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伍、過往殘夢
久炎與唐湘被代里的靈蛇白月與青邙帶回樹頂村,代里見雙雙昏迷不醒的徒弟們險些被壓垮,強打起精神邊帶領眾藥師蠱師醫治受傷同門,邊親自照顧受傷的兩人,先簡單處理寨黎的皮肉傷,再來是胸口被烙印的久炎。
她很快注意到大徒身上被種了不該存在之蠱,連忙快速將其去除,直到幾日後唐湘率先醒來,便不顧師傅勸阻就帶著將面對終結的堅決直守在久炎身邊,直到他也終於清醒。
當那雙深灰眸子再次睜開,唐湘本以為自己會逃開,沒料到兩腳若深根般動彈不得。
久炎沙啞開口:「你叫甚麼。」
壓不住指尖顫抖,唐湘以為他會先詢問師弟妹狀況,或到底發生何事,但沒料到久炎醒來就是尖銳質問其身份。只聞久炎又以漢語問一次,口吻開始變化:「我問你真正的名字叫甚麼?別想給我蒙混過去。」
那語調使唐湘不得不應答,因為若再沉默,也許這輩子久炎都不會想再見到自己。
「 ⋯⋯唐湘。」
他低頭應道。
「唐湘 ⋯⋯湘少爺 ⋯⋯果真是唐家堡的少爺。」
久炎仍有些虛弱,喃喃念著陌生的名,聲音卻逐漸憤怒:「你好大膽子,竟然敢騙我這麼久?」接著無法控制問出連續數個問題:「那個阿婭跟你甚麼關係?你們來此道底所圖何事?而你那些消失的時候,尤桑被派去守墓之事是不是 ——」
「師兄 ⋯⋯」
唐湘正欲在床畔雙膝跪下,即刻被久炎一把揪住前襟,喝道:「說你還騙了我多少?最好全部從實招來!你那唐門師傅竟然也這般騙我師傅!騙了這麼多年!難道甚麼目睹父母雙亡、你師傅受傷都是騙我的?」
「那些是真的 ⋯⋯」
想要辯解些甚麼,但唐湘終究只是垂首凝望久炎抓住衣襟微微發抖的雙手,甚麼都講不出口。
該說甚麼?
寨黎就是個虛假的身份,用此身份度過的這段日子,究竟是真實還是虛幻?他早追著久炎腳步迷失在緩緩模糊的界線間。
「看著我的眼睛回話!」久炎先是低吼,卻又像多年習慣,見到寨黎的神情後想放緩和口氣,但仍然難以自制,咬牙切齒表示:「師傅,還有尤桑,我教中子弟,他們的 ⋯⋯都是 ⋯⋯都是 ⋯⋯」
是啊,都是他的錯。
儘管此事從來並非其意願,但過去發生的一切真實存在,不管是背叛又或者欺瞞。
他就是來此臥底的唐門弟子,他是唐湘,無法改變。
他不是寨黎。
不是寨黎。
青年並不知該怎麼面對久炎的憤怒,更莫知如何面對自己。
見對方說不出話,久炎心被涼意攫住,恐懼自最深內心浮現,穿透看似中燒的怒火,使他鬆開緊抓對方衣襟的手,微顫雙唇吐出絕望言語:「說心悅我,恐怕也僅僅是為得到聖教情報對吧?」
此句既出,唐湘猛然抬頭,伸手想抓住久炎的手結巴欲解釋。
「不!久炎,我、我是真的 ——」
可這些此刻在久炎耳中不過就是辯解,他再次拉住唐湘衣襟,露出仍是難以接受的神情,嘶吼質問:「為什麼是你?」
不知是想問自己還是唐湘。
「為什麼就是你!」
在兩人僵持不下之際,忽有紫蝶飛舞來停在久炎額間。只見五聖弟子即刻闔起兩眼向後倒,唐湘立即扶住他,而代里踏入房中,嘆氣開口:「別讓他太激動,只會惡化。」並緩緩行至床畔坐上榻,以內力探其經脈。
「師傅 ⋯⋯」
唐湘自是不掩憂色。
「毋需擔心,他胸口的蠱蟲都已去除,現在僅是需要休養。」
代里貌似已經力盡,收起手,神態平淡卻疲憊道:「那蠱蟲名為屍蚰,好險去除得早,否則傳說中這種蟲長愈久,愈容易與宿主合而為一,成為宿主心頭的血與肉,最後聽聞除了連帶毀去心臟外無法去除。」
到底是誰想喚醒這種不該被喚醒的上古蟲獸?
