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木還是有成長的。進門的時候流川忍不住想,而且不僅限於球技。當小區居民闖進體育館時,櫻木的反應非常快,一宣布解散,他抓住流川的衣服直接走人──流川還想弄明白發生什麼事,櫻木已經冷著臉把他拉到體育館外了。
流川學校裡不會出這種事,他的直覺仍停留在:是否該弄清事態?但櫻木被環境訓練得更敏銳,像動物般,一嗅到不妙的氣息,便立刻做出反應。
櫻木是對的,這裡不是日本,外籍生必須避免在錯誤的時機,出現在錯誤的地點。
進門後,櫻木先嚷嚷著好累好熱,就鑽進浴室裡洗漱,一點都沒像有被影響的模樣。沒幾秒,他又從浴室裡探出頭來,一臉興奮地跟流川說,孔雀同學傳訊息告訴他,靠近湖區的海軍港每周六晚上都會放煙火,明天要不要去看?
「可是我明天得回去。」
「噢。」櫻木亮著的眼睛突然暗下去,隨即又亮了起來:「幾點呢?你不是放假嗎?」
這個態度讓流川有點不好開口,但他不知道怎麼表達得委婉一點,索性像撕開傷口繃帶那樣直接說:下午。否則星期天的訓練從凌晨五點開始,會很累。
櫻木又噢了一聲,這回想了兩秒:「你們周日不休假嗎?」
「學生運動員一周只休息一天。」
流川是以呈現事實的口吻說的,但櫻木似乎解讀成了挑釁。他扔下一句:「本天才天天都不休息!」然後磅噹一聲用力關起浴室的門。
「……大白癡。」
瞪著木門,流川咬牙切齒地念了一句。
不過現在他很肯定了,櫻木對於籃球的執著並沒有改變。流川或許不知道櫻木是怎麼打進這個群體的,但櫻木在以他的方式往前走,流川看得出來。這個答案對他來說,已經足夠。
只是,若櫻木不以正式學生的身分待在美國,那他的簽證可能是短簽──萬一到期,櫻木就要回去。下一步該怎麼走,櫻木得自己想清楚。
不過這也不是此時此刻、馬上能知道答案的事情。如果在高中時期,聽說櫻木作出了這樣的決定,流川的反應會更激烈,甚至會懷疑對方自我放棄。現在流川不這麼想了,他親自踏上那條比較「正確」的道路,卻一點也沒感覺輕鬆。
沒有一條路是簡單的。這是他現在的想法──似乎,也沒有一條路是絕對的死路。
Brad的訓練方式給了流川一些有趣的啟發,他坐在櫻木公寓的軟墊上,梳理起自己的思緒。
在這之前,他被訓練成當教練團和球探出現時,他就像匹良馬,必須盡可能讓這些人看到他的優點,知道他是好用的──不止流川這樣,人人都是這樣。教練們就像身經百戰的撲克玩家,蒐集球員像在湊齊好牌:怎麼用、什麼時候用、哪張牌在哪一個時間點必須扔出來,棄置,直到能在對手眼前攤牌:瞧瞧,我這一手同花順。
這種從學生運動員時代就根深蒂固的達爾文主義,如果步入職業,僅會更加嚴苛。
英語裡說,play basketball,用的是play這個字。但來了美國之後流川從沒覺得自己在玩,他身邊也沒有任何一個對運動認真以待的人在玩。如果偏激一點想,他恐怕只有被played。
可是Brad讓他覺得,Brad在play。當然,Brad不是正式教練,沒有需要帶領球隊獲得勝利的龐大壓力、不需要面對校董和家長,甚至也不真正在訓練一個團隊,不用根據隊員的優缺點制定戰略,僅僅是跟孩子們湊在一起打球。
但流川認為Brad那不斷換隊友、不斷迫使隊員換位置打的訓練,傳遞出一個明確的訊息:他希望這些孩子們變成不管打什麼、不管到哪裡打、不管面對什麼狀況,都能存活下來的人。
而這點是千真萬確的,因為就算成了職業運動員,也會遇到各種無法控制的狀況──熟悉的隊友會換隊、自己也可能換隊、喜歡的打法不一定能實戰、專攻的位置也未必被重用。整個NBA的打法不停地在演變和進化,過去偏好前鋒,近年流行後衛,這些都沒有一定的。
再說得殘酷一點:任誰都有可能受傷,受傷後再也沒能恢復狀態、回到原位置的,更是大有人在。
選擇以運動為職業的人心底都很明白,身體是有極限的。他們追求極致、企圖卓越這件事情之所以如此珍貴,正是因為時間每分每秒都在流逝,再強大的人也必須面對改變降臨的那天。
老實說,現階段流川實在不願想那麼遠,他只想奮力伸手,抓住屬於自己的璀璨。不過這不妨礙他理解Brad的用意,也不影響他認為這人有趣。
秉持著這樣的想法,流川再次探索起櫻木公寓櫃子上那些用相框收藏的運動員相片──並迅速找到了他預料中的事物。站起身,流川從眾多照片的後方,取出僅由兩片壓克力板夾起的老照片:年輕許多的Brad被籃球隊友環繞,背景看著像是大學校園。
勾著Brad肩膀,開懷大笑的是一位非常高壯的黑人。黑人的另一隻手搭在頭髮剃得很短,渾身刺青的隊友身上,流川看不出來他的族裔,這人連照相的眼神都露著謹慎。在Brad的另外一側,還有一名隊友正在犯蠢,彷彿想盡力把Brad擠出鏡頭外,表情因而相當猙獰,看著很好笑。
翻到照片背面,不知道誰在後頭潦草地寫:To strive, to seek, to find, and not to yield.
