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被埋進我體內。
我的惡魔,也許是我的母親在我耳邊低語:「交易達成了,阿爾伯特。後房的毒瘤已經被清除了,你可以繼續前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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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次醒來的時候,似乎是被人從廢墟裡挖出來的。
說實在,我好像從我的身體在後房裡四分五裂時就失去記憶了,在我肌膚殘留的最後感覺,是我曾經用羊角錘殺了史黛拉,以及試圖把我散落的器官塞回體內的噁心感,所以當我再次睜開眼睛時,我甚至遲鈍地無法感受到心跳,我認定自己已經死了。
但下一秒我見到光了,有搜救隊模樣的人,穿著橘紅色的鮮豔衣服,那些人似乎正在把我整個身體拉出來,我的腦袋——如果還存在——太過於昏沉,無法辨別真偽,我覺得這大概是一個跑馬燈,等等我或許會見到我親愛的家人,然後我就能夠安心地離去。
但我卻只是看著眼前正準備給我戴上遮光眼罩和氧氣面罩的救援人員被推開,有一個高大的身影來到我面前,我過於混亂的思緒花費了非常久的力氣,才終於辨認出那是馬庫斯。
我想這是夢吧?
他看起來不一樣了,但具體來說我無法說明是哪裡不一樣,他低下頭,撥開了我的髮絲,他露出了這輩子我見過最真誠的笑容,對馬庫斯而言,露出真正的微笑就彷彿要了他的命,但此刻他像是真的鬆了口氣那般,他低下頭,抵住我的額頭又親又吻。
緊接著我看見我的髮絲垂落在我的眼前,薑黃色的頭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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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後,我似乎又昏了過去,再一次醒來,我看見光從前方的帳中透進來,我身處於大概是急救帳篷裡,我的身體被抬上檢查台,而負責偵測的儀器無法捕捉我的心跳。我看見了蘭頓,他的臉上滿是煙灰,狼狽至極,他好像嚷嚷著什麼,但我幾乎聽不清,我的耳中有尖銳的摩擦聲,那快要逼瘋我了,我迷糊地聽見那些人在討論,說什麼⋯⋯我體內的臟器亂成一團,甚至參雜了無法表明的金屬成份,有些甚至都已經變成爛肉的型態,就像有人往我的身體裡塞填充物一樣,那些人一臉驚恐地表示我究竟是怎麼活下來的。
沒錯。我到底是怎麼活下來的?
更糟糕的是,我好不容易從那些醫生的口中得知我是在戴雅明的分部爆炸後被發現的,我的思考好不容易跟上行動,我試著詢問那些穿著白袍的人:「我要⋯⋯米莉亞,還有,馬庫斯——」
我的體力到達極限,又再次昏厥過去。
我在跌宕的夢中遇見了母親,每每碰見這樣的夢境,無論我是否知道那是夢,我都會躺在母親的懷抱中,聽著對方如同詛咒一般的搖籃曲。我仍然走了過去,如孩子般地蜷縮在那,感受母親關節分明的手撫上我的背脊,沿著我脊髓的凹凸一路來回。
「對不起。」我在夢中輕聲地說:「我選擇了我自己。」
「所以你會毀了你自己,」我的母親撫摸著我的臉,她輕聲地說,甚至這句話像是滿載著愛意:「阿爾伯特。」
「是的。」
我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直到我陷入深沉的黑暗。
「但我救了別人,我救了我的女兒,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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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讓我醒來的是柔和的燈光,但我的視線周圍卻仍染著一層鵝黃色,就好像我依舊身處後房,我緊張地呼吸,但很快就發現那似乎只是我的想像。我的四肢沉重得像綁了鉛塊,我的身上綁著許多監控的儀器,而我嘗試著將身體給拉起來,然後我發現胸口的異物感來自於蜷縮於此的小小身軀。
金髮的小女孩。