難道真是烏蒙貴?
不 ——是更為陰暗醜惡之物 ⋯⋯
他們口中說的那個女人 ⋯⋯還有更多 ⋯⋯
這事情恐怕沒有這麼簡單就結束。
婦人疲倦垂下雙瞼,搖頭嘆氣。
「師傅 ⋯⋯」青年面容慘白,收緊抱著久炎之臂,喃喃道歉:「對不起 ⋯⋯」
聽得代里眉間緊鎖更甚,吐出反問:「寨黎,你為了甚麼道歉?」
我 ⋯⋯為何道歉?
唐湘難以思考,可未待其回覆,代里突然講起過往。
「寨黎,我與你師傅是舊友,在你來聖教前我們就書信多年。」
她邊開口邊輕拍身旁空處,示意唐湘坐到自己身邊,青年這才小心讓久炎躺至床板,挪至師傅所指的位置,婦人方繼續訴說。
「其實重讀芝華來信,其文內都暗中有警告我唐傲天野心勃勃,自楓華谷大敗後更轉而想壓制南地各門派,聖教自然首當其衝。但她在唐家堡向來未受重視,許多細節情報應也不知曉,我更想相信她更是走投無路才將你送來。」
即使被講愚蠢,代里仍牢記記憶底那對眼睛所訴說的善意,看似冰冷卻非常溫柔的雙眸。
「寨黎,當年我應允芝華護你周全,便代表今日可能得承受如此結果,雖心有不甘,但也只能接受,我也願意接受,所以我不恨芝華也不恨你。」
年過半百的五聖教大巫以指尖引導碧蝶停駐於唐湘緊交扣的手背,灑下使人舒緩放鬆的鱗粉。
「說到底,一切終究只是聖教內矛盾從以前就存在,而我未參透那早就存在的跡象又力有未逮,才無法同時守住你們且守住聖教。」
然此刻其銀灰眸裡盡是悲傷。
「你與阿炎,還有他和尤桑,我在阿貴堅持將他送入大墓就該察覺,都是因為我,你們才連帶成為遭覬覦與算計的對象,那既然聖教逢難已成事實,我便不可再懊悔,必要保阿炎與你。」
講到此,她直視唐湘悄聲訴說從未講出口之語。
「久炎這孩子,他雖看似不乏同齡互動者,實際上卻非常孤獨,而平時看似有話直說,但都把許多事壓在心底,這些都是我忙於教務而疏忽。」
話至此,婦人以纖細食指輕點久炎前額,感到某種波動自其指間散開後,她才沉聲交代。
「我會以魂牽夢縈之術封住阿炎部分記憶,這都是為了讓他這段時日不要如此痛苦。你先別再讓他想起,至於你們的關係,現在也僅是讓你與他都難受罷了,不如先暫且分開。」
其語使唐湘沉默,代里便同樣指腹觸碰小徒弟眉間,柔聲開口:「寨黎,你也是。」
「忘記痛苦,忘記想忘記的事情吧,暫時小歇一會。」
伴隨師傅嗓音,某些羞愧、內疚還有痛楚都緩慢從唐湘心中淡化。
而他本欲掙扎卻逃不過意識遠去,最後迷糊昏厥在久炎旁,剩代里掌心撫摸他與久炎額首。
她早知曉兩人將難以面對這些,因此下定決心對徒弟施以牽夢之術,讓他們有機會忘卻內心最想遺忘之事,讓真相皆沉至夢中,僅是靜待至再次憶起時。
當然,婦人沒能確定他們各自會選擇忘記甚麼,僅能熄掉燭火,替兩人蓋好被子方緩緩離開。
不過世事難料,五聖大巫並未預想到當唐湘再次醒來時的確已忘卻尤桑,卻依舊記得對於久炎的背叛,至於久炎雖遺忘被種下屍蚰的痛楚,也仍記自己與尤桑道別和寨黎的欺騙,因此兩人仍都暫且難以面對彼此。
久炎花上幾乎整個夏秋時日才完全復原身體之傷,雖然唐湘總於他昏迷時整夜照護,但師兄弟兩人卻再也沒在醒著時候說過半句話。
而這年來唐湘毫不反抗聽從代里指示協助右長老鎮壓叛亂、天一與塔納來逃避無盡的罪惡感,也僅能將已化為屍人的唐書雁圍困於聖獸潭,彼此無語遙望。
和自己擁有相同姓氏,以詛咒般血脈連接的姑姑。
即使這般漂泊晃蕩在陰幽密林的深處,仍終都逃不出名為唐家堡的牢籠。
或許當初接下唐傲天命令的剎那,他們都注定將不復一世安穩。
