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宮城的堅持下,流川先回了一趟自己的寢室,簡單收拾一些東西,在感恩節期間搬去冰球隊的宿舍暫住,跟櫻木同一間房。
湘北隊友剛才恐怕是被嚇了一跳,當流川收拾的時候,三井抱臂朝寢室門口一站,活脫就是個竊案把風的。宮城微微弓著背,雙手收在口袋裡,一臉不好惹的模樣監督流川收拾東西。至於櫻木呢?流川寢室門一打開,大白癡瞬間竄進去,把小冰箱的插頭給拔了,扛在肩上。
「……你幹麼?」
「總不可能拿個生魚片,還要回來看室友的臉色吧!」櫻木回得理直氣壯:「喔呀,狐狸你還有小電鍋耶。這個也拿走拿走──」
……渾然是來寢室打劫的。
流川其實覺得無所謂,反正他跟室友抬頭不見低頭見,寢室不見練習場上見,這幾天還要緊鑼密鼓地為感恩節後周五的比賽訓練,搬去冰球隊的宿舍沒什麼實質意義。但宮城的態度有點強硬,拿出了湘北隊長的威嚴──要搬就搬吧。流川想,何況,學長們都千里迢迢來了。
流川不確定其他人能推測到什麼程度,但在D1的世界裡,球員名單裡有15個名字,但NCAA只讓13個人拿獎學金,也只讓13個人在game day著裝──這並不是秘密。
流川是個不拿獎學金的walk-on,倘若教練讓他上場,勢必就有一名拿著獎學金的學生運動員,將在比賽日無法穿上校隊的制服,連板凳都沒得坐。
而那個人,恰好就是他室友。
跟室友僅能維持表面的和平一事,流川並沒有跟太多人透露。一方面是他本身不怎麼在乎,沒有真正放在心上。另一方面,流川也不認為他說出來,其他人就能理解。
學生運動員面對的壓力,跟一般學生是截然不同的。
在跟家人聯絡時,流川曾輕描淡寫地提及:他上場,等同是奪去另一個人的位置──他甚至沒提到對方正是他室友。然而,聽了這句話,父母僅以一個傳統的、上大學就是來受教育的角度回答:能拿全額獎學金進Big 10的大學,享受四年免費的高等教育,對方該明白這也是一種privilege。
他父母說的沒錯,只是,沒有任何進D1學校的學生運動員會這麼想。
一開始會選擇D1,成為學生運動員,那麼就很清楚──你是來打球的。D1的練習強度、賽程緊密度、同儕和聯盟內的競爭程度,都導致絕大多數的學生運動員幾乎不可能專注在學業上。那些希望兼顧學業和運動的人會去D2和D3,但D1不同。會來D1的人,就是那些希望自己有機會走上職業,仍抱持夢想的運動員。
這些學生運動員的父母,有很大的機率對於運動本身也抱持著對等、或甚至更加炙烈的狂熱。
在轉到美國高中時,流川就見識過這種有點情緒化的運動員父母。他們會在觀眾席上狂吼、歇斯底里地指揮孩子,甚至還會因為教練團的決策而跟教練團大吵。流川一直以為上了大學會好一點,畢竟已經入學了,尚未申請到好大學的未知性已經不存在了。可是來了之後,他才知道不是這麼一回事。
這就像高校畢業,要考大學,大學畢業,要面試求職入社會。每個階段都要經歷激烈的競爭,也因此每個階段都同樣焦慮。
流川一開始天真地以為,學校教練團是為了訓練資訊不外流,才不開放練習時間讓外人參觀,甚至連家長都不放行。後來他漸漸明白,這是教練團跟家長維持微妙距離的手段──有些家長,真的很情緒化。
家長情緒失控的原因很多,畢竟運動是如此艱辛的一條路。有些家長會將自己投射在孩子身上,要求完美。有些家長則在孩子的運動員養成之路上,砸錢下去試圖解決一切。而美國這資本主義社會從不缺乏錢買不到的服務,他們甚至有整個youth athlete的sport tourism產業,一手包辦小小年紀的運動員全美飛來飛去、四處比賽練習,以確保這些小運動員以後能申請上好的D1學校。
然而,如果花錢就能確保上場、如果上場就能穩進職業,那還焦慮什麼?正是因為這些因素都不可控,在這條無比艱難和崎嶇的道路殺出重圍的運動員少之又少,一切才如此難能可貴。
不是每位運動員,或運動員的家長都能成功化解自己的焦慮。有時孩子跟家長會一起被現實擊潰,因為實在是太難了。有些家庭甚至為了讓孩子成為運動員,在時間、精力和金錢上都過度投資,又無法化解焦慮──就會變成他室友父親那種狀態。
