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季再一次見到了那個自稱九月的男人,他們還是坐在熟悉的街邊,剛剛被她掀翻的桌椅已經恢復了原樣,像是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九月依舊在重復著喝茶和倒茶的動作——她又再一次回到了有九月的夢中。月季再次見到了九月,同樣的場景卻充滿著未知的復雜情感。
「是我救你回來的。」九月主動說道。「選擇手術或許不是唯一的答案。」
月季明白了,是九月把她從手術室中拉回來的。
「那裏沒有人,你還沒有準備好,Doctor是不會給你做手術的。」在月季問出來之前,九月註視著她,答道。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zQtgHkyt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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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什麽不能放棄?」月季問九月,她無法接受,她需要一個自己可以接受的答案。「為什麽依然保留思想,即使伴隨著痛苦。這是什麽意思,我還不明白。」
九月停了下來,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僵硬地轉頭,看了一眼月季,隨即轉頭看向前方。
「因為你是知道問題出在哪裏的。」九月告訴她,聲音依舊像款式老舊的機器人發出,僵硬且沒有感情,「那些痛苦他不是毫無根據的,任何問題只要存在,就一定有解決的希望。傷口出現了就會有痊愈的一天。時間確實是一個好東西,且對你而言已經不夠了。」
可是這個理由過於單薄,沒有說服月季。
「讓我再給你一個例子。」他頓了頓,「有個孩子從小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每天面對暴力和殘酷,他必須及時長大才能保護自己。但等成長成人,那段過去的傷痕依然深深紮根在心裏,時時刻刻拉扯著他。」
「那個男孩想,與其一輩子生活在過去的陰影下,不如選擇忘卻。盡管可能伴隨著其他代價,但至少可以逃離痛苦,重新開始。他選擇了Doctor,最終變成了一句沒有任何感覺的活死人。」九月如此講述著故事,對於他來說,沒有感受的人是活死人。
可對月季來說,世間上千千萬萬無需做手術便已是活死人的人們,他們又怎麽作數呢。月季註視著九月,良久沒有說話。她知道,她們互相無法說服。
「那麽,你選擇忘卻後,又能獲得什麽?」她追問。「至少對於我來說,會是新的開始,手術後我可以失去對過往的一切記憶的傷痛,也失去了情感。但這給了我第二次人生的機會——我可以在毫無牽掛的情況下,去體驗這個世界,定義自己。」
「不會的,你不會再體驗世界,你已經失去那個能力,至於獲得什麽,這取決於你自己。也許找到新的視角,也許找到新的人與事,也許只是單純地活著。但重要的是,無論多麽新穎,有趣,你也不會再有感覺,你已經失去了感受的部分。」九月說道。
月季默默收起思緒,心中像飄滿了朵朵迷蒙的雲。她知道,在迷茫的深淵邊緣,自己仍需摸索真相的光芒。
月季告訴他:「那些問題,它不是傷口,它就像一刀插進心臟後再也不拔出來,不是知道它在哪裏就可以痊愈的,它會一直存在,提醒我曾經受過的痛苦。「
「我也曾經遭受過那些痛苦,我感覺到那裏有一個痛苦的臨界點,一旦超過那個臨界點,我就會失去理智,精神失常,變成一個人人嘲笑的瘋子。」九月的語氣像是說著與自己毫不相幹的事情。月季想道,原來九月曾經也有過她的苦惱。
「所以你接受了手術?」月季問他。
「是的,痛苦的疊加從來只有死亡和失常兩個最終選擇,當痛苦超過了人最大的承受能力時,我們就必須二選一了。但是Doctor的出現給了我第三個選擇。」說罷,九月淡然地拿起來茶杯喝了一口茶,仿佛只是說著遙遠的他人的故事。
「可是,你必須明白,有時候多出來的那個選擇未必是好的選擇。」九月補充道。
「那現在呢,你還會痛苦嗎?」月季急切地問道,迫切地想知道手術的後果如何。
