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奕韋走上前,站到他們中間,「萊斯里,我剛剛看到紐頓先生在找你,你還在這裡鬼混沒關係嗎?」
萊斯里爆出一句沒能完成的髒話,從琴邊站起身奔出門去,只剩下陳奕韋和蘇巧巧兩人面面相覷。
「萊斯里他看起來很純情的樣子,但出手可是很快的。」陳奕韋說著將西裝防塵套掛在一旁的衣帽架上,伸手撫平上頭的皺褶,「你別被他騙了。」
「那我該信任你囉?」蘇巧巧不帶批判的眼光看向他,是一種純然的好奇與質問。
「最好也別相信我比較好。」陳奕韋笑出聲來,輕敲琴板,在上頭留下一張門票,「好了,你也該走了。這就當我贊助你的學費吧。」說完便把人給掃出後台去。
蘇巧巧在冷風中握著門票,望著細雪從深色的夜空中緩緩飄落,冷得不禁拉攏大衣領口,把自己裹得更緊一點。她完全摸不清這個獨奏家,嚴肅的模樣似乎有些冷淡,卻又時不時透露出一點體貼,就像是他的琴聲一樣多變。不知道那樣的人會今晚演奏出什麼樣的音樂?她加快腳步奔上臺階,奔向光明的演奏廳。
她到得有點晚,大廳入場的人潮已然散去,樂團調音的聲音剛從裡面傳出來,紛雜的聲音慢慢變得和諧,趨近於A440。她拉開表演廳的大門,準備去找位子,卻被警衛攔下。警衛對她搖搖頭,說已經開演了不能入場。
「可是他們還在調音!」
警衛雙手插腰,慢慢舉起一根手指頭來,如浪般的掌聲淹沒了整座音樂廳,音樂會正式開始。牆上的電視螢幕正在轉播廳內的影像,指揮已經舉起雙手,指下第一個音。
蘇巧巧只好沿著富麗堂皇的階梯往上走,找到一個小小的監視器螢幕,靜靜欣賞從門裡傳出來的餘音。
低音提琴有力的撥奏襲來,伴隨著第一小提琴宛若流水般的音階直瀉而下,弦樂相互拉扯,彼此相互競爭或融合,管樂穿插其中點綴。沒有明顯的旋律,只有音響效果的競技。蘇巧巧怔怔地坐在那裡,只覺得自己迷失在湍急的河流當中,不知道自己在哪裡,又要往哪裡去。兩鬢斑白的指揮挺直著背脊,定定地站在中心,氣勢十足地引領樂團,彷彿只有他清楚樂曲的全貌。
中場休息時間,她逆著人流走進廳內,攀在靠近天花板的圍欄往下看。一樓是一片白花花的銀髮,二樓空曠得能自己獨佔一整排座椅,幾個年輕的學生零零星星地坐在紅色絨布座椅上。她還記得在學校念書的時候,朋友們笑鬧著說哪個韓國男團的門票有多貴,票有多難搶,只有自己老神在在地按按滑鼠就能買到當天晚上演出的鋼琴獨奏會。如果到現場撿賣剩的票,只要十五塊美金。音樂一直都不僅只是門藝術,也是商業。這樣的票房才是古典樂的現實。
樂團成員們重新回到座位上,指揮和獨奏家在一片掌聲之中走上舞台。
陳奕韋一個人隨性地拿著小提琴站在前方,顯得格外耀眼。聚光燈從上方照下,襯得他的臉龐更加稜角分明。他穿上深色西裝,一本正經地和首席握手,向觀眾鞠躬,瀟灑地將小提琴架在肩上,向指揮略為頷首。
指揮抬起手來,弦樂細微的輕響流瀉而出,第一和第二小提琴同時以弱音奏出音型相反的音符,如風吹過縫隙的細語。小提琴獨奏緩慢而有力地切入,沉穩地從高音處滑落,以長弓徐徐帶出壯闊的雪景,猶如老鷹展開翅膀,在荒蕪的大地上優雅而孤寂地盤旋。
西貝流士用音樂描繪清冷的景色無人能出其右。即使蘇巧巧已經在家裡聽過這首曲子,正式演出的震撼力依舊無可比擬。冰冷的風從舞台上席捲而來,連吸進肺裡的空氣都帶著涼意。
琴弓牽引著觀眾的呼吸,拖得很慢很慢,慢得指揮不知所措。單簧管以相同的旋律呼應,完美地和小提琴獨奏的長音結合在一起。速度逐漸加快,樂團的音色也漸漸豐富起來。定音鼓和巴松管帶出低沉的聲響,獨奏小提琴在其間快速穿梭,忽高忽低,漸漸加快,時而獨行,時而和管樂相互拉扯。樂團齊奏描繪出恢宏而冷冽的場景,似乎能看見山脈延伸至天際,曙光從山的盡頭悄悄攀上山峰。小提琴再次加入的時候,捎上了一些溫暖的色彩,似乎翱翔得更有餘裕、更加自在。音符向上攀升,在高音處徘徊又緩緩降落。樂團再次帶來氣勢騰騰而灰暗的挑戰,宛若暴風雨即將襲來,長笛和單簧管鳥鳴般的音色在之間點綴。
