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自己的樣子,也可以看看自己身邊的人。你可不是只有自己一個人。」
邊境村的夜晚總是伴隨著各種「熱鬧」的怪聲:怪物悄悄進化的低吼、水流滑落至石塊上拍打聲,樹林環境移動生長的雜音,某些勤勞村民在夜裏默默做活的小聲音,以及某位女冒險者獨特的打鼾聲……
然而今晚刮起了一陣清涼的猛風,吹得植物左右晃動,「沙沙」作響。風色大作之際,艾蒙偏居一隅的院庭處卻格外寧靜,只有零散的窸窸窣窣的聲音,幾名護衛圍著正廳的艾蒙和黑 — 坐著的艾蒙一言不發,似是憶起了什麽往事,表情有點痛苦,但他的雙眼卻是固執地望著少年,有一種視死如歸的感覺。而黑站在他的不遠處與他對視,態度強硬,頗有盛氣凌人之勢。
「從前,有一個自認為聰明的傢伙。」艾蒙終於緩緩地開口道。
「……」黑見艾蒙說話了,念他是位長者,心中的鬱悶之氣已消了一大半。
「……他也像你一樣,意氣風發,懷有大志。」艾蒙繼續說著。
幾名守在外的護衛面面相覻,他們都沒想到艾蒙主上對黑這個少年竟有這麽高的評價。雖然少年是有異於常人的地方,但只要想到黑在談論琥珀時的樣子,還有他平常做的奇怪事情,「大志」這個詞可以說和他八竿子打不著。
“ 老頭,抱歉啊。我的志向就是和一堆妹子生活,頂多爭個最強旅團的稱號過過癮,然後回老家結婚耕田那種。” 就連黑本人在心中也吐槽著艾蒙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他位高權重,雖然在能力上比不上那些頂尖的高手,但至少在戰略上他可是獨具慧眼。因此,他憑著出色的指揮為王國立了不少功勞。」
護衛們都陷入了沉思,因為在場大部分的人都經歷過那段曾經輝煌的時代,儘管當時的他們只是小角色。但那種集體的榮譽感,那種大家互相扶持追逐同一目標的時日,都成了他們心中最珍貴的寶藏回憶,他們都很慶幸自己當初能加入到艾蒙主上的麾下。
「只是他太得意忘形了,忽略了世間的險惡,以為憑著自己出眾的才能和一顆赤誠的心就可以無所畏懼地前進。終於,無知的他觸碰到王國的禁忌,代價可是十分沉重的……」艾蒙強忍心中的痛苦,低著頭如同喪家犬般,卻是咬牙切齒地說著最後一句話,然後陷入了沉默。
護衛們和艾蒙的情緒產生共鳴,有的甚至已經淚如雨下:那些逝去的故人,被捨棄的家人,還有辛苦建立的基業,都只能留存在他們的記憶當中,既是曾經令人嚮往的美好時光,也是折磨著他們的夢魘。
「 抱歉,我無法感受你的痛苦。」黑思來想去,最終決定還是誠實地說出自己的所想。
黑那來自現代的靈魂對很多事情都是知曉的:因為現代資訊的發達,許多不公平的、不合理的、荒誕的、悲慘的事情他都知道,但也僅僅留在知道這一層面。不是他沒有共情別人的能力,而是自己沒親身經歷過,儘管他能猜想到那是怎麼樣的滋味,但他還沒有真的經歷過,他無法靠想像拚湊出真正的痛苦,這也是他作為現代人在混亂的世道仍能安心過日子的緣故。
「恩……我當然知道,這也是為什麼我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你的原因。」艾蒙收起了悲傷的神情,認真地對黑說道。
「小子,帶著『聖女』逃吧!如果你還喜歡那個『費爾斯澤爾』家的小妞的話,也一齊帶著走吧!從此天涯海闊,雖然一生都在可恥地逃避,但是對於『活下去』這件事卻十分有用。」
艾蒙又固執地提出那個對黑講了許多次的建議,他甚至早已調查到了紅蓮的底細。
「你就聽我這一次吧,如果你不想經歷…—」艾蒙的語氣甚至有種在哀求的感覺。
「慢著,為什麼要逃?逃避什麼?為什麼只要逃跑這一項選擇?」黑的火氣又上來了,粗魯地打斷了艾蒙的話。
