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校長居然親自來找我。她說:「琴日你哋足球隊輸咗,真係好可惜呀。聽講你哋都奮戰到最後,但係都差少少。唔緊要啦!下年再嚟。」
我很驚訝,她這位STEM校長居然知道什麼是足球(恐怕不知道什麼是越位;女人如咖啡)。
「琴日你哋雖然輸波,但係明報嘅副刊記者咁啱路過,佢畀你哋嘅表現同最後嘅反應打動咗,所以想搵你做個訪問。唔知你幾時得閒呢?」果然,校長無事不登三寶殿。
「好嘅。」竟然會這麼巧合,有個明報記者經過球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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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暄一番後,記者展示一幅圖片,應該是他拍下的。「你哋校隊好可惜,雖然已經奮戰到最後一刻,不過都係追唔返個比分。Derek Sir,嗰吓你見到自己班子弟兵遺憾出局,唔知你有咩感受呢?」
「作為教練,冇人會想自己嘅球隊輸波,我都唔例外。我喺賽前都知道對方係相當強勁嘅對手,一定唔容易應付。去到最後,我哋要承認自己技不如人,一開始冇辦法守住對方嘅猛烈攻勢,但係我依然為我嘅隊員傾盡全力而覺得好自豪。」
「就係呢幅相,令到我同編輯都覺得好有新聞價值,所以我哋都想知多啲你哋嘅足球校隊。唔知Derek Sir你係點樣培訓班球員嘅呢?」他指向那張相片。
我想了一想,說:「平時訓練嘅時候,我都會講清楚我究竟想踢乜嘢,同埋我想喺場上面睇到啲乜嘢。不過,我覺得最主要都係要畀球員盡展所長,我作為教練,只係畀個框架去引導佢哋踢出最高水平啫。」
記者點點頭,寫了些什麼,又說:「Derek Sir,雖然我唔算好熟悉本地波,不過我都做過啲資料搜集,知道你之前係職業足球員。唔知喺球市咁多年嚟嘅經歷,會唔會對你嘅教練生涯有幫助呢?」
——你不應該對深陷情傷的人提起前度,雖然我已經康復了。「咁一定有幫助嘅。咁多年嚟,我都同過好多唔同嘅主帥合作過,佢哋嘅處事風格都令我對『教練』嘅含義有更深嘅體會。同埋青年球員遇到嘅困境,好多我都感同身受,咁我就更加理解佢哋嘅諗法。」
記者的反應如同複製一樣,又是點點頭和寫寫字。「既然你作為退役嘅足球員,而家又喺小學校隊扶持香港嘅小小足球員,唔知你對未來想投身足球界嘅人有咩寄語呢?」
「我覺得人人都有權利去追夢,正如我喺足球生涯上都算係曾經有過美好嘅日子。如果大家真係想用足球作為自己嘅終身職業,而家就要開始行動,好好練習,增進自己,咁香港足球嘅大門就會永遠為你而開。」
我竟然說出了這些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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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睇吓,爸爸出名啦!」女兒大喊道。一個十歲的小女孩應該學乖一點,她沒必要為一份《明報》就手舞足蹈吧。以前我也接受過不同媒體的訪問,反正《明報》又不是其中一家。
現在沒有人找我就是了,所以我應該高興起來。我唯有報以一個微笑。
「哇,你勁喎,教小學校隊都可以上報紙。畀我就真係做唔到啦……」我絕不敢回應老婆大人的譏諷,老婆大人永遠都是對的。
「係囉,爸爸真係好犀利!」
我教球很厲害嗎?我只是隨便教而已。我上班只為了下班,教球只為了掙錢,我不是高明一點的杜曹或年輕一點的哥迪奧拿。然後,誤打誤撞,我居然上報紙訪問,跟著說了一大堆幹話。
我居然說幹話!說鬼話!我把一大堆一大堆的年輕人推到水深火熱的熔爐裡去,把一大堆原本要遊遍汪洋的鯊魚推到迪欣湖去!鼓勵一大堆一無所知的蝌蚪在迪欣湖裡打轉!
我有負於上帝,我是罪人。請上帝責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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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見一封電郵,那是來自慈雲山的某間中學。信中這樣寫:
「本人乃XX中學體育課主任。閱過閣下於《明報》之訪談後,本人深被閣下之精神和想法所打動。目前,本校足球校隊教練一職出現空缺,本人現誠邀閣下親臨本校,調教本校之足球隊。若蒙答允,不勝感激。」
我不禁笑了,這樣的鬼話也有人相信。不過,現在是七月,這個時候才來招聘中學校隊教練,恐怕是忽然出現了空缺,然後需要別人替上了。只不過,這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實在有點可笑。
慈雲山不是個好地方。然而,那是一間中學,我不知道他們的水準——但恐怕不會是比小學更差的地方吧?資源不會比小學少吧?學生不會更桀驁吧?重點是,小學踢五人足球,中學學界是十一人——那是我的家鄉,我的故土!
我當年在中學學界,號令八方,掌管中場,令對方迷頭轉向,令教練讚譽有加,令球探深深著迷——我知道我是誇張了——但你應該知道,你應該要知道,這是我的故土,我昔日的光景,我以往那萬人敬仰的能耐!
我就是這樣,讓球探知道我是誰,讓香港的足球界第一次聽說我的名字。
那多麼令我念舊的地方,如今我又再重臨。這是我的開始,我的價值,我的一切的一切的一切的開端——
即使我不捨得小學一班小孩子——我兼教就是了。我應該去我的故土一看,去我以往的家鄉一見鄉親父老,對所有人大聲說:
我回來了!這是我的球隊!我的希望!
所以,我接受了那家中學的委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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