至於聖教內戰況本膠著難解,右長老艾黎逼不得已新解開封印多年的上古煉屍法,想以此抵抗烏蒙貴。傳聞上古煉屍術是將活人浸以劇毒和至兇蠱物,此術可使內力深厚者在極短時辰內成為功力數十倍的大屍人,受術者卻需於完全清醒中忍下萬蠱蝕心之苦,最後喪失心智記憶,再難回歸為人。
由於此術過險,無人願意承受,直到傾戀曲雲多年的師弟孫飛亮克服萬難從七秀坊跟來聖教,只心念保護從小照顧自己到大的師姐,自是毫不猶豫接受右長老提議以自身作為上古煉屍法之物。
正是那日在曲雲寢殿祝融宮中,唐湘親眼見來自七秀坊的青年眸底閃爍自己從未有的堅決,縱身跳入萬蠱血池,讓毒物使其俊秀容貌轉為潰爛浮腫、皮膚盡裂,卻同時得到無上力量守住戰爭。
僅為護其所愛,毫無懼色。
在孫飛亮化為大毒屍後,烏蒙貴的野心自是傾倒,兵敗逃向黑龍沼等待契機,讓耗時多日的內亂終於稍微喘息,來到暫能休生養息時,代里也終於放下心頭重擔並開始盤算讓唐湘回唐家堡。
直至冬季降臨,久炎在代里屋內協助師傅處理簡單祭祀事宜,邊板著臉把玩幾年前尤桑與寨黎合送給他的木雕,許久才問出:「師傅,你決定要讓他回去了?」
頷首,代里並沒特別隱瞞,直說:「嗯,趁現在亂事趨緩,接下來世事難料,也恰好適合讓他離開,你亦需要。」
語畢她凝視久炎面容閃過訝異,卻又垂首不語,莫知多久方吐出日久積累的心聲。
「師傅,我還是不敢相信,他竟然是 ——」
久炎喃喃低語。
「這一切都是謊言 ⋯⋯」
徒弟握緊的拳頭使代里不捨,便詢問:「孩子,你有甚麼感受?是恨嗎?」
「恨嗎?我 ⋯⋯不知道 ⋯⋯」頷首又搖頭,久炎心底亦萬分矛盾。
自己的確痛恨與不滿於受到欺騙,但某種程度他知道唐湘並非整場騙局的核心,而若說江湖正是如此爾虞我詐、暗濤洶湧,那唐湘並未做錯什麼。
更何況代里已告知所有唐湘坦承之事,所以其也明白僅管唐湘最初是逼不得已臥底而來,最終卻也把此處當成家鄉,否則又怎會說出一切?他亦知曉這年青年在戰事中守護聖教所作所為。
如曲雲注視成為毒屍的孫飛亮,再見被煉成屍人的塔納時無法下令殺絕,更想尋得解藥,唐湘對於自己正是如此,畢竟他雖為毀壞五聖教的唐湘,卻同時是自己決定要愛的寨黎。
見徒弟不掩迷茫,代里再次走到他身畔坐下,既未替誰講話也沒再三勸說,只是平淡如常開口:「阿炎,重點並非他是寨黎或唐湘,又或他到底是五聖教徒或唐門弟子,而是他到底做了什麼。」
還有你決定做甚麼。
「你和他共同度過的日子會告訴你答案。」
你心底會知道答案。
天寶二載冬末,唐湘在代里叮囑下準備回到唐家堡。他本打算不告而別,沒想到久炎仍來送行,也使習慣掛於臉上的笑容在對方目光緊盯中逐漸消失,讓他沒忍住呼喚那許久未說出口的稱呼。
「久炎 ——」
「不准喊我,也別回話。」
久炎表情雖甚是冰冷,口氣還未太差。
「師傅要我別讓其他人察覺你的身分,只是當送你遠行,這些是師傅要給你的。」說到此,男人遞出代里親手織的冬衣,停頓些許才把話說完:「你很清楚自己幹了甚麼,而我還在氣頭上,現在沒有要原諒你的意思。」
唐湘突然意識到,那壓抑語調背後似乎不僅是憤怒,還參雜某些其他意思,只是他尚未釐清,馬鳴與久炎皆已出聲道別。
「回唐家堡吧,唐湘,再見。」
青年再次孤獨離去熟悉處,猶如當年孤身來此的少年。
只是這次唐湘掌心似乎握住微小希望。