「那些覬覦『聖女』和『費爾斯澤爾』家的勢力不會放過你的,就算你有通天的本領,你一個人也敵不過他們的!」艾蒙忍住性子,耐心地再講解道。
「為什麼我要一個人去面對?就算你們不打算幫助我,我至少還有琥珀。」黑說這話態度認真,一點也不感到羞恥。
「哼!明明是要被保護的人反而你推她上前面?她只是個軟弱的女孩!你小子真敢說啊!」艾蒙大失所望,沒想到黑竟如此厚顏無恥。
「軟弱?唉……老傢伙,我最後告訴你一遍!別小看琥珀。她可沒你說得那麼軟弱。」黑都差點忘了他們不知道琥珀已經今非昔比了。
「就算你們倆齊心協力,那又如何 — 」艾蒙打算繼續潑冷水。
「在哪裏?告訴我!你說的那些勢力在哪裏?」黑雙手一攤,抬頭問天,還自轉了一圈。
這些現代的肢體語言在艾蒙他們眼中就像是奇異的舞蹈。艾蒙最討厭舞蹈了!他本想著和氣一次,結果沒想到這小子蹬鼻子上眼了,他的臉容抽搐著。
「在我家?還是在你家?」黑繼續不依不撓地追問,打算給艾蒙來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混帳小子!我哪知道?」艾蒙終於忍耐不了,直接開衝。
「不知道?你為不知道的事就不斷來煩我?老糊塗了?我好好的日子不過,要學你操心不知道自己哪天要完蛋?」
「沒大沒小的東西,我…老身見你是小輩關懷一下不行嗎?有你這樣的態度嗎?」
「關懷?我離村許久,大半夜回家連晚飯都沒準備請我吃一口就關懷我?搞這麼齣戲浪費我時間就關懷我?為了那在不知在哪個恆星上的外太空勢力就來關懷我?」黑連珠炮發,氣極的樣子活像個任性的小孩。
「吃吃吃,整天就顧得嘴上功夫,都不知自己大難臨頭的小毛孩!」艾蒙氣得直吹鬍鬚。
“ 又來了~” 圍觀的眾護衛一臉無奈,沒想到一個沒注意又變成了往常「祖孫相罵」的「冥場面」。他們感覺自己都是來當觀眾看戲的,早已沒了那份緊張感,一個個都放棄治療般地直接坐在地上。
護衛當中有一個比較年輕的少女,她因年少,並沒有經歷痛苦的回憶,然而作為繼承父親遺志的長女,她視艾蒙主上如親父般尊敬。黑對艾蒙多次的出言不遜已經讓她心有怨恨,如今黑更是肆無忌憚,她終於忍無可忍。
「明明就是個不知輕重的小孩,還用一把裝沉厚的聲線來假裝大人的模樣,真不要臉!」
少女決心要教訓這個只會耍嘴皮子的傢伙,便提起武器朝黑腰部刺去 —
吵得不可開交的兩人,以及放鬆警惕的眾護衛都沒有意識地少女的行動,最終她成功得手了,將利器的一小截刺入了黑的腹部。
眾人大驚失色,而少女也因稍微清醒過來有點後悔,欲鬆手之際 —
「既然要做,就要做得徹底一點。」仍在「吵架狀態」的黑冷蔑著少女說道。
下一刻,黑抓住少女的手,將利器猛地插入體內,鮮血立刻噴出,濺到少女的全身。
「啊!」少女被黑的舉動嚇到了,這還是她第一次傷人見血,身不由己地癱軟在地。
「你!你這鬼東西!在做什麼!」心急如焚的艾蒙隨即對犯錯的少女怒聲呵斥,抄起東西就要朝少女身上砸去。
黑抬手阻止了艾蒙的暴走,他並沒有在意,雖然他看起來傷勢嚴重,但其實對他來說,這樣的痛楚根本不值一提。
眾人都知道少年有相當實力,但實際上見過他戰鬥過程的人少之又少,包括艾蒙也只是憑猜測和推理才勉強腦補到一部分,誰能想到黑訓練的過程在常人眼中跟自殺過程無異。
艾蒙想起黑家中還有「聖女」應該是沒有大礙才放下心中大石,而眾人對於黑的印象也刷新了:因為他有敢於吃下傷害的勇氣和能忍受痛楚的能耐,不是個泛泛而談之流。
黑無視血流如注的傷勢,借勢建議:
「用決鬥來做個了斷如何?」
「……」眾護衛又突然緊張起來,但仔細想想,這也未嘗不是一個辦法,只是他們打得贏少年嗎?
