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傷預警 本文包含大量校園暴力及受害者心裡描寫可能會引致不適或其他痛苦回憶 #請謹慎閱讀
月季看著天花板出了神,無法集中註意力,腦子裏全都是剛剛的場景與經歷,她的恐懼到達了頂點,一切都是如此熟悉,就像她曾經在那個女孩的位置,就像她也曾經歷過女孩經歷過的一切。
不對,不是就像,她經歷過這一切。
回憶闖入再次強製性把她帶回當時,她想起來了,記憶與記憶重疊。
那時西城已經進入了漫長悶熱的夏天,在一個極其平常的下午,和所有時候的下午一樣,蟬叫得讓人心煩,教室的風扇怎麽也吹不走令人煩悶的熱氣,炙熱的空氣帶著濕氣壓在所有人心頭,讓人透不過氣,教室內炎熱得只是靜坐便可以讓人大汗淋漓,這樣的燥熱緊緊地擁抱著每一個人。
下午的第三節課是活動課,那節課大家可以在校園裏自由活動,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男人們一般是去操場打籃球,女生們則去操場散步,只有極少的同學會留在教室。而月季因為不喜歡在校園閑逛所以留在了教室。
一開始,月季在做自己的事情,教室裏幾個同學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在聊天,窗外除了蟬叫,多了許多細碎的聊天聲歡呼聲。月季註意到,有一個一直找她麻煩的男人不知道為什麽今天沒有去打籃球,而是坐在月季前幾個位置與另一個女生聊天。月季低著頭,努力把自己融入到氛圍中,不讓人發現。她本來不想註意到這些的,只是在這一個學年下來,她的身體已經學會了時刻註意身邊的聲音與人影,她對聲音變得異常敏感,因此當那個男人說話的時候月季的註意力總是會被帶走,她潛意識內的恐懼讓她在男人聲音提高的時候下意識地擡頭看男人一眼,確保這樣情緒的波動不是在針對自己。
男人似乎和那個女生的關系很好,一開始月季沒有留意到他們聊天的內容,只知道他們有說有笑,男人說了什麽女生很配合地笑出聲,之後女生說了什麽男人也笑了出來,他們便這樣一來一往,就如同所有其他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們,快樂如同亮晶晶的閃粉點綴著他們看起來帶著學生時期曖昧氣氛的閃爍友情。這樣的友情讓月季心生羨慕,帶著溫度的友情像是與她隔著幾億個光年,甚至只是隨意閑聊的關系對她來說都是很遙遠的。
但是,這樣的下午,對月季來說也是很美好的,大家都忙於自己的事情便不會有人來找她麻煩,不會有人來打擾她,即使她無法和他人共享快樂,這樣的安全與寧靜對她來說也比平時快樂得多。她趁著這樣的空閑時間,收拾自己的東西,抽屜裏書被搬到桌面上,於是抽屜裏就只剩下吃剩的糖果紙和一些紙巾了,她把這些東西都扔了,再把桌子裏裏外外都擦了一遍。然後再到她的書,她一本一本小心翼翼地把這些書封面的腳印,筆跡,水跡一一擦幹凈,這樣的過程中,月季的腦子放空,可以什麽都不用想,只是一心一意地沈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必被打擾。雖然她的思緒總是會被男人的聲音拉走,但是大體來說,還是更專註在自己的世界裏的。
沈浸在自己的世界的時候,月季萬分不情願被扯回到現實世界中,只是在漫長的欺淩中,她的身體比她更加知道察言閱色,也讓她對別人的情緒變化比別人更加敏感。她留意到,前面的女生與男人的氛圍發生了變化,這讓她比那個女生更先緊張了起來。
月季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開始留意起他們對話的內容,只是在那一瞬間,所有的註意力都被要挾,被逼迫只能聽他們對話的內容,她的一顆心也隨之懸了起來。月季聽到那個女生還在笑,只是男人語氣已經開始變化,也許是她對男人惡意的語氣太過熟悉,一下子她便意識到情況的變化。