流川學校的教練團有一個「24小時準則」──不論家長對教練團在場上的決策有什麼想法,都必須等事發24小時之後,才可以向教練團正式投訴,這是避免情緒失控的家長向學校亂反應。然而,家長打給小孩狂給建議,這並沒有、也很難以被禁止。流川不只一次目睹室友因不被放進正式著裝的13人名單內,被家長狂罵,所以流川能理解室友面對的龐大壓力。
只不過,像今天這樣正面直撲過來,特別針對亞裔、針對流川的極端情緒──這還是頭一遭。
將整理好的背包往後一揹,流川跟在櫻木身後朝電梯的方向走。櫻木兩手空空,只負責在前面開路──櫻木把小電鍋塞給大學長,宮城又拿走了櫻木手上的小冰箱,說:花道你幫流川拿東西。櫻木望向流川,但流川直接回絕:不必。
等電梯時,宮城問流川有沒有想過申請換寢室。
流川沒有立刻回答,恰好電梯「叮」的一聲到了。他等所有人都進了電梯,按亮冰球隊寢室所在的五樓,再等電梯門關閉,電梯開始移動,流川才開口。
「……等這學期結束吧。」
宮城那桀傲不馴的眉毛立刻揪成一團。
「這種事情,經常發生嗎?」
流川短暫沉默了一下:「你是指競爭導致的摩擦嗎?」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不常。」
宮城點了點頭,但表情並不滿意:「你室友不該針對你。」
流川想了幾秒要不要把話說那麼白,但最後還是說了。
「宮城前輩,我是walk-on。」
沒想到這話反而激怒了宮城。如果不是電梯「叮」一聲,宣布五樓到了,流川有一瞬間感覺小個子學長的情緒好像要爆。
深吸一口氣,宮城走出電梯後,扭過頭,眼中閃爍按捺著的憤怒。
「所以呢?是walk-on又怎麼樣?」
宮城話說得又快又急,口氣很衝。「聽好了──他不可以針對你。如果教練團判斷是這13人值得在game day著裝,那你室友就該思索,為什麼被踢掉的是他?而不是針對walk-on、針對亞裔,更不可以是針對你擺態度!」
「……喂、喂喂。」
三井察覺情況不對,立刻插手。他站到流川和宮城中間,試圖隔開兩人。
但宮城繼續說下去,嗓音甚至微微揚了起來。
「如果狀況變糟,流川,你就該考慮告知教練團。」
「冷靜一下。」夾著小電鍋,三井將手放到宮城肩上,強制拉開宮城和流川的距離:「冷靜。」
流川覺得他很冷靜,是宮城需要冷靜。往前跨了一步,流川想更明確地告訴宮城他的想法──但就在此刻,大白癡竟用力擠到前方,用身體將流川朝角落推。
「小良,」櫻木喊,指著宮城手裡的冰箱:「小良,冰箱在滴水耶。」
「什麼!」
櫻木此話一出,最緊張的人是三井:「宮城,冰箱在滴水嗎?」
「啊……」宮城愣了一下,低頭檢查:「有嗎?我沒注意。」
「冰箱如果壞了,我們要在哪裡冰生魚片?」三井氣急敗壞了起來,他轉頭質問流川:「你的小冰箱是壞的嗎?」
流川有點無言。
「……我用的時候都是好的。」
「唔,」櫻木蹲了下來,盯著冰箱幾秒:「狐狸,你裡面是不是有放飲料?」
啊。流川眨眼,好像有,好像沒喝完,他冰進去,然後──流川瞪著櫻木,後者一臉無辜地回望他,滿臉都是「扛冰箱的人又不是我」。
對,現在扛冰箱的人確實不是櫻木,但最早闖進流川房間,把小冰箱插頭拔了,一把快樂地扛上肩的人──不就是這個大白癡嗎!
「天啊……」宮城反應過來了,抱著小冰箱狂奔起來:「流川你飲料喝一半不封口的嗎?」
這不是他封不封口的問題吧!而是──怎麼會有人拿起小冰箱的方式是把小冰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甩上肩?這樣冰箱裡的東西不就東倒西歪嗎?
緊跟在宮城良田身後狂奔的,是滿心惦記生魚片沒有地方冰的三井壽。櫻木動也不動,望著兩位學長風馳電掣的身影,這位始作俑者絲毫沒有一絲愧疚或反省之意,居然還在後頭指揮。
「小良,一路到底右轉……共有廚房那邊有水槽。」
接著,櫻木回望流川的眼神甚至有些得意洋洋。
「好了,這樣就不會吵架了。」櫻木對自己十分滿意:「我是不是大天才?」
你是白癡,大白癡。沒見過這麼白癡的白癡。
櫻木似乎也沒想等流川回答,一副「這裡我熟」的模樣:「還是Jeremiah和Kalvin那間嗎?」
流川不吭聲。他可以假裝不認識這個人嗎?
