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咆哮著,四周的景物都化作模糊的影像,迅速向後退去,被我們拋在身後。我早就把尾巴給收了起來,才沒有被無法停歇的強風給颳跑。內燃機在我們身下震動著,那特殊的頻率就像是……心跳。
「這東西……也太快了吧!」我緊緊抓住摩托車後方的突起構造說道,還是有一點點害怕。
「你還沒見識到呢!」可能誤解了我的語氣中的驚恐,七四二五八充滿自信的聲音自耳朵邊的麥克風傳來。
他催下油門,讓速度達到另一個等級。根據四周景物扭曲的程度,我很懷疑我們已經進入了曲速。而突如其來的慣性,給我一種要被拋出去的錯覺,只能反射性的屈身向前環抱住七四二五八的腰。
理解自己做了什麼以後,一股燥熱感衝向耳朵,好像就要燒起來那樣。而當我很確定麥克風捕捉到的是七四二五八嘗試憋笑的聲音時,那尷尬又羞恥的情緒讓我認真考慮,是不是該直接放開雙手,跌去路上摔斷脖子說不定比較舒服又輕鬆。
可惡,這臭狐狸不會是故意的吧?
當我打算出聲質問的時候,七四二五又再次加速了。
慣性和風速變得更強、更大,所以我只好死命抱住狐狸的腰,顧不得任何奇怪的感受。
我的胸口緊貼著七四二五八的背,能夠清晰察覺到他每次的呼吸起伏,以及那穩定有力的心跳,就像是……引擎。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注意到自己還抓住了七四二五八環在自己身上蓬鬆尾巴的末段。那令我有點尷尬的放開手掌,擔心把他弄痛了。
狐狸這次沒什麼反應,可能是在認真看路,我不想打擾他。
終於比較適應這種高速疾馳、將一切拋在身後的狀態,我放膽稍稍抬起頭來,打量著周遭朦朧到如同幻覺般的景物。
世界,好像失去了輪廓,所有邊界不再有意義,全部色彩都扭曲、混雜在一起,然後被拉長成無數線段。身下的平坦公路,鑲嵌其中的二極體照明元件,在感應到我們靠近以後就會被點亮,讓我們像是一道閃耀的流星那樣飛馳。
某種感受自胸口中滿溢了出來,但我暫時沒辦法說清楚,只能沉浸在陌生卻又熟悉的衝擊之中。
然後,是聲音。適應了低沉嘶吼著的引擎,我才發現周遭有多麼安靜,安靜到我可以清晰聽見自己的脈搏。
撲通、撲通。
我,就是世界的焦點;我,就是自身的萬象。
在如此寧靜和失焦之間,我又辨認出了另一個聲響──是七四二五八和我同步的呼吸聲。
就好像宣告著,在這遼闊到令人畏懼的空曠世界中,我不是孤獨的。
我輕輕以指尖摩娑著掌中的毛髮,感受狐狸尾巴上那細緻的觸感。我都已經忘了,上一次和其他人貼得這麼近是什麼時候了。偶爾,能依靠別人,好像……也不錯。
炙熱的暖意,給了我更多勇氣,所以能夠側過頭,看向一旁那個引起我注意的靛紫色光源──花了點時間才確認那是什麼。
城市──是座距離我們好幾公里遠的巨大都會,以自身的璀璨光芒,驅散黑夜,形成了股往外輻射的氛圍,好像某種會發光的薄霧狀遮罩一樣。
我大概知道,入夜後的天空為什麼總是看起來那樣了。什麼代替星空閃耀、比正午的太陽更加刺眼──會做出這種形容的人,大概都沒有親眼見過這個景象。
非要從我貧乏的詞彙中選出個合適的比喻,那大概就是……超新星──瞬間炸開燃盡一切的超新星。
如同通天高塔的雄偉建物聳立在無數層相互堆疊的銀灰色合金結構之上,其中斑雜著許多細小亮點,就像是圖片上描述的銀河那樣。如果站在最高的樓層,是不是真的伸手就能碰觸到天空呢?
