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忘了,以『影』的個性,非信任之人,他是不會讓『光』與其接觸的。」
微醺的艾蒙來到了一處隱蔽的墓地,雖說是墓地,卻並非那麼陰森冷清。那裏長滿了許多的奇花異草,更像是一個蔚然天成的自然花園。四周各處都立著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石塊,它們代表著一眾曾經在艾蒙麾下戰死的隨從。
今夜天空異常清徹,碧綠的一片天色一望無垠。艾蒙拖著佝僂的身軀,腳步蹣跚地朝著一株狐狸形狀的樹走去,不時輕啜罐中的果酒。
「啊……果真還是老了。你說是吧,艾爾。」
「……」
樹木感受到了艾蒙酒後自然散發的魔力,本來是沉默寂靜的狀態,紛紛都張開了枝葉,努力地吸取著魔力的殘渣。
「沙沙吱吱 — 」
樹木吸取魔力的樣子彷彿像在回應艾蒙一樣,昏暗的環境也因為樹木的魔力作用而被照亮,像螢火蟲般的異色光點飄浮在空中,一閃一閃的,就像在慶祝什麼似的。
無獨有偶,今晚正是慶祝艾蒙決鬥勝利的村落慶典 — 持續了一整天的久違的節慶活動,讓這本來孤寂又黯淡的邊境小村莊,頓時生機勃勃,洋溢著歡聲笑語。這對逃難而來的村民們,無異是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嗚哈~ 本來老夫我是不打算搞什麼慶典的。但…但是一想到那小子要在眾人面前為我獻舞,看到他那一臉的不情不願,老夫就忍不住想笑!哈哈哈……」
艾蒙一邊獨自啜飲,一邊對著樹木自言自語,甚是高興。
晚上的各家各戶歡聚「中央市集」的盛宴是村民們自發地舉辦的,黑、琥珀和紅蓮都有參與其中,精心準備著各種奇怪美食。
(「中央市集」早上至中午是跳蚤市場,午後是休息和聚會的場所,晚上則是無家難民的「睡床」,會有警備員守衛。)
與其說是慶祝決鬥勝利的賀宴,倒不如說是村民狂歡的節慶 — 村民們日常累積的壓力和對過往痛苦經歷的鬱抑,他們早就想找點藉口鬧一鬧,藉此好好地宣洩一番。
「決鬥賽誰勝誰負?老子沒有心思管這個,都給我喝!」某個大叔舉杯高喊,眾人也歡呼和應。
「一個兩個之前明明都不是這樣子的!與那傢伙混在一起後,都瘋癲了。」護衛中某個少女抱怨道。
艾蒙自然也有派員參與籌措,但主要是為了防止不必要的鋪張浪費 — 那些過於熱情的村民真的會把僅餘的肉糧都拿出來吃光光的,完全是「今天有酒今朝醉,明天沒錢大街睡」。
晚宴上的最主要餘興節目自然是黑的「尬舞」— 這是黑與艾蒙二人私下的賭約。在黑持續幾夜幾晚地騷擾、挑釁和糾纏後,艾蒙不勝其煩。
他吃飯、睡覺甚至出恭都有黑的「全方位立體聲音導航」。結果,「輸了就要帶琥珀走」這個條件成功被黑潛移默化成「輸了就當眾跳舞」這一懲罰。
本來黑還想藉詞再拖延一下,奈何琥珀和紅蓮都異口同聲說了「想看」。他只好硬著頭皮上,死馬當活馬醫,他終究秀出了壓箱寶 —「尷尬而詭異的舞技」,還自帶「全場消音」和「時間停止」效果。
「艾爾~你是沒看到,那小子那瘋癲可笑的舞步,把大家都看傻了!那跟祭拜邪神的瘋狂祭司壓根沒什麼分別!他還故作高深,取了個名堂,叫『雞蟹舞』。老夫活這麽久,都沒聽過有這樣的怪物,九成九是他自己亂編的!」
艾蒙繼續興奮地說道,就像在對多年老友傾訴般。
「好死不死,那些盲目崇拜他的村民竟然學了起來,就連那個小可愛『聖女』也跟著他表演起來。現在大半個村子的人都瘋了!要是被外人瞧見傳開了,這村子鐵定變成世人口中的『侍奉邪魔的村子』!唉……真沒他小子法子。」
時而眉飛色舞地談論,時而垂首頓足地嘆息,艾蒙一邊舉酒暢飲,一邊對著這顆「狐狸樹」吐盡心事,全是關於那個讓他狼狽不堪、「欲除之而後快」的少年。