跟隨著大搖大擺的櫻木,流川走進冰球隊的寢室。現在只剩流川和櫻木,他才意識到──其實櫻木的態度很微妙。櫻木和宮城的反應是截然不同的,宮城的憤怒是關於討回公道、關於流川(或亞裔)不能因此吃虧。但櫻木不是。
櫻木的判斷基準似乎不是這種原則性、準則式的。櫻木是最早衝出去要求對方道歉的人,但做出這個動作,純粹是因為流川的情緒反應──櫻木甚至不知道對方罵了什麼。
就算是流川,要說心裡沒有感受到一絲暖意,那絕對是騙人的。
「……但狐狸,」櫻木突然開口,他凝視流川的眼眸很清亮:「小良是對的。如果狀況變糟,就不能什麼都不做。」
流川沒有立刻回話,他先把揹著的包卸下,放在角落擺正。櫻木也沒有毛毛躁躁地逼他回答,他一屁股坐在Kalvin的電腦椅,悠哉地轉來轉去。
「我不覺得狀況會太糟,」流川斟酌了一下:「雖然剛才……是極端了點。」
「嗯。」
如果換作宮城,可能又會反駁,但這是櫻木,櫻木接受了。
彷彿有些手賤,櫻木扭開了Kalvin的桌燈。暈黃的光線打在櫻木臉上,流川因而留意到櫻木皮膚上有一點一點的小曬斑,平時不明顯,但這個角度很清晰。
「你知道Mariana吧?我們店長。」
「啊。」流川應了一聲,不大明白櫻木怎麼突然提起她。
「有一次,衛生局來店裡做餐廳衛生抽查,只有我跟她在。」櫻木一下子扭開桌燈,一下關起,光暈一下打在他的臉上,一下又暗去。「我打黑工,衛生局突然來抽檢,Mariana就叫我立刻假裝顧客,由她去跟那些來抽檢的人打交道。」
彷彿對桌燈喪失了興趣,櫻木換個姿勢,用電腦椅轉了幾圈,最後定在面對流川的角度。
「檢查的時候感覺沒什麼問題,一板一眼的。但最後要離開的時候,抽檢的人說了句話,我還以為是我聽錯了。」
櫻木抓了抓腦袋,微微蹙著眉。
「他跟Mariana說……類似什麼,他以為這種店裡會全是咖哩臭味。」
櫻木露出了不理解的神情,頓了頓,接著可能覺得這話實在荒謬,不安地笑了一聲。
「我們店長,你見過,她其實個性很強勢,整條街沒有人比她兇。如果有客人敢跟她說這種話,她是絕對會把客人轟出去的類型。」抿了一下嘴唇,櫻木續道:「可是聽到衛生局來的抽檢員這麼說,她連眉毛都不挑一下,直接哈哈大笑。她的態度……你會覺得她完全沒聽出什麼不妥,或是她聽出來了,卻一點也不介意。」
「那天,抽檢員走後,她忍不住跟我抱怨。她說,她都已經是一個三代的印度裔移民了,搞不好比剛才那王八蛋還要美國,卻還要忍耐這種莫名其妙的話。我當時不明白,我問她,為什麼不告訴對方呢?這裡賣的是咖啡,又不是咖哩,對方未免太失禮。」
「Mariana聽了哈哈大笑,她拍著我的肩膀說我好可愛。」說到這裡,櫻木露出略為尷尬的神情:「她說,那可是衛生局的人啊。如果他想,他可以玩死我們。」
「……所以,小良沒有錯,悶不吭聲吃虧對自己沒好處。」櫻木說著,一字一句地很認真:「可是,狐狸也沒有錯……因為,有些事情就算心裡不舒服,也不能怎麼樣。」
說到這裡,櫻木停了下來,抬頭望向站著的流川。流川瞬間被他盯得有點心虛,他必須承認,櫻木被C市那個龍蛇混雜的環境磨得很實際,也很成熟──這有點超出流川的預期。
「Mariana說,要很清楚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她說,她的餐廳衛生抽查非過不可,衛生局的人愛說什麼都無所謂。」櫻木頓了頓,強調似的說:「所以,我們也要很清楚我們要的是什麼。」
「嗯。」
「畢竟,誰有時間浪費在那種人身上?」露出十分耀眼的燦爛笑容,櫻木對流川伸出拳頭:「……我們還要忙著練籃球呢。」
流川沒忍住,他也出拳,輕輕跟櫻木對碰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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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es:
ns 15.158.61.20da2關於美國youth sport的產業狀況、家長和選手面對的壓力,我參考了Michael Lewis的Playing to Win,是很有趣的一本書,十分推薦。Michael Lewis是寫大賣空(The Big Short)、魔球(Moneyball: The Art of Winning an Unfair Game)、攻其不備(The Blind Side)的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