「我失去了情感,但是就如Doctor承諾的那樣,我再也沒有感覺到痛苦了。你聽得到那個聲音嗎?我也曾經被它折磨,但是現在的我完全聽不見那個聲音了。手術從功效來說,是十分成功的。」九月回答道,把茶杯放到圓桌上,再次加滿了茶。
「我已經聽不見那個聲音了,可是也聽不見其他聲音,我失去了感情,只是一具幹枯的屍體,我的世界失去了一個聲音,也失去了其他所有的聲音。你也要這樣嗎,你也要失去所有的聲音?」九月忽然轉過頭,直直地盯著月季,問道。
「你可以回想一下,你曾經的,在那段經歷之前的生活,總有一天,雖然不知道需要花費多長時間,但是總有一天,你會回去到那個時候的。那之後,只會偶爾想起那些回憶,然後痛苦一段時間,再然後重新回到正常生活。」九月告訴她。
月季陷入了思考,那段經歷之前的生活似乎已經非常遙遠,就像已經忘記快樂的感覺,她似乎也已經忘記了之前的生活。月季試著回想,可是她不能回憶,回憶就像要赤身穿過滿是荊棘的擁擠的隧道,如同所有的其他記憶和所有的快樂都消失了,她只能想到自己的是如何沒有拯救自己,如何被撕裂,如何遭受那些傷害的。
眼淚再次失控,回憶的威力極大,月季只是想想,便開始無比難受。
「我們真的不能擺脫傷痛嗎?就算是時間也無法讓我們完全痊愈嗎?」月季問道。
「不能的,不然Doctor便不是Doctor了,如果人人都能自愈,他怎麽活不下去呢。」九月回答道,聲音陰冷得猶如深冬刮過雪窖墻壁的風。
月季還想繼續追問,可是不知為何眼前九月的形象逐漸模糊,月季感覺到自己在向後倒,她的椅子不再是在九月的旁邊,像是轉移到了某個懸崖邊沿,懸崖下不是湖水而是茶水,也許這是九月的杯沿,天旋地轉之間,她連同椅子向著冒著白煙的熱茶深處跌落,但是茶水沒有溫度,她在下沈,下沈,下沈,光亮越來越微小,四周是琥珀的液體,她的感覺在弱化,一切都變得混亂,讓人辨別不清,九月的世界在逐漸退出背景,一陣陣有規律的金屬碰撞聲逐漸占了上風,越來越清晰——她再次被帶到另一個世界。
這一次,那種暈眩感,無力感消失了——她醒了,真正地醒了。
空氣中,刺鼻的消毒水味混合著血腥味,她還是睜不開眼,眼皮過於沈重,但意識清醒中嗅到刺鼻的消毒水味和一絲血腥味,心中的陰影似乎也隨著夢境消散了些許。月季忽然明白,之前的一切,九月也好,Doctor也好,都只是她的夢,雖然九月一開始便說明了,可是原來真的只是過於真實的夢。
她回想起來了,自己確實是在做手術,可是卻不是什麽額葉切除手術,而是骨折的手術。
和夢境中的Doctor與九月相比,周圍環境裏全是陌生的醫護人員與機器聲。她似乎記起了更早之前的場景——開裂的左肩、疼痛難忍之下趕來醫院。
月季回想起來,是她自己不小心失神摔下了樓梯,一開始她也沒想到會這麽嚴重,月季嘗試動動無力的指尖,疼痛感隨之襲來。她知道,與夢中一刀了斷所有痛苦不同,只是後來痛的再也沒辦法忍受了才去醫院做了檢查——左手肩胛骨開裂,手臂骨折並且移位。
「唉,做手術會切開皮膚把一個T字形的鋼板放進去,再縫合,留下個長長的疤。」醫生語重心長地說。
「做手術會痛嗎?」月季問道。
「做手術打了麻藥不會痛。」
「那就做手術吧。」
醫生看她這麽堅定就不再勸說。
只是這些對話對於月季來說毫無意義,直到今天,她被推進了手術室,其實都沒有什麽感覺,她被困在回憶中,被困在傷痛中,它們都挫鈍了月季對現實世界的感受。她覺得自己仿佛是一個木偶,按著要求完成所有的動作,會診、入院、做手術,其實這一切跟她並沒有很大關系。
月季在回憶中慢慢清醒,緩緩睜開雙眼,眼前的紅布還沒有掀開,手術還沒結束。她再次閉上了雙眼,可是夢的大門沒有為她敞開——她閉著眼已經清醒過來。手術大概進行到為她安上鋼板了,她聽到了電轉轉動的聲音,是醫生正在為她安裝固定的鋼板,空氣中回蕩著烤肉的氣味,大概是電鉆旋轉的高溫烤熟了她的肉塊,之後是縫合傷口,月季能清楚地感覺到,針穿過她的肉,然後是線被牽引著滑過肉,再被拉緊,針再穿過她的肉,線摩擦著拉扯著把傷口收緊,如此反復。月季對這些動作的感覺是這樣的清晰,可是她卻沒有一點痛感,像是她的手臂不再是她的手臂了,手臂與身體的連接被切斷。
原來失去「感覺」是這樣的,伴隨著這樣的想法,傷口縫合好,她的手術也就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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