「米莉亞!」我忘記我是多麽的虛弱,我連忙伸手把睡眼惺忪的對方給抱起來。米莉亞的頭歪下來,她揉著眼睛,然後茫然地看著我,但她隨即露出了微笑,她湊過來蹭了蹭我的臉。
「天啊,米莉亞,米莉亞——」我抱緊了她,幾乎無法止住淚水。
下一秒,我隔壁的簾子突然被拉開了。
我愣愣地看著來者,隔了彷彿永恆的時間,我才說:「史黛拉?」
眼前的人就像鬼魂,但我仍舊一眼就認出那是史黛拉。對方瞇起眼,審視我就彷彿像在審視垃圾。她的頭髮亂成一團,似乎比我原先剪去的又變得更短,她穿著病人袍,而裸露在外的肌膚幾乎全是瘀傷。她皺著眉頭,然後說:「看起來沒什麼大礙。」
「大礙?」
「你的身體,我和馬庫斯都無法確定你會如何重組。」
史黛拉只是繼續皺眉,她嘟噥著又補了一句:「所以這樣就扯平了,阿爾伯特。」
「媽咪。」然後,我懷裡的米莉亞甜甜地笑,她伸手和史黛拉打招呼,但史黛拉像是假裝沒看到一樣,她轉身就走,我聽見病房門關起的聲音。
然後米莉亞又再次轉向我,她又蹭了蹭我的下巴,我忍不住把她抱得更緊。
「米、米莉亞,妳知道爹地在哪裡嗎?」我用氣音問。
「我帶你去!」
或許直到這時,我才發現米莉亞好像隱約地察覺得到我才是那個真正養育她的人,但她的腦袋可能還搞不太清楚狀況——我讀的育兒書好像跟隨著我的昏迷而一同消散,而且就連走路的方法我都有點無法掌握。
我的重心不是在腳底,彷彿分散在四肢,導致我每向前一步都有種在月球漫步的錯覺。但有米莉亞牽著我的手,我覺得好像就找到一個錨,讓我不至於四分五裂。
我們從病房走出來後沒有看見史黛拉,而是一條長長的走廊,讓我好像回到了後房。我嚥下口水,這裡甚至沒有半個人,只有遠方的空調機在運轉。
我頭痛欲裂,好像身體上的傷現在才打算要反撲我,我的嘴裡有一股很噁心的味道,所以我緊緊牽著米莉亞,直到她說:「痛痛⋯⋯」
「對、對不起。」
我們好像一眨眼就到了走廊的盡頭,我剛剛是出現了幻覺嗎?我現在到底在哪裡?我冷汗直流,而身體孱弱到甚至沒辦法承受那麼大的情緒波動,地板好像在傾斜,而我差點跌倒在地。
米莉亞見狀,她像是想要跳到我肩膀上一樣,她又抓緊我的手,然後牽著我下樓梯。
我迷迷糊糊地辨認出這裡應該像是療養院一樣的機構,當然,也有可能是我只記得療養院是什麼樣子,而周圍的聲音忽遠忽近,像是有人在用金屬敲打我的耳膜,我用氣音問:「米莉亞?」
「怎麼了?」
「那些聲音是從哪裡發出來的?」我覺得我的話語一定悲慘到極點,所以米莉亞在回答說「沒有聲音」後,她看起來像是快哭了,她的速度加快,然後牽著我走下樓梯。
接著我就看見馬庫斯了,他以一種像散架的衣架的姿勢坐在大廳的沙發上,而周圍全是白袍的實驗人員,他似乎正在跟蘭頓談話,在那些人走後,我正準備上前,但我腦海裡的金屬聲又回來了,我逼著自己繼續前進,我甚至已經想好該問的問題。
「阿爾伯特。」但馬庫斯先我一步,他從沙發上站起來,他笑得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那樣:「你看起來終於不像個死人了。」
「這裡是天堂嗎?」我沙啞地說,而且總覺得身後有視線在盯著我,我快要喘不過氣了,我將米莉亞從地上抱起來,好像只有貼著這個女孩才可以感到安心:「我是不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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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你帶回來了。」馬庫斯說,天經地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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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花了許久的時間,久到我感覺自己甚至停止呼吸,我嚥下口水,說:「不可能。」
「啊,沒錯,因為基本上是史黛拉帶你回來的,」馬庫斯是如此輕描淡寫,他伸出手,像是在檢查一件藝術品那樣捏著我的全身上下,他的掌心撫摸我的臉時是如此溫柔,我好像隨時都會融化於其中:「她和惡魔說了要解除契約,具體來說是如何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我也用了我的壽命把你帶回來,感謝我吧,親愛的。」