「……老弟,他可真像你。」
艾蒙如此說道。一口氣將罐中的酒喝完,便沉默不語了。
此處所埋葬的正是艾蒙的生死之交,多年前為了協助艾蒙脫離魔掌而犧牲了。艾蒙親手將他的遺物埋在這株「狐狸樹」下後,自從便冰封了內心,一次也沒有再來過這裏。
「我原來不相信轉生這種荒唐事,因為那是在褻瀆我曾信仰的女神。可所謂女神的使者卻如此對待你和我……用這種噁心的方式來對付敵人,很有你的風格。老弟。既然你都用這種方式來提醒我,那老哥的這條爛命,也只好奉陪了。」
艾蒙最後望了「狐狸樹」一眼,便用魔法將它焚燒了。
「既然你轉生了,那老夫也不用再牽掛些什麼。你轉生了……真是太好了!」
艾蒙望著焚樹口中唸唸有詞,一行濁淚似是被煙燻出來了。
「…太好了……以前你欠我的酒錢賭債,就由轉生後的『你』來償還吧。這回可別想著再賴我帳了,終於也輪到你這臭老弟來替我還了。」
艾蒙盯著燒燼的殘渣,最後微笑著說道。
醒酒後的艾蒙昂首闊步地回到了被手下收拾整潔的庭院。他的腳伐明顯比以前輕快了許多,氣色也改變了,護衛們瞧著艾蒙的這些轉變,都暗自高興的很。
今晚本來是護衛間的例會,以往他們都是先開個小會整理好各自的情報後,交由一人隔著窗戶向屋內的艾蒙報告的。而艾蒙只會隔三差五才給點指示和意見,且都是罵罵咧咧的。
自從決鬥賽的約定後,艾蒙頗有一洗頹風的改變,而如今勝利宴過後更是主動召開罷廢多年的「戰術會議」。眾護衛盼了許久,終於盼來了主上重振威風的時刻。為此,他們既是興奮,也很緊張。畢竟荒廢多時的身心需要時間重拾狀態,但他們的主上是眼裏容不得一顆沙石存在的「嚴厲魔鬼」。
艾蒙步入內室時,眾人都一一行禮。他緩緩地坐下後,慢慢地掃視著半跪著的眾部下,他沒有急著開口說話,就只是靜靜坐在那裏望著他們。
“ 主上是睡著了嗎?……”
定力不足的年輕少女忍耐不住,擅自地抬頭望一下,然而下一秒她就後悔了 —
艾蒙正注視著她,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並沒有因衰老而黯淡。少女不敢直視,側頭望向屋內暖灶中的微微火源。可她明明看見,在艾蒙眼中倒映的是熾熱燃燒的烈焰。
少女知道自己應是觸犯了主上,不由得自責自己總是「耐不住性子」。心中祈禱主上的責罰不要太重,最近她己經被操練得十分疲憊了。
「你叫……阿力莎吧?」
艾蒙的聲音渾厚中帶點沉鬱。
「咦?……是…是!」
阿力莎被艾蒙點名後有點受寵若驚。
“ 明明一直以來都被叫成「小鬼」或「你」,主上,記得我的名字?! ”
「 阿德部是你的父親,他…是老夫最忠誠,也是最驕傲的親衛隊長。為了阻擋追兵,他葬身獸群……」
艾蒙忍著心中傷痛說道,這是他無法正視的殘酷事實,可如今為了重新振作,也不得不掀起傷疤。
( 為了不觸犯女神的「禁止人族互殺」的神罰,人族會利用野外或半放養的怪獸來進行殺戮行為。)
「承蒙主上厚恩!」
阿力莎聽見艾蒙對其父的肯定,其痛惜之情讓她覺得選擇繼承父親的意志而追隨艾蒙的決定是正確的。
「恩,各位都是老夫的得力助手。都抬頭起身吧!這些年來,諸位都辛苦了!以後就不必對我行此禮數。」
眾人聞言心中一驚。
「豬!…不,主上!難不成今天要解散大家了?」
阿力莎又按捺不住,激動過頭的她再次失言。
「阿力莎!閉 — 」
年長的護衛正要呵責無禮莽撞的阿力莎,但被艾蒙抬手示意給阻止了。
與此同時,一些本該在外執行任務的人員也出現了,他們搬著一張張大桌子連同椅子進室內,片刻過後,偌大的廳室被一排排桌椅所佔據 —
「莫慌。諸位願意繼續效力老夫,是艾蒙之福。將來還有很長的日子要勞煩諸位。」
艾蒙一改平時火爆的脾氣,溫和地解釋道。
「主上言重了!」