月季低著頭不敢看他們,她聽著那個男人用一種輕蔑的語氣對女生說道:「你是狐貍精座的吧。」不知道為什麽話題突然間轉到星座,但是月季知道,男人是在想羞辱那個女生,就像他們為月季起的那個用來侮辱她的外號。
「你在說什麽?」女生不解地問道。
「別在這裏裝了,你告訴了別人對不對,我喜歡你的事情,你說出去了是不是。」男人的態度倏地轉變,突然開始生氣,語畢他伸手推了女生一把,女生因重心不穩差點摔了出去,不明白為什麽男人的情緒可以變得這麽快。
她的態度一瞬間激怒了男人,氣氛急轉直下,男人用力地拍了一把桌子,然後站了起來,捏住女生的肩膀,沖著她大聲地吼道,「為什麽所有人都在說我喜歡你!」五分鐘以前的氣氛如同夢中的泡沫在西城高溫的夏天消破。
女生明顯被他的態度嚇到了,回答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拒絕你以後我誰也沒說過。」
「你是狐貍精座的吧,肯定是你故意勾引我的!」但是男人沒有聽進去,他的怒氣像是到達了頂點,捏著女生的肩膀開始搖晃她。
月季領教過這樣的怒氣帶來的暴力,那個男人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加陰晴不定,只需要一句不合他心意的話,他便可以徹底翻臉,拍桌而起,指著你的鼻子對你破口大罵,前一秒仍在和你有說有笑的他完全消失不見。他是月季最害怕的人之一,比起其他人還有跡可循,他是最難以猜測的,就如同一個極不穩定的核反應堆,每一次,月季都會被他公開羞辱,再被他把隨手抓起的東西甩在臉上。
前方的鬧劇還在繼續,男人的怒氣似乎越來越盛,月季不知道前因是什麽,只知道那個女生將會遭受她曾經遭受的侮辱和痛苦。來不及想那麽多,月季「謔——」地站了起來,她快速地說道:「十二星座裏根本沒有狐貍精座。」月季有種不好的預感,如果她再不站出來,也許下一秒被打被辱罵的便是那個女生了。不知道為什麽月季當時腦子裏只有這一句,然後便說了出來。可能只是因為她認為確實沒有這個星座,狐貍精這個詞太過有東亞特色,大概不會出現在西方的星座命名中。
這句話一說出口她便害怕了,為什麽自己這麽沖動,去糾正一個盛怒的惡魔實在不是什麽明智的舉動。也許對當時的她來說,無數次想要有誰為她出面去製止這些人的時候,從來沒有過誰為她挺身而出,那些人只是圍觀,只是看著她的痛苦,無聲地參與進去。月季害怕,自己也會成為那些圍觀者之中的一個。
男人的註意力轉向了月季,「你來湊什麽熱鬧。」他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桌子因為承受了這份暴力而顫抖。男人的怒氣也迅速轉向月季,月季害怕得心跳加速,甚至站在教室中可以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聲。班上的所有人都看著他們,臨近下課,同學們陸續回到教室中。男人放過了那個女生,直沖月季而來,一把甩開了擋在他們之間的課桌,課桌內的書本文具撒得滿地都是,在月季反應過來之前,他來到了月季的面前。
然後在下一秒,「啪——」,男人順手超起了月季書桌上的那沓剛整理好的書,扇了她一下,十幾本書的重量砸在月季臉上讓她差點站不穩,腦袋轟轟作響,被打的臉火辣辣的痛頭有那麽一瞬間,月季覺得自己的頭從脖子處斷開飛了出去。這一秒像是無限長,又像無限短,月季站在原地,不知道應該怎麽應對。
如果說人生是跑步機上徒勞地原地奔跑,那麽這一瞬間,變成了一顆向上圖釘,永遠地黏在了月季履帶上,這顆釘子周而復始地出現,然後在無數個不可控製的闖入性回憶裏讓月季重新體驗這一巴,奔跑著奔跑著,它便冒出來,紮穿月季,讓她血肉模糊,讓她的履帶布滿鮮血。往後很長的時間了,月季被這段回憶強行扯回了當時,一次又一次,感受當時受到的傷害,受到的羞辱。