在體育館遇上的抽菸老人說,除了Bradley,還有三個instructors:Malik、Caleb以及Zachary。流川凝視著照片裡凍結在時光中的四人,胡亂猜測著,會不會就是這幾名隊友?
如果是的話,那麼,以先發組合來說,四位指導員,還缺了一個人。
砰地一聲,櫻木從浴室裡出來了,喊著:流川換你!但櫻木根本沒有尊重人洗澡的意識,流川都開始洗了,櫻木在外頭還喊個沒完,導致流川必須關掉水龍頭,大聲問他到底在說什麼?
「你們球季什麼時候開始?」
這是個需要打斷他洗澡問的問題嗎?
「十月底開始打交換賽,11/6正式打第一場。」流川喊了回去,扭開水流。
沒想到櫻木又喊叫起來,流川暴躁地再次旋緊開關。
「……你要說什麼可不可以一次說完?」
「喀!」櫻木直接打開浴室門,將頭探了進來,語氣很興奮:「Peacock說會轉播耶,是真的嗎?」
感覺理智線即將崩斷,流川一把將濕髮朝後梳攏,從浴簾後方露出腦袋,冷嘲熱諷:「你知道有個東西叫google嗎?」
但櫻木根本沒在聽:「……六號?哇,好近!會有ESPN的人來嗎?」
不會。前幾場都是當地電台轉播的,除非打到後面的tournament,才可能有全國性的矚目。可是櫻木看起來真的很興奮,流川不知道是否該現在就戳破對方的幻想。何況,順著這個思路,下個問題就是──
「你會上場嗎?」
來了。
這問題流川答過幾回了,父母問過、宮城學長也問過,所以理論上他不該遲疑的。然而,對著櫻木那竄著火焰的眼睛,流川不知怎麼、愣是沒有第一時間答上來。
瞇起眼睛,櫻木如野獸般的直覺感應到了什麼。
「該不會……」紅毛大白癡一手摀著胸口,一手指著流川:「你GPA 2.3的條件fail了!」
「再怎麼也不會這樣自尋死路!」開什麼玩笑,他可是非常努力地準備期中考!
「那、那──」
「出去,我要洗澡!」
「等一下!不可以!」櫻木急了,整個人擠進小小的浴室:「你一定要告訴我!不然我這樣會很痛苦!不要話說一半,快告訴我!」
「別干擾我洗澡,出去。」
沒想到櫻木一臉理直氣壯:「怎麼可能會干擾?是運動員誰沒有一起洗過澡?而且,洗澡用的是手,你還是可以回答我的問題呀。」
流川瞪著對方,覺得期待櫻木像個稱職日本人那樣讀懂空氣的自己才是最大的白癡。
「你打工能請假嗎?」
「啊?」
「10/20和10/29都有我們學校主場的交換賽,算是正式開打前的暖身。」流川下定了決心:「你想來看嗎?」
櫻木的眼睛倏然瞪大。
「想!我想!」櫻木整個人朝前跳,貼流川非常近,迫切地說:「打工我會排開!課程我可以翹!訓練我會跟Brad他們請假!我可以兩場都去嗎!」
「可以是可以……」從浴簾後伸出手,流川嫌棄地把櫻木朝後推開一些:「你要翹打工還是練習我都無所謂,但你說你在上課,什麼課程?」
「語言課啊。」櫻木很坦然:「Bentley說我英語太差,必須先確實提升起來。」
Bentley是誰啊?指導員不是叫Bradley嗎?
但他還來不及問,櫻木就大夢初醒般,露出了猶豫的表情:「……那麼,好像不該翹課對不對?好,我看一下課表再跟你說。啊還有,我該給你多少錢?」
錢?