那人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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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車勞頓幾日,唐湘終於看見埋藏記憶底的唐家集。
他原以為自己在夢中,然跳下馬車後其手所觸碰的石牆卻無比真實,磚瓦都跟曾經那些念想的夢中相同。可不知為何,眼前多年來心繫的家鄉此刻同樣虛幻,明是多年思念的故鄉,此時竟陌生到讓他止步不前。
直到目光注意到遠方急切朝自己而來的身影,唐湘才回神,嘴巴開闔數次終於完整喚出其稱謂。
「師傅 ⋯⋯」
眼前的唐芝華銀髮叢生,神態亦年邁蒼老許多,看得唐湘更想起代里,也發現師傅握著信,上頭似乎簡略寫著寨黎歸三字,應是代里掐準時機以信鷹送出。此時唐芝華亦是壓住心底心緒,儘管她都有從代里得到唐湘的消息,但那到底與親眼所見、親手所觸不同。
婦人抬起左手吃力握住唐湘冰冷指尖,喑啞低呼:「阿湘 ,你回來了 ⋯⋯」
唐湘微微頷首卻再難以言語,僅是任憑唐芝華檢視自己安康與否。而師徒倆都未訴說太多思念或重逢之喜,僅是相看不語,因為他們都清楚知道代里與久炎都將成為彼此心結。
最後唐芝華放開唐湘,並再次領著他走回久別數年的機械房。
每向前踏進,唐湘就愈感時光凝滯與流動,唐家堡似乎停止於自己十三歲離去那年之貌,卻又看似全數皆有所變動、不再熟稔,似乎真正成為夢境裡的一隅,既是惡魘亦為美夢。
直到甫踏入房內,他立即發現自己座位的擺設與當年離開相同,未有改變,連做的千機匣半成品都維持原樣,全數擺放整齊用布防塵。
有些佝僂的唐家堡機械師繞過桌案,從後頭櫃裡取出把短刃,神態慎重將其交給唐湘。
「這是你爹娘的遺物,你去五聖教後,由你母親的師兄所送來。」她輕聲解釋。
青年認得它,那是父親唐無黥生前總不離身的短劍,每次只要提及母親,男人便會透出難得溫和的顏色,將手放於上頭。
卿。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唐湘不禁想起久炎,只可惜許多話此刻沒有機會說出口。
而五在並不短,他在五聖教生活過的時光無法抹滅,因此沒能確定該如何重拾身為唐門弟子的樣子,或面對幾乎不再熟識的人們。
晨間,唐湘都仍會站到唐家堡看見河水與林地處,指尖尚記得摘採藥草葉時上頭冰涼水珠,耳邊則有不知名的引蝶或引蛇笛音交替迴響。
他掌心抓緊從五聖教帶回的短笛,此乃久炎為教唐湘毒經心法時親手雕製的獸骨笛,雖不甚美觀,笛音卻非常準確,只是唐門弟子再也無法將其放至唇邊吹奏,僅能握著笛身,直至日輪逐升才離去,回到不見天的機械房中重新開始打磨新的殺人利器。
自唐湘從五聖教歸來,唐傲天傳來「莫疏於機械課業」幾字,卻並未喚他前去報告,甚至沒問唐書雁身在何方,倒是那被派去執行任務的唐門弟子家族、友人不知從何處得知唐湘身份,紛紛來尋求親人消息。
當然,他能給的只有絕望。
就如唐嘯聽完其所講便猛力抓住他雙臂大吼:「為什麼只有你回來!」
是晴香師姐的小孩 ⋯⋯
腦海隱約浮現臥底逢難時師姐求救模樣,唐湘並未記得清晰細節,也無法想起那時師姐拼命想抓住衣襬的手與面容,因此只是讓對方握拳捶打自己、不停嘶吼。
「怎麼只有你這個人可以活著回來?憑什麼!為什麼你活著回來!」
比自己年長的師兄在眼前淚流如幼童,唐湘僅能沉默。
為什麼?為什麼只有他能活著回來?