如果當時死掉就好了,或者受重傷,或者暈過去。月季曾經無數次這樣想道。這樣她便有借口離開這裏,她便可以光明正大地指責他們,光明正大地表示自己受到了傷害,這樣他們便不可以用「朋友之間的打鬧」這樣的借口為自己開脫了。可是,這世界上最不可挽回的事情是時間的流逝,發生過的事情是永遠都無法消失的。
那個時候的月季,在遭受到攻擊第一想法不是憤怒而是羞愧,連她自己也責怪自己,這便是集體的力量,當所有人都覺得傷害她是理所當然的時候,她也開始覺得傷害她是理所當然的了。她想拉開抽屜把自己像書本一樣塞進去,把自己藏起來,不讓任何人看到現在這樣的自己,可是她不行,她只可以活在現實中,感受傷害。
男人見月季沒有反應更為生氣,其實月季搞不懂,他到底是更加生氣了,還是著只是一個習慣,就像當你想要撚死一只螞蟻的時候不會只撚一次。越來越多的人回到教室,變成了這場鬧劇的觀眾,男人放下了那沓書,他改變了策略,他把它們一本又一本地仍向月季,砸到月季剛被打過的,火辣辣的臉上。
月季只感覺自己被圍了起來,所有人都在看著她,可是淚水不知道什麽時候模糊了她的視線,月季能看見了只有模糊的人影。書一本又一本地砸在她的身上,她的臉上,男人一邊扔一邊罵著什麽,但是月季已經聽不清了,她只是在哭,不停地哭,淚水失控了。所有人的模樣都變得模糊不清,就連她幫過的女生也只是坐在原位,他們圍著她,看著她哭,卻沒有一個人上前,沒有人幫她。
西城的夏天總是炎熱得令人心煩,只有那個時候,月季像墜入了冰谷,冷得發抖,四周的人都在竊竊私語,像是在討論她的落魄。那天下午,陽光透過四周的窗口傾斜到教室內,灑在桌椅上,灑在大家的身上,炎熱得讓人心煩,教室裏積聚著無論如何都沖不散的熱氣。但是,這一切不再存在,最後在月季的記憶裏,關於那一天,一切都冷得血液都要被凍結,甚至有種南方小縣城下起了大雪的錯覺,只有臉上的火辣辣的痛。周圍是嘲笑聲,也許他們並未笑出聲來,也許他們只是圍觀了,只是這樣也足以讓月季在冰冷的湖底無法動彈。
人們看著她,看著她被羞辱,被打罵,看著她受傷,看著她被踐踏,無動於衷。
一切反抗都因為不可能起效而顯得可笑。月季救不了自己,她放棄了,她要對抗的不僅僅只是那個男人,她要對抗的是這個氛圍,是他們除了她的所有人,月季累了,不再反抗,她任由自己墜落,墮進地獄裏,任由自己痛苦,任由自己被撕裂。
她明明什麽都沒做,為什麽卻要承受這些暴力,這些羞辱,為什麽要這樣的痛苦。為什麽?為什麽?就算她做錯了什麽,就算她是個令人討厭的人,那這一切就都是正確的嗎?
為什麽?為什麽?
不會有人回答這樣的問題。
如果我死了就好了,如果我死了就好了,如果我死了就好了,如果我死了就好了。
這個想法在月季在腦子裏不斷重復,如果她死了就好了,她無數次想過如果當時可以縱身一躍,然後從此離開在這個世界就好了,她便不用像現在這樣痛苦,可是她沒有那麽勇敢,膽怯的人只能被自己折磨。
月季忘了最後是怎麽結束的,回憶只是在這一個片段無限地循環,開頭與結尾銜接,一遍又一遍地帶她體驗當時的痛苦。寒冷的夏天與無盡的淚水織成的大網,捕捉了她,把她拖進地獄,直到現在。
她從回憶中回過神來,臉上已經全部是淚水,當時的痛苦襲擊現在的她,就連心臟都跳得發痛,她哭得仿佛被噎住咽喉,呼吸也變得困難。月季坐在地上,抱住自己頭,手指扯著頭發,想要把那份記憶從腦子裏驅趕走。理智艱難地從回憶的縫隙中叫喊,試圖告訴她,她現在有更加緊急的情況需要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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