一陣綿延又巨大的火舌竄出,使我將注意力轉向了城市邊緣處相對偏僻的區域。煉油廠一排排的直立燃燒爐吐著小小火苗,偶爾噴出較大的火勢。而更往低處一點就看不清楚了,金屬加工廠不間斷噴出蒸汽,把一切都籠罩在朦朧的水霧中。
「我以為會回收甲烷再利用。」我沒有必要的壓低聲音說道,再次竄出的雄偉火舌讓我產生了一股莫名的敬畏感。「我知道發酵槽和畜牧區都會這樣做。」
「成本問題。」七四二五八的聲音自耳邊傳來。「戴森雲的能量太便宜了,還不如直接燒掉甲烷,再用捕捉裝置回收二氧化碳。」
安全帽的面罩上閃著以虛線圈起的輪廓,七四二五八替我指出了一個建築物。嚴格來說不是建築物,而是……結構,沒錯,比較像是「結構」。
那結構比地表還要低,所以之前我沒注意到。是一個非常巨大的弧面凹陷,和城市本身的佔地差不多,其上好像有鑲嵌著不少元件,但這個距離看不清楚,只能藉著面罩上的輔助指示說明判斷那些東西的功能。總之,這是戴森雲的地面能量接收站。
我知道這東西只要一座,就能供給整個大陸的用電,應該會是某種宏偉的大傢伙,但沒有想到實際的結構是如此的……廣闊。
順著一些看起來像是軌道的東西,我在城市的對側發現了另一個驚人構造物。
因為處於背光面的關係,我並沒有看清楚纜線上的警示閃爍紅燈,但在面罩上的說明字樣引導下,我看見了──是太空電梯。
關掉顯示功能,我以肉眼成功分辨出來太空電梯的輪廓。
這實在是太驚人了。
都會的高聳建築都有直通天際的氣度,但這……太空電梯的纜線,就是字面上的直接通往天際了。
聽說遠古時代的人曾經認為,有位巨人將天空扛在肩膀上。我想,混雜著敬畏和浪漫的說法,很貼切的詮釋了這個景象。
微微瞇起眼睛,我似乎看到有車廂沿著纜線在移動,那種速度大概會讓我心臟病發吧?順著纜線往天空看去,我的視野極限消失在一團發光的雲煙之中,沒辦法見到更高處的樣子。
我收回目光,又再次看了眼巨大的都會。
活生生、數以百萬計、自由的生靈們……刻意緩緩吐氣,提醒著自己要記得呼吸。
放鬆了身體,靠在七四二五八的身上,我欣賞著宏偉壯麗的大都會,用非常緩慢的速度漸漸向後退去。
說不定有天,我能夠搭上太空電梯、沿著看不見盡頭的纜繩升空,親眼目睹無窮浩瀚的宇宙?而當那個時候到來,或許我也可以順便低下頭,俯瞰著這顆承載著我們所有人的星球。
在只有我們的筆直公路上前行,我深切理解了先前的感受究竟是什麼了──沒有障礙能夠阻攔我、沒有枷鎖可以困住我──我,是自由的。
無拘無束的破風而行,我感覺不到脖子上的項圈。
我──紅狐亞伯──七六一八四,不論究竟是哪一個,現在正放聲大笑。因為我體驗到了什麼是真正的活著,還有該如何自由自在的呼吸。18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9AFBQEm3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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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七四二五八討論過以後,最終決定在一處林地的小山洞裡面過夜。導航把我們領至樹林深處,後面的路程得用走的,所以七四二五八找了個可以停放摩托車的位置,然後熄火。
「我的屁股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了。」摘下安全帽,我撥撥耳朵說道,然後整理著頭上的毛髮。
我在七四二五八也拿下安全帽以後,才想到自己好像不應該這麼快就提到某些關鍵字。不過狐狸沒有表現出不舒服的跡象,只是輕笑兩聲以後甩甩頭。這讓我稍微安心了一點。
「我暫時大概也動不了,」七四二五八揉著自己的大腿說道。「休息一下應該就能恢復。」
我們都將背包和大衣丟在地上,試著使用有限度的動作舒展身體。七四二五八的尾巴在過程中掃到我的鼻子,害我打了個噴嚏。
「喔,抱歉。」他回過頭笑著對我說道。
「沒事。」我擺了擺手表示不在意。「倒是你的尾巴,我沒弄痛你吧。」
「還好啦,我經歷過更糟的。」他嘲弄似的語氣讓我不禁翻了個白眼。「都不知道你是會喜歡握尾巴的那型。」
「那只是意外。」被比喻成幼獸讓我很不是滋味,羞愧的燥熱感湧上耳朵末梢。「總之……」我清了清喉嚨,準備將我一路上不斷排練的話說出口。
七四二五八抬起一邊眉毛,用他橄欖色的眼睛和我對上視線,可能不太確定我想說什麼。
「從最開始打算拉你入夥,共同執行這個計畫,我都是抱著『幫你一個大忙』這種心態。」我承受不了狐狸的注視,所以看向一旁,尷尬又羞愧的抓了抓耳朵。「好像我才是真正看清世界的人,要來協助你脫離苦海。」緩緩的呼出口氣,我調整好節奏繼續說道。「但是結果,一路上都是你在拯救我自以為是的屁股,我幾乎沒有任何貢獻。」連決定戴上項圈都是因為七四二五八能幫我拿下來,還把這當成某種能夠替他製造出機會的犧牲,而沒有考慮到七四二五八也會為我做一樣的事情。