「……哼!我可打不過你。」艾蒙爽快地拒絕了。
「想什麼呢?我可不想被人告我虐老。」黑不忘虧艾蒙一下下。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那麼懼怕那些所謂的勢力,如果活著意味要放棄自己的尊嚴、信念和夢想,那與死了無異。」
「世界的確是殘酷的,而我們只是渺小又活得稍長的狡猾之輩。就算改變不了世界,也可以改變自身,你可以選擇繼續卑微地活著,我也可以選擇堅持自己的道路。」
「我說的是『莉蓮.費爾斯澤爾』。」黑自信滿滿地說。
「曾經有人告訴我連自己都照顧不好的人,是沒能力照顧好別人的。但也不一定對,世上沒有不需要別人的一個人,儘管這個人可以把自己照顧好。」
「看不見自己的樣子,也可以看看自己身邊的人。你可不是只有一個人。」黑拔出利器,插在地面。
艾蒙被黑一記當頭棒喝,望著現身的護衛們,竟覺得他們有點陌生。即使護衛們跟著自己多年,在村子住了許久,他們的臉上還是飽經風霜的樣子,而且看上去都老了不少。
“ 對啊。他們叫什麼來著?”
“ 渺小又活得稍長的狡猾之輩,艾爾,你也說過這樣的話吧。”
“ 我活得真得是窩囊啊。又有什麼資格擔心別人?”
艾蒙跌跌撞撞地重新坐回椅子上。
「……她現在叫『紅蓮』,連別人叫什麼都不清楚還敢用她作賭,年輕人就是年輕人。」艾蒙嘴裏嘟囔著。
「說吧,想怎麼比?」艾蒙看似頹廢無力的樣子,但他的眼睛卻猶如見到獵物跑進陷阱的獵人,充滿鬥志。
深夜,紅蓮悄悄地溜出了琥珀的房間,她慶幸自己撿回了一條命。房間裡傳出「啊呼呼呼~~」的聲音,那是安全的信號。
「擁有可愛睡顔的琥珀大人的睡相實在太可怕了!這真是讓人無法抗拒的陷阱!」
紅蓮不禁想起剛才的生死一刻 — 琥珀有抱住東西睡覺的習慣,只不過當她沒有發出打鼾聲時,她會稍微用力「億」點點。看著睡著的琥珀把不幸被擒的櫃子抱成碎片,紅蓮幾經磨難,用求生意志創出的「死亡翻滾」招式,才勉強擺脫了琥珀的「死亡抱抱」。
紅蓮來到了樓下的庭院,她摸著自己健全的脊梁骨,痛哭流涕地感謝著女神的保佑。清涼的晩風讓她有點寒意,她打了一個噴嚏。突然一件披風從天降下,蒙住了她的頭。
「嗚哇!什麼人?敢偷襲本小姐?」紅蓮沒心沒肺地喊道。
「哈哈,真不好意思啊,本來打算給你穿的。」一把有點穩重的男聲從房頂上傳來。
紅蓮往樓頂看去,她定晴一看,果然什麼都看不見。她在院裏來回調整角度都看不到哪裡有人。
「……我在你背後。」男聲有點尷尬地說道。
紅蓮這才恍然大悟,轉身後終於見到平時樓上鎖著的房間內有個人在。
「你就是傳說中的…黑大人嗎?」紅蓮有點畢恭畢敬。
「不用太拘謹,叫我黑就行了。」房內的黑說道。
“ 哇,這個大叔怎麼有這樣的想法,叫他名字那本小姐不就變成老阿姨了嗎?” 紅蓮有點抗拒。
「哈哈,大叔,我還是叫你黑叔叔吧。帥哥叔叔有禮了。」紅蓮深知自己寄人籬下,在長輩面前裝乖賣巧挺有一套的。
“ 哇靠!她怎麼知道我是叔叔,是通靈者嗎?不對啊,這世界沒有這職業啊,她應該只是冰魔法使而己。” 黑充滿疑惑。
「沒關係,你喜歡就好。」黑溫柔地說道。
「……」紅蓮心想著這個黑叔叔似乎和其他長輩不一樣?似乎不怎麼介意她的直言直語?似乎她的時代是不是來臨了?可以藉著黑老大的庇佑,不用幹活了?
