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掉給狐狸的電話,櫻木處心積慮先藏了三盒豚骨口味的泡麵,再一副大方的模樣,把剩下的豚骨泡麵塞進箱子裡,扔了些填充物進去,裝成非常滿的樣子。
嘿嘿。櫻木心滿意足地看著自己的成品,狐狸肯定不會知道。
剛打完比賽,櫻木有點坐不住,還停留在熱血沸騰的狀態,他小小的公寓顯得格外安靜。雖然輸了球,櫻木仍亢奮不已:打滿整場!沒被換耶!最得意的是,當他每奪一個籃板球,對方球員就露出明顯的懊惱神情。比賽結束後,有名球員甚至鬧彆扭,打死不肯跟櫻木握手──一想到就精神百倍,櫻木感覺自己被敵人認可了,要他現在衝進漫天大雪裡跑幾圈都沒問題。
他好喜歡籃球,好想一直打下去。
這念頭在他的胸膛不停膨脹,櫻木彷彿快要炸開,又想縮成一團。他切身地感受到懷有夢想是一件多麼恐怖的事情──壓在心底的念頭無比璀璨,卻格外駭人。一旦有了期望,就不由自主地患得患失。有時候他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但另外一些時候,他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是。
櫻木現在的生活除了練英文、打球和打工之外,多了跑醫院這件事。
在櫻木跟Jeremiah開車到C市醫院的路途上,由於前一天剛下過freezing rain,有些道路沒有清理乾淨。在比較偏僻的路段,櫻木完全能感覺輪胎在沒被徹底清除的冰面滑動,開車簡直像在溜冰──幸好路面很空,沒什麼車,否則非常危險。光是要煞車,車身都會再滑動一段距離。
Jeremiah可能在冰上滑習慣了,所以無所謂,但櫻木覺得非常恐怖。他全程拉緊了車窗上方的把手,整片背部都汗濕了。
Jeremiah看櫻木這麼緊張,只好一路跟他閒聊,他們從櫻木覺得流川長得像狐狸(Jeremiah放聲大笑),一路聊到Jeremiah的女朋友在練Lacrosse──那是一種使用奇怪網子把球接來接去的運動。在Jeremiah的指點下,櫻木搜了YouTube的影片來看,發現他根本看不清球到底是傳給了誰,只知道有群人拿著網子拚命跑。
Jeremiah說Lacrosse在他女朋友的學校也是non-varsity program,這是櫻木第二次聽到這個字眼了,於是他鼓起勇氣,大膽問對方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Jeremiah答,意思就是學校沒有贊助。櫻木皺起了眉頭,指了指對方冰球的隊服,說可是你們也出去比賽,掛得同樣也是學校的標誌啊。Jeremiah告訴他,是沒錯,但你就不能比NCAA級別的比賽,你要比non-varsity聯盟的比賽。
什麼意思?櫻木徹底糊塗了。他拿起手機搜了半天,然後指著網路上的資訊,比手畫腳地說,但你看,NCAA明明就有Men’s Ice Hockey跟Women’s Lacrosse這兩個類別,你們學校不也是NCAA D1級別的學校,為什麼不能分資源贊助你們?你們也是學生運動員啊。
Jeremiah望著他,緩緩地說:我們不是學生運動員,我們是學生。
接著對方給了櫻木一段長長的解釋,櫻木只抓到一個粗略的意思──Non-varsity program有點像學生社團,就算他們在NCAA D1級別學校念書,披著學校的戰袍去校外打比賽,只要學校覺得這項運動的收益不夠,學校未必會贊助球隊去申請變成一個正式的、能在NCAA打球的隊伍。
在這種隊伍的人不能算「學生運動員」,充其量只能算「會運動的學生」。
Jeremiah告訴他,因為沒有被學校列為varsity team,他們少了很多資源,縱使冰球隊在American Collegiate Hockey Association (ACHA)的D1聯盟裡小有名氣,甚至曾經奪冠。學校卻拖了很多年仍舊不答應球隊拿ACHA的成績申請成為正式的varsity team、進入NCAA。
櫻木覺得難以理解,冰球好歹是四大球之一,既然球隊不是打不好球,未來也有職業級的NHL,這項運動不至於缺乏觀眾──為什麼不答應?