他怎麼會知道。
他比任何人都想知道答案。
此時唐嘯揚起全數憤恨朝唐湘宣洩,大掌扯住其前襟吼叫:「不要以為沒人知道!沒有事能永遠隱瞞!就因你承歡於那骯髒苗獠身下!唐家堡怎麼就出了你這個賤子!」
如釋放無處可去的怒氣,男子用力將其撞在牆上數次。
那聲響極大,力道更是讓唐湘後背如被火灼燒般刺痛,由於兩人是立於主堡廊道上對話,來往弟子並不算少,唐嘯叫喊自是引來諸多同門側目。
周遭審視眼神包圍唐湘,逼得他垂首凝望自己重新穿上的唐門門服,頃刻間再也無法控制發笑。
「呵 ⋯⋯哈 ⋯⋯哈哈哈 ⋯⋯」
這全數都過於荒謬。
到底為什麼會如此?
明已經徹底失去寨黎身分,但為何此刻似乎也不再是完整的唐湘?還要被這些安穩留於此地,從未經歷苦難者質疑?所有人都只注意到他活下來,然都未看見其究竟經歷甚麼,又喪失多少,再次回到這要將人吞噬殆盡,屬於唐傲天的堡壘中。
對於唐湘從唇畔透出的弧度,唐嘯本滿溢憤怒,卻逐漸轉成為恐懼,高聲罵道:「你這瘋子!做這般丟人現眼之事,還有臉笑!」
唐湘眉眼帶笑,勾著嘴角,指間施力將唐嘯手扯開,僅僅反問一句:
「嘯師兄可還有其他事要說?沒有師弟先告退了。」
講完,他不等對方回應便轉頭離去。
經此事,歸唐家堡的唐湘表面溫馴無比,聽從所有唐傲天指派莫有違抗,然暗地卻動作不斷,開始積極熟記唐家堡內部派系聯繫,更逐步理解到本家與外家間的矛盾與不睦,因此既維持中立,同時亦與四老及其子孫輩保持良好關係,從未選邊站。
且由於青年即使臥底五聖教多年也從未荒廢機械設計,打磨數載回到唐家堡後自然鋒芒畢露,年紀輕輕就拔得頭籌通過唐家堡機械師考驗,又因此為理由,頻頻婉拒唐傲天想將其帶入唐家堡權力核心的念頭。
這些唐芝華都看在眼底。
她對於徒弟的長成甚是欣慰,但也同時浮出難以遏止的憂思。
唐家堡是何處?自是能為唐門、唐傲天所用者方能存活下來之地。
其實在唐湘被迫前往南疆五聖教後,唐芝華沉寂許久方始嘗試以陌生右手重新接觸機械,雖無法達鼎盛姿態,但也回復七八成功力,這才讓那些隨時緊盯自己言行的豺狼虎豹們稍退去。
這些正是她維持活於此地之法,既不過於突出卻也非無能,用以逃離於他人口舌。可如今見著唐湘臉上那逐漸無法看透的笑,還有那無比圓融神態,唐芝華驀然明白徒弟已習得能夠在唐門自保之術,卻毫無疑問失去更多。
自己當年的決定是否讓眾人都喪失所有?