「球賽的票錢。」
「我有票。」
「噢!」櫻木露出了鬆一口氣的神情,接著開心的笑:「好棒!我要去看NCAA的球賽了!」
「這是交換賽,不是NCAA,從交換賽到NCAA還有很長的距離。」流川嚴肅地糾正對方。他的學校雖然在Big 10裡,往年也都能打進NCAA,但在NCAA裡能否存活卻是未知數──厲害的對手實在太多了。
流川以為櫻木會跟他吵幾句,沒想到對方從善如流地改口:「我要去看NCAA D1的學校打比賽了!」
這話還真沒毛病可挑。
「……那你可以出去了嗎?」
「沒有問題!」
看著櫻木樂得一顛一顛地離開浴室,流川卻在此時想起了個很小很小、但讓他困惑整晚的問題:「等等……你們為什麼老叫那小個子『孔雀』?」
「孔雀?」櫻木一腳正準備跨出浴室──聽到這話竟180度轉向,回到浴室不說,整個人還朝流川的位置猛擠過來:「對不對!他的名字真的很像Peacock,這不是我英語不好的問題!」
「出去、出去,當我沒問。」
「他叫做Picard,說是因為什麼Captain Picard,父母是Star Trek迷。流川你聽得懂這都是些什麼意思嗎?」
「我不在乎,你給我出去!」
趕走櫻木,重新獲得淋浴間的主權後,流川任由水流從上而下地沖刷自己的身軀。
邀請櫻木來看比賽這件事,從流川看見Brad跟Amari單挑的時候,就萌生出了這個想法──如果可以,他也想讓櫻木見識他的世界。交換賽流川出場的機率比較高,正式比賽流川沒有把握。他是新人,又是walk-on,教練不一定會讓他上場,不過這些他都還不想跟櫻木明說。
不過,他沒有錯過櫻木在知道流川有票時,露出那鬆一口氣的神情。他知道櫻木過得很拮据,但這是他第一次尖銳地感覺到這項現實。雖然不願承認,但流川知道櫻木是個好球員,他和宮城能申請上學校,櫻木卻不能,這只有一個解釋。
錢。櫻木一定是想拿全額運動員獎學金,才會有這種結果。
但想拿全額獎學金,又想去好學校,打這主意的人根本就是瘋了。不只是競爭激烈無比的問題,而是,這是亞裔幾乎不可能脫穎而出的領域。講句現實的,前段時間風靡NBA的Jeremy Lin,當年也拿不到運動員獎學金。
深深嘆了口氣,他關掉浴間的水,伸手抽過毛巾,將臉埋入用力揉搓。
如果是這樣,他可能得問問有沒有誰的宿舍能讓櫻木暫住幾天。流川跟隊友一起住,那空間本來就不大,他跟室友說不上感情不好,但那是個「你過你的、我過我的」相敬如冰的關係。若他跟室友提議地上能不能再躺個人,他怕室友能跟他打起來。
錢,這真的挺無解的。
在流川糾結老半天,最後終於從浴室裡出來,準備把自己想到的備案跟櫻木好好討論的時候,他發現櫻木那傢伙已四仰八叉地在摺疊薄床墊上睡著了。櫻木的手機扔在一旁,被子隨意搭著,還戴了個頭罩式抗噪耳機。
……這樣壓著耳朵不覺得痛嗎?
流川無法理解──雖然櫻木肯把自己的床讓出來這點確實挺感人。好吧,流川下定決心,他得幫櫻木找個願意出借宿舍的同學,才不會讓他負擔太重。
然而,睡下後沒多久,老鼠喀哧喀哧的聲響便驚醒了流川──這下子他不但理解了,甚至有股衝動想跑去把櫻木的抗噪耳機拔下來,戴在自己頭上。
沒有親身體驗的人無法感同身受,老鼠在樓板和牆裡跑動和啃食的聲音,怎麼會這麼令人頭皮發麻?這種地方怎麼能住得下去?
但櫻木那傢伙受得了。為了追逐夢想,櫻木能忍受──流川必須承認,他罕見地對大白癡升起某種類似敬佩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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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es:
ns 15.158.61.20da2這裡是第一個段落的結束,目前的規劃是第一段寫流川來找櫻木,第二段寫櫻木去找流川。不過,我會很老實地說,我仍然不確定我會不會寫完這個故事,但只要我有寫,我就會貼上來的:)
另外也跟大家先講一下,在第二段落(就是從下一個更新開始),宮城跟三井都會慢慢出場~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VbxdvS403
他們兩位的話,我沒有打算寫cp(雖然以我現在流川跟櫻木的互動看起來--顯然即便是我打算寫cp的,也是淡的不行www)不過如果有人特別討厭宮城,或是三井,或是不喜歡看這些角色互動的話,那麼可以考慮停在第一段落就好唷!謝謝看到這裡的大家,希望你們喜歡這個故事,謝謝你們包容我寫這麼私心的作品。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3Ta0D4V7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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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也謝謝GreenIce(也就是IceG1011大大),這篇故事獻給你!<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