對此,Jeremiah只無奈地聳肩:這是個看收益說話的世界,學校認為冰球賺不了錢。又或者,賺得不夠多。
這讓櫻木感到十分微妙──從收益看好像也沒錯,可是卻有什麼地方扭曲了。從熱愛運動的角度來看,無論是打籃球、打冰球,或隨便什麼球,如果學生本身愛著這件事,從事這樣的運動──那將運動分成能賺錢和不能賺錢,這不是很奇怪嗎?
同樣是下了苦功練習、扛著受傷的風險,拚了命想找出一條生路。受到重視和不受重視的運動,所獲得的資源卻天差地遠──流川帶櫻木看過,他們學校美式足球有一整棟大樓全給運動員專用。美式足球員不但有自己的健身房,還有自己打電動的lounge,甚至裡面的飲料和零食全都是免費的。反觀冰球隊,他們卻連球員受傷,都只能靠另個隊員在冰天雪地裡冒險開車,給隊友送物資。
如果運動員因此選擇從事所謂「賺錢」的運動,捨棄了不賺錢的運動,這好像也很合理。畢竟,看看那些職業球員,無論哪項運動,誰不是為了知名度和薪水打球?總不可能各個都只為了熱情,為了自我實現。
可是職業歸職業,這裡是大學教育,不是嗎?這些學生運動員都只是大學生,他們又不拿薪水。然而,整個體制卻在大學,或是甚至更早的階段,就不停暗示著:有些運動是popular的,另外一些則什麼也不是。
櫻木有點迷惘,他好像應該覺得「這就是現實社會」──但這個想法讓他不大舒服。他好像應該慶幸「還好他愛的是popular的籃球」──但他心裡並沒有因此比較好過。那種感覺很難形容,就像有人在他最愛、最珍視的東西上掛了個標價,然後僅用這個標價上的金錢價值來衡量一切。
難道這就是在實踐夢想的過程中,櫻木該逐漸理解,並無法忽視的現實層面嗎?他不知道。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過這層討論,加上櫻木本來就會為「誰誰進了醫院」這種事情比較敏感──只要時間允許,只要Jeremiah需要幫忙,櫻木都會跟著來看看養傷的Kalvin,也因此跟冰球隊的那些什麼Jason, Kyle, Brandon, Tyler和Chad全認識了。Kalvin骨裂只能躺在床上,脖子護著一圈東西,動都不能動,他悶得不行,心情很差。那些冰球隊員找櫻木一起就能多個話題聊,氣氛因此不會那麼壓抑。
對櫻木來說,他不介意。跟冰球隊這種完全沒有利害衝突的人建立友誼,沒什麼壓力。
在見識過流川的比賽後,櫻木一頭栽進了籃球的世界裡。他突然不大在乎Zac怎麼想了,反正櫻木就是要追逐強大,Malik之前讓他叫苦連天的那些基礎練習,他也全不介意了。櫻木在態度上的轉變根本性地改變了一些事情,有回練習他發現Amari守他的時候表情帶著戒備,那是他第一次感覺到:啊,原來在這之前,對方或許沒真把他當位對手看待。
這讓櫻木有點高興,又有點失落──他還是很喜歡溫和的Amari,但某些東西似乎改變了。除了Amari之外,他跟Picard的關係也有變化。自從他請Picard幫忙在咖啡店代班,Picard跟店長Mariana一拍即合,成了正式的工作夥伴。櫻木為對方感到開心,畢竟他比誰都了解如果缺錢,能多一份收入是件多麼重要的事情。可是Picard的加入代表咖啡店就是多了一份人力,櫻木能被分配到的時段自然少了,這直接影響到了櫻木的收入。
是不是只要有直接競爭、有利益衝突這項前提,關係就因此蒙上一層陰影,即便櫻木打從心底仍當他們是朋友?