唐芝華心底不時浮起這般問句。
而答案她難以估量。
歸唐門的唐湘戰兢度日,偶爾夜深人靜時會憶起身在五聖教的時光,也曾百般猶疑後提筆欲寄書於久炎。然千言萬語終剩寥寥幾筆且有去無回,且對方從未有過回信,唐門弟子便知時辰未到,久炎仍沒原諒自己。
握緊空無物的雙手,他僅能先將隱匿思緒,全心投入機械製作裡。
天寶三載夏日,唐湘意外收外家的莊臻為徒。
少女莊臻已喪父失母,被唐家堡出任務的刺客撿回後迫成為外家子弟,極度不喜門派內規,時時反抗認為不合理之事,因此尋常受到刁難,更遭同儕批為害群之馬。唐湘正是前往外家替眾弟子修繕千機匣時見到那孩子。
當時莊臻被同齡人群起欺負卻不掉半滴眼淚,僅是握緊拳頭放在胸前,次次擊退那些少們。
見狀,唐湘勾起嘴角驅走頑劣弟子,低頭看向滿目警戒的少女溫和開口:「有師傅教妳嗎?」
說完他彎腰,帶淺淺笑意直視莊臻,攤開掌心再問。
「沒有的話,我當妳師傅如何?」
並耐心等待少女主動將手放到其上。
自此後唐湘收其為徒,教導她刺客之術,又發覺莊臻竟在機械製作上天賦異稟,便毫不藏私傾囊相授。不知為何,在少女抱著獨自完成的千機匣,神態難掩興奮之情又滿溢笑容仰望唐湘時,使他突然回首看向唐芝華,而婦人同樣也與他相視,眉眼間噙著少見溫柔。
時光荏苒流逝至天寶四載春,唐湘迎來二十弱冠之禮。
這些日子來男人為暫時壓下那些罪惡與思念,沉浸於教導徒弟莊臻和協助師傅唐芝華建立唐家堡內系統性的機械教學,同時仍持續每月書信給久炎從未間斷。
其實他並未奢望得到回應,只是抱持心底那些微希望之光,相信久炎都有收到,更或許是和久炎分開後再三回憶過往時日,讓唐湘更能明白對方脾氣,自己只能盡可能表示歉意,且等待。
畢竟江湖難以安穩,唐家堡更不平靜,先是春末發生重大之事,相當優秀的本家機械師唐溫竟濫用不知名秘術將屍體與活體做成機甲守衛,此舉驚駭唐家堡其他機械師,更也驚動唐老太太梁翠玉,最後以唐溫飲毒後引火自焚終結,消息全數被唐傲天壓下,卻早在知情者心頭留下深刻疑惑。
究竟平時精明聰慧的唐溫是受到甚麼蠱惑,竟做出如此選擇?
可一切無人知曉、未有答案。
再到仲夏,唐門則因聯姻之事又再度動盪於幾大武林家族間。
儘管唐傲天已命令唐書雁引發五毒教動亂與分裂,重創其勢,卻依舊未放棄繼續壯大唐門聲勢。
他明白長女已從棋盤中墜落,如今早已杳無音訊,但即使失去愛女使其心痛,唐門門主很快收起兒女傷感,直將目光轉向幼女唐小婉,以父母之言安排她與霸刀山莊大庄主、名門柳家繼位者柳驚濤的婚約,當然,向來敬畏父親的唐小婉當然不敢訪抗,僅是聽從父命,準備嫁與柳驚濤為唐門盡心。
不過命運總是難測,那些本認命飄搖的人們偶遇到奇蹟般時刻,有些仍會忍不住拚命一搏。
唐傲天之子唐無言多年心不在唐家堡,更從未有繼承唐門之意,長期於長歌門、七秀坊流連,進而認識同樣於幾處忘返的放浪公子葉凡,相談甚歡便起興邀請藏劍山莊五少爺至唐門做客。正因此本已與柳驚濤訂婚的唐小婉終和童年玩伴葉凡重逢。
久逢無法忘懷心儀之人,葉凡自是不願再放手,甚至決意帶唐小婉私奔,可唐傲天與名門柳家繼承人又怎能忍受如此醜事發生?自是派出許多弟子甚至用計捉拿他們並關至唐門密室。
此事鬧得風雨,唐湘特別面帶笑意警告好奇想潛進唐門密室一探究竟的莊臻,心底則想起天真爛漫的姑姑唐小婉,實在無法想像唐傲天連三個孩子都與他性格南轅北轍,更不若他將心神全數奉獻給唐門,反倒都更是去追求己愛或自身人生,儘管如此作為皆被唐傲天視為心中未存家族責任,甚至無所長進。
他聽聞唐無言為讓妹妹順利離開,竟在唐小婉逃婚後跪在唐傲天門前幾日,只為讓父親收回追殺葉凡之命,卻惹得唐傲天勃然大怒,將其鎖入大牢數月。不僅如此,唐傲天舉動引來出乎意料之人現身於此,成為塔納王的唐書雁竟也埋伏在問道坡,先出手擒獲眾多唐門弟子為讓唐傲天出面,換取妹妹唐小婉能得其所愛之諾。
唐傲天與唐書雁相見後一言不合刀劍相向,除了怨恨將自己逼入不歸路的父親,懷抱再也無法與愛人結合的悲傷,唐書雁僅能將所有希望寄託在守護唐小婉身上,她並不想讓疼愛的妹妹嚐盡與自己同等相思之痛。