眾人皆不勝感激,想起當初若是沒有得到艾蒙的相助或提拔賞識,他們恐怕都成一堆無名白骨。
「選個位置坐下吧。聽黑那小子說,在他的家鄉,這是名為『辦公室』的擺設模樣,而此室傳說是純潔的女神與欺詐的魔鬼共存的混沌空間,而空間內負責統管秩序與生死的,便是名為『老闆』的存在。」
艾蒙講話間充滿驕傲的樣子。
「老夫曾為王國三公領親屬的統領將軍首席,順位僅次三領之領主之下,戰功顯赫,自以為能運籌帷幄,掃除魔族,開創新時代。不料自大的莽夫只是一枚棋盤上的小兵,頃刻間被誅死在野外無人之境。
『泰伽之魂』是彼時的狂妄之稱,如今我已是一隻『鬼魂』。雖不容於世,但若諸位仍不嫌棄,以後便稱吾為一聲『老闆』。亂世之中,妖魔當道,讓吾等再次成為幕後的掌控者、夜晚的守護者,為的是珍貴的後生能擁有一處安身之所。」
艾蒙言詞情真意切,如今的他抛下了往昔的自大狂傲,只想著為後生之輩盡其所能。
「是的!『老闆』!」
眾人唯艾蒙馬首是瞻,紛紛表忠。
「恩。那麽先匯報一下周圍的情報吧。特里,交給你了。」
艾蒙安排眾人坐下後,說道。
「是的!老闆!」
特里領命後,便站起身來報告。
特里是負責巡查邊境村一帶的護衛,他平常會打扮成駕駛「馬俐」(蝸牛狀怪物)車的車伕,是個存在感為零的「隱者」。
「首先,魔物的活動範圍並沒什麼特別變化。但隨著『紅圓之期』的逼近,怪物也有逐漸變強的趨勢,已經安排『引導者』將部分的潛在風險強制引離棲息地。」
特里拿出了他的小本本一板一眼地報告。
(「紅圓之期」是異世界的新年元旦,這一天全世界都會因魔素增強而實力大增,而怪物也能受此恩惠且攻擊慾大增,是一種自然災害。)
(「引導者」是指負責拉怪物仇恨的人員,專業的甚至可以把怪物引到世界的另一邊。)
「然而恕屬下…無能,年前的『紅圓異變』的消失事件,到現在還是沒有任何線索……」
特里臉色有點難看,他的完美主義性格該他接受不了有自己完成不了任務。
(「紅圓異變」是異世界三年一次的元旦特備節目,怪物實力會巨幅提升且趨於瘋狂,是一種能滅族滅國的自然界災厄。)
「無妨。那件事有可能超越吾等的能力,慢慢排查吧。先說說村周圍的狀況。」
艾蒙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世界的謎團數之不盡,也不是每樣事都能被處理得稱心如意。
「自從少年黑從『死亡谷』歸來後,怪物的活動並沒有發生任何異變。因此,可以推斷『深淵死亡者』並沒有死亡。」
特里繼續說道。「推斷」這個詞他也不喜歡,他是實事求是幹練派,對於尚有未確定的情報,一般都很少作出揣測。但以他的實力也沒辦法進入「死亡谷」去確認,此番說辭實屬無奈。
「恩。真的只是靠運氣嗎?『影』那小子……」
(「深淵死亡者」是曾與黑在「死亡谷」亂鬥過的骷髏人頭蛇型怪物的官方名稱。詳見第十四篇。)
(這裏的「影」指的是黑,艾蒙組織開會用的人物代表暗號。)
艾蒙對「死亡谷」一事並不全然知情,那是唯二發生在他掌控範圍外的奇異事件,此前的「異端入侵」一系列事件也是。
艾蒙曾多次向同樣一知半解的諾伊雅提問,但都無果。而當事人諾依曼事後隻字不提,謊稱失憶,而黑也插科打混敷衍了事。因此,大家都當作黑和諾依曼在琥珀覺醒「聖女之力」後而得救的。
(「聖女之力」是艾蒙一行人的錯誤認知。琥珀當時是覺醒了「魔力具現化」,會增強特定技能的強度。這是極稀有的能力,會很微妙被歸為受「天職」或「神恩」所賜,其實沒有那層關係。詳見見習聖女外傳篇之三。)8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wNCmWnUHD
艾蒙對此等說法並不全採納,他認為當中定有蹊蹺,有可能他們是受到外力控制或威脅才會含糊其辭。他必須為邊境村排除掉這樣神秘的威脅。然而被隱瞞的真相卻是 —