遇到這種時候,櫻木特別想跟能理解他的同伴待在一起。那些冰球隊員雖然接納他,卻不真正了解他──而最常竄進櫻木心中的人選,就是流川。
但奇怪的是,櫻木反倒很克制打給流川的次數和狀態。流川本來就不好聯繫,如果櫻木不主動找他,流川就會徹底失聯。他一次都未曾打給櫻木,就連在群組裡也不常說話──櫻木甚至懷疑流川根本沒有在讀訊息。
如果可以,櫻木真想把每件小事都分享給對方,但他又抗拒這樣的行徑,櫻木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矛盾。感覺不久前,他才不在乎流川會不會覺得他煩,反正他愛說什麼說什麼──面對目前這個憋扭的現況,櫻木實在不明白他到底哪根筋不對勁。
這種如臨大敵的態度,簡直像在面對某種特別珍貴、又特別好的東西,只有最需要的時候才肯小心翼翼地享受幾分鐘。
……這實在很詭異。
好比說現在,明明櫻木才剛跟流川講完電話,留了泡麵,他馬上又想再打一通去吵人家──到底有什麼毛病?
為了避免手賤撥通了電話,櫻木換上外出服,準備出門。之前趁著去醫院找Kalvin的機會,櫻木一直在觀察醫院附近的古巴三明治店,他感覺那老闆可能肯收黑工。但這種事情要非常小心,櫻木來回勘查了幾次,都沒鼓起勇氣行動。
Kalvin所在的醫院離櫻木不算近,搭紅線地鐵要坐七站,大概半個小時。地鐵裡格外熱鬧,今天是棒球賽的game day,車廂裡擠滿半醉的球迷和狂歡的人們。到目的地時,櫻木一邊從壅擠的群眾裡鑽出來,一邊把人山人海的照片傳給流川──正要發送的時候,他才意識到不對。他不就是為了不要手賤打給流川,所以決定出門的嗎?他現在這是幹麼?他傳什麼傳?
關掉螢幕,櫻木懷疑他中邪了。
櫻木沿著大道朝醫院走,市區的燈光閃爍耀眼,他熟門熟路地抄小徑。櫻木的計畫是這樣的,他打算在古巴三明治店先混個臉熟,成為常客,之後打聽消息才順理成章。於是他帶著笑臉跟老闆打包了一份三明治,拎著食物猶豫要不要去找Kalvin──Kalvin現在換到一般病房,探視時間比較鬆。
還沒踏進醫院,櫻木的電話就響了。自從上次接電話對洋平不客氣,現在櫻木只要有電話來,他就會先對自己說「不是流川不是流川絕對不是流川」──這樣無論誰打來,他都不會出意外。而且萬一真的是流川,那就是格外的驚喜,會特別開心。
……但臭狐狸一次也沒打來過。
撈出手機,櫻木意外地發現是三井。
「唷咪嘰。」
「櫻木。」
咦?是櫻木太久沒聽見三井的聲音嗎?怎麼覺得三井聽起來不大爽?