風雨漸歇,小提琴絢麗的華彩樂段切入,在猶疑徘徊當中和自己一個人對話,一個人挑戰那些看似不可能的技巧,一個人掙扎,一個人痛苦,又一個人釋懷。管樂再次奏出主旋律,小提琴的音色也跟著變得低沉,在樂團的演奏當中時而呼應,時而特立獨行。樂團奏出盛大的尾奏,在雙簧管的引領之下再次趨於平靜,色彩變得和煦,小提琴的盤旋從孤獨當中走出來,游刃有餘地在空中旋繞上升,在疾風中衝刺,迎向樂團有力的齊奏結束第一樂章。狂風驟停,獨留觀眾在廣袤的雪地上愕然佇立。
聽著那樣的演奏,蘇巧巧覺得自己好像多懂了陳奕韋一點。在他眼中有著只有他能看到的世界,只要他站在舞台上,所有人都將被迫拉進他的世界裡,然而那個世界充滿孤獨與憂傷。只有他能決定何時要給人們救贖,為這個世界帶來一絲溫暖,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沒有人能更靠近他一點。看似被眾人包圍,但那裡其實只有他一個人。空氣如此冷冽,風雪不斷刮過荒蕪的原野,不曾止息。
指揮自強烈的餘韻之中輕巧地舉起指揮棒,指示單簧管獨奏開啟第二樂章,雙簧管和長笛逐一加入,帶著甜美的音色。琴弓輕輕劃過琴弦,略帶憂鬱地揭開主要動機,和樂團的和聲相互重合,平穩地前進,在顫動之中捎上無盡的溫柔,令觀眾在休止符之間為之屏息。
小提琴的餘音獨自消逝在黑暗之中,陳奕韋花了一些時間才從自己的情緒當中恢復過來,向指揮示意進入第三樂章。
定音鼓、中提琴、大提琴,以及低音提琴小聲地鋪陳出振奮的節奏,小提琴獨奏充滿活力地加入,多了一點律動感,一掃之前憂鬱的情緒。樂團齊奏出主題,獨奏由高音切入重複相同的主題,又不斷往前延伸,拓展出更加廣闊的世界,在主旋律之間穿插自己的想法,相互應答,輕快而靈巧地前進。在盛大的演出之後,小提琴獨奏用最後的上行旋律和樂團一起在狂風中劃下俐落的結尾。
觀眾席幾乎同時爆出了掌聲,蘇巧巧從座位上跳起來,用力地鼓掌,激動得眼角泛著淚水。他是什麼樣的人都無所謂了,畢竟他所帶來的音樂如此震撼人心。這樣的自己也能為他做點什麼事的話,那就太好了。
陳奕韋從容地向這份熱情欠身致意,彷彿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那麼理所當然。他和指揮擁抱,又輪流和首席和副首席緊緊握手,誠摯地向樂團表達感謝,再次向台下鞠躬之後和指揮一起回到後台,然而掌聲不斷,觀眾席的燈也遲遲沒有亮起。
陳奕韋又帶著小提琴和麥克風走向台前。他微笑著靜靜等待觀眾席安靜下來,才拿起麥克風,充滿磁性的聲音傳遍每個角落,「今天早上,我的恩師皮爾彭教授過世了。我總以為下一次回學校就能見到老師,然而今天早上才知道,沒有下一次了。是他教會我什麼是音樂,也在我最迷惘的時候為我指出一條清晰的道路。他說,音樂是要和人分享的。今天,我想要和大家分享他指導我的第一首曲子。」
陳奕韋關掉麥克風,放在指揮台上。如十數年前在學校古樸的窗下,無數次將小提琴放上肩。那時有個嚴厲的聲音不曾停歇地指導他,然而老師已經不在了。再也沒有人在前方引領他,指引他該走的路。
曾經在地鐵站裡落下的陽光和雪,如今再次在這座華美的音樂廳當中灑落,反射在精心設計過的牆面之間,音符更加飽滿,充斥空氣中每一個粒子,沁入人心,令人渾身戰慄,彷彿真的能看見有光線從屋頂落下,籠罩在他身上。他拉著琴,一個人默默落淚,用琴弦編織出繁複的聲部,讓整座宇宙包圍他,唯有如此才能稍微緩解那份孤寂。當琴音的震動停止,弓尖滯留在空中,無聲的悼念在黑暗中蔓延,良久,他才慢慢放下琴來,深深向觀眾席鞠了個躬。這次沒有人歡呼,只有掌聲持續了很久很久。
蘇巧巧伸手摸摸臉頰,淚水滑落下來。她猛然起身,奔出音樂廳,在剛下過雪的路面上奔跑。忽然有種衝動,想讓心中這份感動往哪裡宣洩而出。
好想彈琴,現在就好想彈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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