「話說,紅蓮,住得還習慣嗎?」黑繼續問道。
“ 好,慢慢來。我得把她往想成為冒險者、接受訓練的方向引導。千萬不要操之過急。” 黑心中告戒著自己。
“ 紅蓮?看來黑老大已經打聽了不少我的消息了。我得好好把握,為了不要再幹粗話而努力。” 紅蓮下定決心要脫離「雜務地獄」。
「恩…恩,還挺好的。就是……」紅蓮故作別扭,明明是大咧咧的性格卻裝作嬌羞的模樣。
「就是?」黑順著她問道。
「其實我挺羨慕琥珀大人的!」
「今天和琥珀大人相處了一天,琥珀大人她一直說著黑叔叔的各種事情,她是真的很高興,我也很為她高興。」紅蓮開始了她的表演。
「呵呵呵。」黑笑得六親不認,但在夜色的掩蓋下,紅蓮看不到他的臉,在她耳中只覺得是慈祥而和藹的「大叔之笑」。
「這些天我在這裏感受大家滿滿的關懷,在以前我生活的家裏是想像不到的。一開始我覺得這是一個地獄,但老實說,這是一個溫暖的天堂。」紅蓮這人最喜歡的浮誇的言詞。
「很好啊,你可以繼續 — 」黑察覺到有點不對勁的感覺。
「但是!但是我的夢想是成為一個出色的騎士!」紅蓮生怕自己玩脫了,馬上糾正軌道。
「!!!」黑心中一陣悸動。
「我聽說琥珀大人是出色的冒險者,如果……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像琥珀大人那樣出色!」紅蓮說得聲淚俱下,言辭懇切。但她的腦裏幻想的是瑪麗餵她吃飯時被她作弄的模樣。
「很好!明天開始訓練。」黑也不裝了,直接綠燈通過。
「那麼明天早上讓琥珀帶你來吧。晚安。」黑說完馬上關上窗戶,生怕紅蓮下一刻就反悔了。
「欸?……成功了?」紅蓮被突如其來的「喜訊」打了個措手不及。
「明天,明天本小姐的時代來臨了!」樂觀的紅蓮獨自在庭院處慶祝起來。
望著身上浮現著「危」字的紅蓮,「真理書」泛出赤紅的微光。
深夜,真的上完大號的阿波羅被艾蒙召喚到庭院接受訓練,七天後,他便要和紅蓮進行決鬥,而他是警衛隊最強的一員,也是艾蒙的護衛之一。
「給我好好鍛煉,安穩日子過久了,身體都生鏽了,你小子!」艾蒙一洗頹廢,正氣勢如虹地監督著護衛們的訓練。
不少護衛心情都十分複雜,昔日「魔鬼主上」回來了,但安穩舒心的日子也遠去了。
正在高處監視敵情的黑雖然表面十分淡定,但內心卻慌得不行。
“ 不行啊。這樣下去輸定了!竟然點燃了對手的鬥志!不知道紅蓮受不受得了「斯巴達」訓練?還是先爭取一下好了。” 黑覺得約定時自己吹過頭了,好像有點騎虎難下,不如先探下對方的口風。
「嗨!又是我。」從天而降帥氣登場的黑打招呼道。
「小子,可以不用來了。我沒你想的那麽脆弱,你就好好期待七天後的決鬥吧!老子一定會把他們訓成最佳狀態的。」艾蒙自顧自地說道。
「……」黑有點不知如何開口。
「怎麼了,你還有事?」艾蒙有點不悅。
「就……就是想問戰敗的舞蹈你想選哪一支。」黑最終還是無法撕破臉求饒,硬著頭皮為紅蓮的決鬥拉了一波嘲諷。
「給!老!子!滾!— 」
難得睡著的紅蓮被奇怪的叫聲驚醒了,興奮的「DNA」又在她體內活躍起來,看來今晚注定是個無法睡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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