「感恩節的時候,你想吃什麼?」
聽到這問句,櫻木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拿起手機看了眼日期──不對啊,不是他日子過到不知道哪天是哪天。
「……你是問我,一個月之後,我想吃什麼嗎?」
「對啊,因為流川──」三井頓了頓,不自然地扭轉話題方向:「反正,食堂感恩節不會開,飯還是要吃的嘛。」
什麼食堂?什麼飯?櫻木很茫然:「我吃什麼都可以啊。」
「這樣啊,可是流川──」三井又停了一下,他再度開口的時候,不愉快的情緒煙消霧散,三井以打商量的口吻提議:「那這樣好不好?我搭火車去找你,然後我們租車。我聽說C市近郊有個日本超市,可以買生魚片,然後……」
「感恩節吃生魚片?」
「怎樣?」三井的聲音突然沉下來,帶點挑釁的味道:「不行嗎?」
確實沒有不行。有吃的櫻木都好商量:「不會啊,很讚。」
三井的聲音再次張揚了起來。「對嘛!我也覺得。剛剛宮城還罵我──」說到這裡,三井又卡了一下,但他立刻用連拐帶騙的口吻說:「櫻木,感恩節,你知道美國人會烤火雞嗎?」
「知道啊。」
「你吃過沒有?」
「沒有!」
「想不想吃吃看?」
「整隻嗎?想!」
「那你想不想自己烤?」
「咦?我嗎?」
「就只是放在火上煮熟而已。原始人能做到,我們一定也可以!」
「那肯定沒問題!」
「對不對!」三井的聲音一下子大了起來,他這個激昂的態度,使櫻木摸不著頭腦。三井對著櫻木大聲喊叫──完全就是委屈許久,迫切需要發洩心中壓抑的憤慨:「感恩節不吃大餐,窩在淒涼的宿舍裡搞什麼鬼!」
「……咪嘰,你還好嗎?」
被這麼一問,三井發出一陣不自在的支吾聲,乾巴巴地咳了兩下。
「櫻木,幫個忙。」三井的口氣驀地聽來有些心虛:「你去感恩節群組,發一句『感恩節想吃烤雞』。」
「噢。」這算不上幫什麼忙吧?「要不要順便說,想吃生魚片?」
「不要不要不要,」三井反而不自在了起來:「這樣就太明顯了。」
櫻木感到奇怪,他一邊點開群組,一邊飛快地打字:「可是既然也要吃生魚片,為什麼不乾脆一起說……」
這個時候,櫻木突然分了心,他眨了眨眼,對於眼前的畫面感到無法反應。
他是站在醫院前接的三井電話,從櫻木的角度,可以清楚看見進出醫院的人們。但櫻木萬萬沒想到他會看見指導員Brad的身影──不僅是Brad,櫻木眼睜睜看著Malik也出現了,後面還跟著看上去心浮氣躁的Zac。Zac穿的還是帶他們去練習賽的同套衣服,顯然連家都沒回,就直接趕到醫院。
櫻木張大嘴巴,愣愣地看著他們。Brad跟Malik神色匆忙,沒有看見他,但Zac留意到了。他直勾勾地瞪著櫻木,彷彿無聲地詢問:what the hell are you doing here?
這裡是醫院。櫻木也同樣茫然地想,他們怎麼會在這裡?
有鑑於跟Zac關係不怎麼樣,櫻木只能僵硬地點了個頭。沒想到Zac立刻別開視線,迅速地一手勾住一人的肩膀,把Malik和Brad朝另個方向帶,避開櫻木──這使櫻木無比尷尬。
可能因為太尷尬了,櫻木在三井的慘叫下才突然回過神,意識到自己沒過腦子的訊息已經發到群組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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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吃烤雞,咪嘰想吃生魚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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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啊啊啊啊啊啊你提我做什麼!」大學長毫無形象地狂喊:「收回!你快收回!」
櫻木低頭:「啊……來不及了。三個已讀。」
「什麼!!!」
櫻木根本還沒機會反應,就聽見三井可說是驚慌失措的聲音:「天啊,宮城打來了!哇我的天,流川也打來了!……等等,流川有打過電話給我嗎?這根本破天荒第一次吧!」
櫻木還在盯著指導員們的背影,沒有回神,三井哇啦哇啦的喊叫他只抓到一個重點。
「什麼?」櫻木不可置信:「臭狐狸竟然會打電話給你,卻不會打給我嗎?」
「蛤?」三井莫名其妙:「你在說什麼?」
等雞同鴨講的對話結束,指導員們早就不知道消失多久了。在人來人往的醫院門外,櫻木瑟縮著發抖,純白的雪花緩緩從蒼穹降落,地上的積雪被行人踏得零碎,宛若汙泥髒污灰黑。
這段偶遇,宛若遠方落下的一道閃電,隆隆雷聲緊接而至──幾天後的夜練上,Brad宣布頗受歡迎的Caleb,必須暫時中止身為指導員的輪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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