父女各自有理毫不退讓,雙雙因此僵持難解,最終唐書雁還是在失蹤多時的前門主唐簡書信勸説和保證下,將唐小婉託付給老祖母梁翠玉,隨後釋放其所挾持的唐門弟子,離開這早就回不來的故鄉。
至於再次失去以女兒和江湖名門聯姻、擴壯唐門勢力機會的唐傲天雖受打擊,但未停止心中念想,很快重新思量唐氏弟子後輩間適婚年齡者,唐湘自然列位其中。
這些都在唐湘預料內,也明白自己擺脫不掉唐氏命運,因此當唐小婉與葉凡徹底脫離唐門後,唐傲天派人傳他前去主廳堂時,男人毫不意外,安穩低頭領令。
倒是唐芝華抓住唐湘的手制止其行。
「阿湘,別去。」
婦人啞聲問道:「門主這是要你替其兒女為唐家堡與他者聯姻,你知道嗎?」
「徒兒知曉,請師傅莫擔心,徒兒不會讓您為難。」唐湘頷首嘗試撫平師傅憂思,思索良久提出請求:「但臻兒還要麻煩師傅看顧了,那孩子好奇心旺盛,若不讓其知曉真相絕不罷休,定是追根究底。」說到此,他不等師傅反駁,以雙手握住唐芝華抓著自己的掌心,抵在額首,以非常溫和口吻表示:「師傅,請千萬不要再為徒兒與門主衝突。」
這次讓徒兒護著您。
唐湘暗自下定決心。
時機或許到了 ⋯⋯
他握緊懷中的護身符與久炎首次回信,儘管僅有一字「閱」,卻是微小希望。
而為豪賭幾把,唐湘先以防萬一提早喝下種多解毒之藥,又仔細交代徒弟待在唐芝華不准任意跟隨,畢竟唐傲天的手段他亦知曉七八,在做足準備後前往唐家堡屬於唐傲天的廳房。
坐於主位,唐傲天目光掃過單膝跪於跟前的唐湘,指頭敲打扶手發出聲響,伴隨逐漸清晰的思路緩慢開口:「唐湘,你年滿二十,適婚年紀,該成家立業。」
聽聞此言,唐湘便如常委婉推託。
「門主,晚輩機械術未純熟,此時尚需磨練自己,不宜談娶。」
年輕男子態度極為恭敬,禮數無懈可擊,唐傲天未打算對峙,只是語調鋒轉表示:「有人傳你於五毒教中臥底立功之法竟是是委身於那些苗番之下,我已嚴懲傳如此言論者,而你若盡快娶妻,更能平此謠言。」
他本是預想將再次耳聞唐湘推託婚事,但沒料到唐湘此刻緩緩起身,面不改色行大禮。
「門主,那並非傳言。」他說。
而心底原是著墨要讓唐湘與何等對象聯姻的唐傲天難得愣住,不可置信問:「你說什麼?」
此時青年站挺身子再次重申:「門主方才所提並非傳言,我的確心悅於五聖大巫弟子久炎。」
良久,唐門門主終於恢復思緒,立即厲聲斥喝:「簡直荒唐!」隨後欲示意多餘守衛弟子退下,可唐湘見狀便面帶淺笑,再次講出惹火唐傲天之語。
「門主,晚輩與他已有夫妻之實,三世之約 ——」
「住口!孽兒!」
唐傲天難得直接表現盛怒將硯台扔向唐湘,幾吋之差擦過其耳側,砸碎在後方柱子上。
「到底五毒教都給你們下了什麼蠱?先是雁兒,竟為破壞小婉幸福而對同門動手!再來小婉,如此拋棄唐氏職責離去,無言也是,平日玩樂喪志、胸無半點上進之心也罷,今日跟著鬧騰不休,簡直反了!都反了!一個個都如此!」
早知曉這日總會到來,唐湘也以為自己做足準備反抗,然他方挪動指尖就聞唐傲天氣極轉笑道:「你若也跟著反,我不敢保證你小徒弟安危。」說完揮手讓旁邊弟子將掙扎的少女帶進大廳。
「師傅 ——唔!唔唔唔!」莊臻猛踢雙腳攻擊後頭之人卻毫無用處。
唐湘見狀心底不禁嘆氣,想著來此前他才千交代萬交代莊臻絕對要待在唐芝華身邊莫可亂跑,沒想到仍被唐傲天逮中機會。就在同時,數名弟子出手想壓制唐湘,卻皆被他瞬身躲過甚至反擊,紛紛倒地。
而環視周圍哀號的弟子良久,唐湘最終收起袖套內的薄刃,傲然直立於原地再次朝唐傲天行禮:「門主,晚輩認了攻擊同門之罪,願憑門主處置,只請求放了小徒,她與師傅並不知情。」
目的已達到的唐傲天也不拖泥帶水,揮手示意手下放開掙扎的少女,卻在她面前命人將唐湘壓跪於地,並把奇特又甜膩的藥水灌入其口中,並嚴厲下令:「送入唐門密室,沒有我命令不許放出。」
「師傅!」
昏沉間,唐湘依稀聽見莊臻吶喊,與那熟悉的詭譎甜膩。
何時此味也曾如此溢滿鼻腔?究竟是甚麼?