馬庫斯似乎一直有一種才能,這種表現隨著我們一起生活變得越來越明顯,他對於某些極端的事情總是充滿了活力,他總是隨意地就可以把自己奉獻而出,好像只要事情能因他而變好,那過程如何扭曲也無所謂。
譬如說尋找早已過世的家人,確信只有自己能帶他們回來;帶著我來到這個該死的超自然機構,獨自進去後房,把那裡搞得天翻地覆,卻還是沒事一樣笑著說他是如此自願。
「我不明白。」我用氣音說:「我已經死了。」
「沒錯,我挖了你的屍體。你是我、史黛拉、後房,以及惡魔的集合體,當然大部分的你應該還是你。」馬庫斯說。
太好了,現在這個扭曲的事蹟還可以加上盜墓,褻瀆屍體,還有什麼?世界要因馬庫斯毀滅了嗎?我快要無法呼吸了,有一部分的我想要揍馬庫斯,另一部分的我在叫囂著要殺了他。但更多的是,我發現自己的視線中好像爬滿了那些金屬的怪物,耳邊呼嘯著噪音,而我開始確定我的確活著,活在幻象中。
「我從醒來就有幻覺還有幻聽,他媽的我的體內一直在發出金屬噪音,你把我變成什麼?一個他媽的精神病?」我覺得我快要哭了:「就像我母親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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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在這裡啊。」馬庫斯似乎覺得沒什麼不妥:「米莉亞也在這裡。」
「你獻出你他媽的壽命是在想什麼?我作為例子還不夠嗎?」我的聲音尖銳得快要殺了我:「你毀了你唯一有機會實現願望的地方,就為了把我帶回來?」
但馬庫斯沉默了,與其說不知道該回答什麼,他就像在思索著某些哲學議題那般,他後退一步,緊接著,我看見史黛拉從他身後的走廊出現,史黛拉瞇起眼睛,她沒有說話,只是點點頭。
「妳他媽獻出的又是什麼!」我破音地吼。
史黛拉聳聳肩,她指了指自己:「八成是幾年的壽命還有我的聽覺。下次說話請講大聲點。」
「瘋子,你們都是一群瘋子,我早在那時就該把你們通通獻祭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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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蹲下身哭的時候,而馬庫斯也蹲下來,他笑著說:「你知道,那個惡魔把事情說得如此絕望,好像我真的會照他說的做一樣,無法把米莉亞帶出來的關鍵是你和史黛拉,只要史黛拉撤回了她的契約,實現你的願望就好了。」
「你的意思是我繼承了我母親的病,還是她的靈魂也在我裡面?操,我賭你回答不出來,」我哭著說,眼淚滴到米莉亞臉上:「你為什麼不一槍斃了我——你這麼幹過,該死的。」
馬庫斯吻了我的額頭,好像我仍是他的妻子,是他終生的伴侶:「為彼此獻祭就是家人的定義,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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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不是。」我哽咽著,在抱緊對方與親吻對方的選擇之間,我揍了馬庫斯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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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來就是馬庫斯的地獄,也是史黛拉的地獄,可能等馬庫斯死的那天,等史黛拉死的那天,我因他們而起的生命也會就此消失,但在那之前,我大概可以看到米莉亞長大,我可以等到她夠大,告訴她我曾經用盡全力去愛她。
但那當然不是獻祭,那他媽叫做愛。
「你這個蠢蛋,你們都是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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