精銳士兵，要制服我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維茲抬起視線凝視他的養父，兩雙藍色眼瞳目光相對：「我不能讓我的親人蒙受失去我的痛苦。」
「親人，是嗎？」
當然，侯爵也理解這裡的親人指的不是哈芬堡的海登萊希一家，維茲如果在任務中遭遇不測，也許就只有次子班雅明會比較難受吧，他們對維茲的態度，從來都不是真正的親人。
對維茲來說，他真正需要保護的家人是克雷歐和優菲——或許就連其他美翠琳王宮裡認識的人都還比哈芬堡的人對他更有感情一點。維茲知道這不是自我感覺良好，他可以很清晰地想像，萬一真的有惡耗傳到王都，對克雷歐來說會是多麼巨大的打擊——光是想像克雷歐可能的反應就讓他的胸口一陣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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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我不願意與您為敵，只是從今以後，我要為了我自己和我真正的家庭活著。」
在維茲特地隻身回到這裡向父親道別時，就已經證明了他的誠意，否則他大可就此切斷關係，不再回到神聖王國。過去的二十七年也足以讓侯爵理解，維茲之所以是個優秀的下屬，正是因為他對名聲、權力和金錢幾乎沒有欲望，沒有什麼能夠引誘他出賣自己的主人。所以當他首次這麼堅定地替自己做決定時，大概也不是任何人可以阻止的。
「維次肯，你和我雖然外表相似，但個性還是真是完全相反啊。」侯爵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緩緩說道：「——我不是個好丈夫，也不是個好父親。」
弗里德伯特從未愛過任何人，不論是妻子、情婦、兒子還是女兒，這些都是他拓展事業版圖所需的道具。但是他終究是個養育了四個孩子的父親，面對維茲——八成會是個好父親的男人——還是能夠稍微在父性層面上稍微被觸動，罕見地吐露了感嘆。
「父親……？」
維茲並沒有意識到所謂個性完全相反是什麼意思，只是有些困惑地等著侯爵的下一句話。
「只要你不出賣我，我暫時不會取你性命，不管你願不願意配合，現在你的存在本身就是有價值的。這還得感謝那位王子，你意外地很有手段嘛，能讓對方做到這個分兒上，依我看你的孩子繼承王位確實只是時間問題。」
「咦？」維茲不明白侯爵指的是什麼。
侯爵從書桌抽屜拿出一封已經拆封的信，蜂蠟被拆信刀整齊地切開，他那雙戴著手套的手意外俐落地取出信的內容，一張中間有摺痕的米色紙，他示意維茲伸手。維茲用雙手接過紙張，定睛讀了上面的字，信的內容是以標準神聖語言書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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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美翠琳王國第三王子暨王太子 克雷歐格拉提斯．赫希奧多．美琉斯 之名，誠聘丹法爾神聖王國海登萊希藩侯爵第三侯子 維次肯．安德里克．馮．海登萊希 閣下為準王太子配，進入內宮。6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V5YOAX6vo
請當事人持本介紹信至王都利法之朝霞宮接受邀請，以利事項安排。6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CxZ0w1xak
聘禮將於日後敬呈。6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SOrzWllm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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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上蓋著繁複的金色印泥，從其精巧的雕刻和金漆的質感可以推測是東宮正式的玉璽，其下並附有王子本人及朝霞宮女官長之署名。
「這是……」維茲瞪大眼睛，克雷歐從未提起會有這類文件。
「數天前以特急件送來的信，我就覺得奇怪，怎麼不讓你自己帶來？——依你看這確實不是偽造的吧？」
「這是殿下親自經手的文件。」維茲說道。
雖然已經很微弱，但是信件上殘留的這一縷香氣是再熟悉不過的朝霞宮的氣息，而那筆跡也無疑是克雷歐的。
這不是正式的官方文件，沒有法律效力——想必是未經過女王的批准私自發送的，何況宮中原本就沒有王室配偶相關的任何制度，這麼寫也只能暫時打發不知情的外國人吧。
明目張膽的聘禮，這個習俗只在某些南方及東方國家有，在神聖王國及週邊國家，婚姻是雙方同意的、神聖的儀式，為了表面上掩蓋婚姻的人口買賣事實，即使本質上是一筆交易，也不會是以這樣的形式記載。
「這封『邀請函』並沒有實際的效力，不是詔命，而且正常來說要雙方溝通完全之後才會出函，這完全是單方面的。」伯爵說道：「不過，想必那位王子殿下是希望我們把你平安無事地還回去，才會這麼寫，呵呵。」
這完全不在維茲的盤算之中，他其實是更想直接切斷一切與海登萊希家的關係，以免父親未來提出更多的要求。