青年想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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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師傅!」少女紅著眼眶敲打鐵欄,不停呼喚倒地的唐湘,並見其身上盡是被毆打傷痕。
守衛對莊臻的叫喊甚不耐煩,便開口喊罵:「別叫了,他這樣半生不死的樣子妳再怎麼喊他也聽不到。」並抽出千機匣指向莊臻表示:「妳都自身難保了還管得了他?看完就快滾吧!這地方不是妳這種女人能隨意進來的!出去!」
說完守衛弟子就想趕人,嘴上繼續毫不留情批道:「被個苗番壓在身下還毫不知恥,竟還敢如此大言不慚,真是作賤自己 ——呃!」
可沒等對方語畢,莊臻便咬牙用力踹在對方脛骨上,不管三七二十一怒吼:「不准這樣說我師傅!老豎!師傅明明上次還沒收半金幫你修千機匣!你們這些人都忘恩負義!狗鼠輩!」
少女年輕但並不傻,她清楚知道師傅在唐家堡的處境,更明白唐湘因收自己入門而被諸多本家弟子瞧不起,卻僅能如此抵抗。可激烈言詞惹怒本就心情不悅的守衛,伸手就想抓住自己瞧不起的外家弟子痛打,怒喝:「找死!」
然他尚未抬起千機匣,不知從何處出現的唐芝華已以左手護住莊臻,右手則迷神釘出直入對方肩頭,震得守衛整隻手頓時發麻無法動彈,神色有些狼狽低頭行禮:「芝、芝華大人!」
「師祖!」
莊臻鬆口氣,全身縮到唐芝華身後。
「臻兒,沒事,師祖在這裡。」唐芝華輕撫徒孫,隨後轉身對守衛凝重要求:「能否請你放了我徒弟?」
多少都還忌憚唐芝華身份,守衛們心不甘情不願再次作揖解釋:「芝華大人,除非門主大人親口交代,否則我們不能放人,即使是您也不行,難道您要違抗門主之令?」
知曉唐傲天那性子定是要逼迫唐湘同意婚事,唐芝華咬緊下唇,腳步有些不穩。
此刻她與徒弟只有一門之隔,卻不知為和似乎比其尚在五聖教時更加遙遠,而她更因此明白,唐湘早就料想到這般結果,所以當時表情才會跟多年前準備要去放了那五聖少女時一模一樣。
自己怎麼又如此大意?
閉起雙眸,唐芝華盡可能口吻平靜:「讓我看看他吧,定不會做什麼違逆門主命令之事。」
守門的幾人面面相覷,竊竊私語,最後終是後退半步,替唐芝華打開牢門。
隨後婦人緩緩步入牢房內,蹲下付至唐湘耳畔,用他們彼此才聽得到的音量開口。
「阿湘 ⋯⋯你希望師傅接下來怎麼幫你?」
唐湘早就耳聞徒弟與師傅聲響,趁唐芝華靠近之時,不著痕跡將銀飾護身符塞到師傅掌心。
「勞煩 ⋯⋯師傅交給 ⋯⋯久炎 ⋯⋯」
(下回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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