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回診的日子，雖然把時間排在了平日，但每次到醫院還是得等上一段時間，候診區的空氣混雜各式各樣的氣息——消毒水、清潔劑、塑膠、體味、組織液等，當然，還有多到數不清的負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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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躁不安的人們坐立難安，有的人不自覺地走來走去，鞋子在光滑的地板上發出輕微的摩擦聲；有的則坐在硬邦邦的塑膠椅上，不停地抖著腳，發出規律的噠噠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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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目光三不五時地掃向診間外牆上的電子螢幕，生怕一個不留神就錯過了自己的號碼。而每當診間的門打開時，整個候診區的人都會不約而同地屏住呼吸，豎起耳朵等著護理師喊出下一個人的號碼跟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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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還有一些看起來對醫院流程不太熟悉的人，他們顯得格外焦躁，每隔幾分鐘就去敲診間的門打斷醫生的診療，或是一看到護理師走出來，就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直接上前詢問，完全不顧及其他病患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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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在這種緊張的氣氛中緩慢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顯得格外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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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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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裝個水喝。」于思慧轉頭對于思凡說道，隨後又停頓了一下，語氣中帶著一絲關切補充問道：「你有要嗎？還是你要喝飲料？我可以順便去外面的超商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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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還不會渴。」于思凡想也沒想直接拒絕，他出門前才喝過水，此刻確實沒有口渴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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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思慧點點頭，起身離開了候診區，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五分鐘悄然流逝。于思凡心裡清楚，單純去飲水機裝水絕不會花這麼長時間，姐姐肯定是跑去超商買飲料了，他輕輕嘆了口氣，無奈地拿起手機，點開通訊軟體，果不其然，于思慧發來了兩則新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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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是去超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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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喝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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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思凡忍不住搖頭，心裡想著就算說不用，這傢伙還是會隨便買一瓶給他，既然如此，不如挑選自己喜歡的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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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認真思考時，手機又傳來了震動，于思慧發來了幾張照片，全是超商冷藏冰箱和開放式冷藏櫃的畫面，每一台冰箱都被分上下兩張拍攝，以確保放大後仍能清楚看到上面的品牌和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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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選了個紙盒包裝的蜂蜜奶茶，但他的訊息才剛送出，幾乎是瞬間，于思慧就回傳了一個寫著大大的「OK」的貼圖，彷彿一直盯著手機等待弟弟的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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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思凡關上手機螢幕，腦袋裡充斥著一個念頭——真的太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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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那場意外發生後，于思慧對弟弟的態度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前的她總是隨意使喚弟弟，愛開沒有分寸的玩笑，如今卻變得無微不至、事事關心，這種改變雖然出於好意，卻讓于思凡感到相當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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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令于思凡困擾的是，在他出院不久後，于思慧竟堅持要他去做付費的心理諮商，還說著多貴都沒關係她會出錢，就深怕于思凡患上創傷後壓力症候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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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于思凡卻覺得真正該去做心理諮商的不是他，而是姊姊于思慧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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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來，從小于思慧就喜歡差遣他這個弟弟去做這個、做那個，無論是買便當、買飲料，還是去超商取貨，甚至連她的機車快沒油了，都要他騎去加油站加油。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們姊弟倆的感情真的很好，最多也只是嘴上小打小鬧，從未真正吵過架或鬧得不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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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地，于思凡也養成了習慣，若是閒來無事或剛好經過姊姊的公司，他總會順便帶點點心或下午茶。所以那天晚上與朋友聚會散場後，他也一如往常地外帶了些消夜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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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思凡深知，姊姊在那之後一直深陷在自責的漩渦中，以至於把這場意外全歸因在自己身上。儘管于思凡多次強調這與她無關，單純只是個意外，但于思慧仍堅持認為自己的反應並不過度，在她心中，這一切的關心跟照料都是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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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思凡回憶著過去幾次嘗試與姊姊談心的場景，心中不禁無奈，每當他找準時機，想要好好與于思慧討論這個問題時，總是剛開口說了幾句，就被于思慧匆匆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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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凡，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是我現在真的很累。」于思慧總是這樣說，「我們下次再聊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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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那個「下次」似乎永遠都不會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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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于思凡都只能說上幾句話，就又要等待下一次，這種循環不斷重複，讓他感到挫敗。漸漸地于思凡也決定不再主動提起這個話題，他安慰自己隨著時間流逝，他的傷勢也一天天好轉，或許姊姊會跟著慢慢想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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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默默地期待著那一天的到來，希望于思慧能夠放下心中的自責，回到從前那個雖然愛使喚人，但更顯真性情的姊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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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診間的門開了，護士叫到了他的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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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思凡緩緩站起身，他的左腿仍不太利索，使得他走路不得不一拐一拐地前進，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給傷處帶來更多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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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推開診間的門，迎面而來的是醫生熟悉的聲音，醫生微笑著示意他坐下，開始了例行的問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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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感覺如何？」