一陣略帶涼意的風吹過,讓樹林的枝條隨著韻律擺動,發出唰唰的聲響。幾片乾枯的葉片被吹落到地面上,喀啦喀啦的滾過我們腳邊。
我深深吸了口氣,讓這股和諧的氛圍安撫我沒有來由驕傲造成的羞愧感。
「我很抱歉。」即使我是真心這麼想,說出口依然比預期的困難許多。
我轉了回來,重新和七四二五八對上視線,希望能知道狐狸的想法。但他只是靜靜睜著大大的橄欖色眼睛,豎起耳朵聽著。我把這當成是願意聽我說下去的意思。
「就在剛才,我想我體驗到了畢生不曾有過的經歷……自由飛馳。」抬起手,把手掌張到最開,我感受著微風從指縫間吹過的觸感。「我甚至察覺不到項圈的存在了,就連現在也是,這是從來都沒有發生過的。」我將手指放進項圈和頸部的縫隙間確認,項圈真的還在那裡。「這些全部,都要感謝你。你讓我看到了,原本我只能想像的事情,是真正存在的。自由,不僅僅是某種虛幻又不切實際的東西,而是可以親手碰觸、親身體驗的。我……」
我被打斷了。
我花了一點時間,腦袋才理解過來現在正發生著的事情。
濕濕暖暖的,是狐狸的鼻子,還有他的嘴唇,貼上了我的。七四二五八閉起了眼睛,雙耳下垂向後擺去。麻麻癢癢的,是舌頭上的觸感……
我的耳朵跟尾巴立刻和全身的毛髮同步豎起來,反射性的後退,全身僵硬。
「噢!」我的反應顯然讓七四二五八理解過來情況。「抱歉,我……我只是……」他手足無措,慌亂的比著各種安撫動作。
我一邊掙扎一邊跳下後座,痠麻不已的雙腿使我跌在地上,摔進厚實的落葉堆。許多枯黃的樹葉被我弄到半空中,有幾片帶著點沙土的掉在我鼻頭附近,害我又打了個噴嚏。
「沒事……哈啾……嗯……對,腳麻了!」我故作鎮定的爬起來,用單腳笨拙至極的跳著。鞋底的落葉紛紛被我踩碎,發出清脆的破裂聲。「走一走就會好了!」
「亞伯……」七四二五八小聲叫喚著,放低視線,耳朵都貼到頭上了。
「沒事,我馬上就回來!」我已經語無倫次了,想到什麼說什麼。「偵查地形……對,偵查!」
途中我被自己絆倒了兩次,好在落葉堆很厚實,沒有受傷。
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反應,也沒有任何勇氣回頭看向七四二五八。那充滿罪惡感的神情我無法承受,只能繼續一跛一跛的逃進四周無光的密林之中。18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hSO2jBIn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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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身就跑,你還能更成熟一點嗎?」我對自己發著脾氣,重複踢著腳邊的小石頭,同時漫無目的的前進──小石頭掉到哪裡,我就往哪去。
隨著時間過去,氣溫也愈來愈低。我用手掌搓了搓雙臂,一邊試圖讓自己暖和點,一邊替忘記帶上防寒大衣而氣惱著。但現在還不能回去──至少在理出來個頭緒以前不能。
以前也不是沒有被追求過──我還是有一定地位的──更年輕一點時,太熱情的示好偶爾就會發生。而四班有幾匹年輕的狐狸,更是每次都會在我到訪的時候毫不掩飾的調情。不過,一直以來都這麼做的都是雌性就是了。
但自從和亞當發現鑰匙以後,我便放棄了組成家庭、甚至是與他人過於親近的想法,轉而與所有釋出明確訊號的雌狐保持距離,以免橫生枝節。
因此我孤僻又難搞的名聲更加盛行,就這樣幾年過去以後,也幾乎不再有追求者出現了。當然,我並不介意,偶爾在四班的慶典晚宴後,跟好心招待我留宿的女士一同醒來。
所以我確定,這不是某種「害臊」之類的反應,我不是那種未經世事的小夥子,而且我也從來沒有對雄性有過那種感覺。
只是說實在的,如果不曾嘗試過,怎麼會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興趣呢?
我碰了碰自己的嘴唇,聳聳肩。不管怎麼樣,這至少……釐清了一些事吧?
氣溫終於低到超過能忍受的範圍,我拿出終端確認七四二五八的方位。最後用上全力朝那顆小石子踢去,看著它消失在覆滿落葉的林地深處。
在折返的路上,我突然有點後悔太早踢開小石子。雖然只是無意識動作,但在這空曠的森林中,少了那規律的聲響,似乎就顯得些許過於安靜了。
再次聳聳肩,我用尾巴環住自己,往七四二五八的所在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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