聘禮？王室預算的分配權力在現任國王手中，有形的財物有專門的部門掌理，主要王室成員最多只能提出討論，理論上克雷歐除了宮殿及生活所需無虞之外，並沒有太多可以自由支配的私人財產，這筆花費對他來說應該不小。維茲認為自己不過是養子，不值得多少錢，但表面上他確實是貴族家的Alpha，看在海登萊希侯爵的面子上，也不能太寒酸。
「我想要的是有必要時可以動用的外戚人脈，但這也不妨礙我把你賣個好價錢，是吧，維次肯？」
看著震驚得臉色一青一白的維茲，伯爵帶著狡黠的笑意說道。
「……父親，我的意志仍然是一樣的，我不會再替您工作。如果未來真的需要什麼幫助，在不傷害到我的家庭和美翠琳的人們的情況下，我們或許會以養子以及姻親身分儘量協助，僅此而已。」
就當作您的女兒被某個異族皇帝收入後宮了吧，這雖然這和維茲原本的計畫不太一樣，但克雷歐為了減低維茲被監禁或被滅口的機會，直接向海登萊希家發出了這封信，好像不配合也說不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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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站起身來，在書房裡踱步了一小圈，又看向維茲。
「這些年來辛苦你了，維次肯，我還是會在南方布幾個眼線的，如果不希望你或你重要的人受傷害，你明白的。」
「是的，我明白。謝謝您，父親。」
「那叫什麼來著，嫁妝？我不是很清楚南方的禮儀，如果你需要帶什麼物品進宮，可以讓下人給你張羅一些。」
「那麼……請讓我將我的愛馬也帶去。」
雖然說是進宮，但是維茲去了之後什麼也不會發生，沒有婚禮，沒有頭銜，甚至不需要覲見女王，只是繼續被王子養在宮裡，這點恐怕會讓侯爵失望。以維茲的性格，即使克雷歐會努力滿足「愛妃」的願望，他也不想主動提起這些原本在美翠琳王國不應存在的特權。
但是現下只要能夠從哈芬堡脫身就好了，其他問題等到發生的時候再應付吧，維茲想，得早點回到朝霞宮，不能讓克雷歐繼續擔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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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侍女說上次那個社交界宴會的目的居然是讓你和美翠琳的王子相親？還成功了？真是嚇了我一跳。」
海登萊希侯爵的次子班雅明一邊說著，一邊走進維茲的房間。
維茲剛翻找完兩大疊文件，正在慢慢收拾文件與書籍，挑出極少數他想帶去美翠琳的內容。
「現在傳成這樣子了嗎？」維茲苦笑，看了看前來關心的哥哥。
長子馬克希米連與他的妻子、孩子並不住在哈芬堡，身為Alpha的他也是侯爵的繼承人，與維茲較有接觸的一直是從事父親的輔佐工作的班雅明，也是這個家中唯一和他關係比較像兄弟的人物。
「班雅明，你還記得七年前，三二七五年，我們進行過一次在維其亞的任務嗎？就是我搞砸了的那次。」
「嗯？你失敗的任務不多吧——啊！就是你不知道被誰勾引走的那次對不對？害我們在港口等到大半夜，差點全部被抓。」班雅明敲了一下手。
「你還記得詳細的日期嗎？」
「這有點困難啊，我記得是七月來著？可能要問當時也有參加的其他人有沒有留下紀錄才知道，再怎麼說也不能問被害者港督本人是吧。怎麼了，這件事情留下了什麼隱患嗎？」
「……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維茲已經找過了家裡那一年的相關文件，但就和他所知道的一樣，這類祕密任務的內容都在事情過後馬上被銷毀，包括他自己的日記和筆記，以及關了他兩週的哈芬堡地牢的紀錄等等，都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本來以為你是那種遇到Omega也不為所動的人，而且那時你逃回來之後還傻傻地招認是被發情的氣味吸引走了，什麼也不記得……總是有其他理由可以講的吧。」
「我那時才二十，可一點也不覺得自己編的理由能騙過父親。」
「那倒是。」
如果有確實的紀錄可以證明當晚是七月十七日，那就可以百分之九十九證明克雷歐當晚遇見的Alpha是維茲，可惜這下子是很難達成了。在克雷歐那麼篤定的態度，以及優菲與維茲的血液、魔力相性檢查結果而言，其實幾乎是可以肯定沒錯，只是不是絕對。
「你這一進宮，以後就很難再見了吧。」班雅明伸手拍了拍維茲的肩膀。
「嗯。如果你有機會到美翠琳，一定要告訴我，我們兄弟再聚聚。」
「……你可以離開後宮行動？」
「可以呀，只是單獨行動需要請示殿下的意思。」嚴格來說也不是所謂後宮，不過維持那個印象也許比較容易理解吧，維茲懶得重新解釋一遍美琉斯王室的各種制度。
「『殿下』啊，你這還真的被王子看上了。仔細想想好像也不奇怪，我是Beta所以不太懂，但以往在外面你還滿常被Omega搭話的，也許你對他們來說是很有吸引力的存在吧。」
「也許吧。」
多半不是因為自己多麼優秀，而是因為是個未標記別人的Alpha吧，維茲心想。克雷歐甚至懷疑他是否已經是已婚人士，不知道在沒有要求維茲標記他的情況下，他會不會擔心他在返鄉路上被別的Omega吸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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