「那是黑哥哥和我的定情之吻,是屬於我倆的秘密,連姐姐也不能說。」
「雖然我並不是故意的,但讓小蘿莉知道了,我絕對會被當成『變態蘿莉控』吧!這是要帶進墳墓的秘密!」
諾依曼和黑有各自各的緣由苦衷。
「屬下並不這樣認為。少年黑有多次在夜間進入『狩獵林』的目擊記錄。說來慚愧,屬下和其他部下每次都跟丟『影』的行蹤。但清晨時分他都會出現在正常的狩獵區域,判定應該是從未進入過深林之處。」
跟蹤夜間黑行動的任務實在難以完成,特里又說出了「應該」此類不確切的詞彙。他感覺最近自己好像什麼都完成不了,都快要得抑鬱症了。
(晚間的怪物處於「危險期」,會進化且異常凶猛。實力不足卻進行晚間狩獵無異於自殺,何況邊境村周圍的怪物強度更高。但艾蒙他們並不知黑持有「異世書」,相當於標有怪物的自動地圖導航器。)
「哈哈,你說得也是。先自己跟蹤就好了,能跟則跟,其他人手就安排別的任務吧。說說其他人吧。」
艾蒙沒有半句苛責,他也知道黑身上有許多謎團,這需要等候適當時機才能去深究。何況現在黑對他有著更特殊的意義,他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艾蒙相信黑這小子總有一天會親自告訴自己的,更何況他有的是方法逼到黑鬆口。
「領命!那麼,『光』曾經多次進入深林,大都在怪物『安定期』的時候,最近也和『角』有所接觸,經常消失在曾經的『邪教之地』;『草』不是呆在居所,就在林中接受『影』的訓練;『劍』還是如常,在秘地深居簡出。其他人並沒有特別行動,最近雖然多了前來的難民,但『線』卻明顯少了許多。」
特里最喜歡使用各種暗號防止信息走漏。
(「光」是指琥珀,
「草」是指紅蓮,
「角」是指「圖奧」達維迪安,
「劍」是指「勇者之心」的大姐大,
「線」指的是可疑的人。
「安定期」是怪物躲起來休息的時段,
「邪教之地」是指「無名之子」一行異端藏身的洞穴周圍一帶。詳見第十至十一篇。)
「恩,『角』的監視可以減少了,連同其他兩人,就以『劍』的準則,盡量減少干預。」
艾蒙囑咐道。
「但是主上,『角』不是還有『邪教之地』事件的嫌疑未脫嗎?」
阿力莎急忙表示不妥,再次衝撞艾蒙。
“ 我知道艾蒙主上偏心黑一群人,但沒想到會愛屋及烏到這種地步,加上「圖奧」可是惡名昭彰的異變人,極有可能是「邪教」的幫手,甚至是幹部!雖然他平時一副無害的樣子,也曾保護過村民。可他最終不是暴露了想殺害主上的野心嗎? 為了艾蒙主上與父親,我必須阻止!”
阿力莎還惦記著「圖奧」發狂的那次事件,那次她差點就失去了一切。
「恩,儘管『邪教之地』之事還未查清是如何一回事。但別忘了,以『影』的個性,非信任之人,他是不會讓『光』與其接觸的。」
艾蒙心中自是相信「圖奧」的為人,只是「圖奧」曾經發狂暴走一事,讓眾人猶有餘悸,畢竟艾蒙可是差點就被他殺了。
「那可能是黑!……『影』也有份啊!主上別忘了『角』還差點 — 」
「住口!」
直腸直肚的阿力莎不依不饒地脫口而出。她說了不該講的話,觸碰到艾蒙的逆鱗,被直接當眾喝斥了。
「…我……屬下……冒犯了。」
阿力莎明顯是有點不服氣,可艾蒙的怒氣一旦爆發可不是認錯就能輕易化解的,她做好了被懲罰的心理準備,但身體還是擅自顫慄起來。
「你!……此事,以後再議。」
艾蒙本想破口大罵,但想到屬下是擔心自己便又心軟了。他已經不是那個任意妄為的自己,他對阿力莎,以及她的家人都有虧欠。而阿力莎還很年輕,看不懂他真正的用心也不是什麼過失。
想到此處,艾蒙便把話吞回肚子裏。
ns 15.158.61.48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