醫生一邊看著螢幕上的病歷一邊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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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思凡坐在椅子上，開始回答醫生的一系列問題，他知道這個過程可能會需要一小段時間，因此過程中他試著放鬆跟調整坐姿，好讓左腿舒服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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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準備離開診間時，已經過去十分鐘了，他站在候診區目光掃視四周，卻沒有看到于思慧的身影，只不過他連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被什麼人給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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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每次回診幾乎都會遇到一位黃阿姨，像是掐準了時間似的上前跟他們倆搭話，儘管知道黃阿姨的女兒也是那場事故的傷者之一，但于思凡仍不解為何她偏偏只纏著他們姊弟倆，而不去找其他人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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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阿姨找我講話，如果看完診你就先去付錢拿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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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思慧傳來的訊息如此寫著。果然是黃阿姨，一切都在意料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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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思凡？」等他批完價領好藥時，突然聽到身後有人輕聲喊道，他轉身一看，只見一位手裡提著便當，微捲髮、長度及肩的女生正衝著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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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梓蓉？妳在這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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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梓蓉比于思凡大一歲，是從小一起玩到大的青梅竹馬，雖然在他高一時陸家就搬走了，但在此之前，兩家一直都是很要好的鄰居。但說來也巧，于思凡後來考上了與陸梓蓉相同的高中和大學，不幸地又當了對方好幾年的學弟，也因此，陸梓蓉幾乎可以說是他的第二個姊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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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阿公住院，我是奉命去買午餐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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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公還好嗎？」于思凡關切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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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梓蓉的爺爺——雖然說是外公，但我們孩子輩的都跟著陸梓蓉的姓稱呼他陸爺爺——是個既和善又好相處的長輩，每次去他們家玩總會給于思凡零用錢，要他跟陸梓蓉一起去買玩具玩，甚至連過年都會各包一份小紅包給于思慧跟于思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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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老人家會有的毛病，也沒辦法。」陸梓蓉聳聳肩，「那你呢？回診嗎？妳姊終於捨得放你一個人搭車過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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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思凡聽出了她話中的調侃，無奈地苦笑，「別挖苦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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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沒事的話，要一起去看我阿公嗎？他前幾天才突然唸說很久沒看到你了，都忘記你長什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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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可以啊，但我先看一下訊息看我姊忙完了沒。」于思凡說完便又從口袋拿出手機看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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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會耽擱一段時間，你先自己搭計程車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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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于思慧是脫不了身了。他在心裡為姊姊默哀，但另一方面又暗自慶幸被纏上的不是自己，只是若換作是以前的于思慧，根本不可能甩不開黃阿姨糾纏，只是現在的她抵抗不了這些，即使再厭煩，也無法對他人的傷痛或苦楚沒辦法視而不見，她是把黃阿姨當作自己的情感投射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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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了個「辛苦了」的貼圖，而後簡短地表明自己遇到朋友，會跟對方聊一聊再搭車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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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收起手機，「那走吧，妳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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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帶路陸梓蓉。」說完陸梓蓉無聲地笑到不能自已，臉還因此脹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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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笑。」于思凡從認識她的那天開始，無時無刻都想剖開眼前這個人的腦袋，看看裡面到底都裝了什麼才會變成這樣。不過說來也奇怪，陸梓蓉的腦迴路清奇，想法又飛揚跳脫，但她仍記得在醫院不能大聲喧嘩，人雖然古怪但絕不脫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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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一前一後踏進電梯，狹小的空間裡瀰漫著淡淡的消毒水味，手指懸在電梯按鈕前，于思凡轉頭詢問，「幾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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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陸梓蓉不加思索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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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思凡挑了挑眉，以為陸梓蓉又在跟他開玩笑：「不要鬧，幾樓快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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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是零，不信你自己看。」陸梓蓉歪歪頭，示意他看按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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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思凡順著她的視線看回去，果然在樓層按鈕上發現，原本應該是四樓的位置被人用奇異筆畫了個大大的數字零，他不禁疑惑：「亂塗鴉竟然沒有被擦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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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覺得奇怪，之前有反應過，但好像每次擦掉還是會有人再畫上去。」話音剛落，電梯門緩緩打開，陸梓蓉率先邁步走出，邊轉身邊指著右手邊說道：「這邊，七號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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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思凡走沒兩步突然想到，自己兩手空空去探病是不是不太禮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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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梓蓉光是注意到他皺著眉，還沒等他開口，就馬上把手裡提的午餐塞到于思凡手中，「喏，好好拿著你的禮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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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又是怎麼猜到的？」于思凡驚訝地發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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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不相瞞，我很擅長閱讀空氣。」她擺手露出得意的笑容，鼻子翹得老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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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已經超過讀空氣的範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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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一踏進病房，陸梓蓉就興奮地宣布：「看看我遇到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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