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廠是鎮上最大的生產單位,廠內員工近千人。
在沒有什麼人能吃飽的這個年頭,工廠卻每天也為員工提供早飯與午飯,在這裡上班的膳食福利比起其他政府部門更為優質,由此可見帝都是何等重視為他們生產武器的這個地方。
身為工廠炊事部副執行長的露柏,每天除了需要負責照料過千人的早午餐,還要在下班前清潔飯堂與及廚具,準備好翌日的食材、點算存貨、還不時需要填寫各類申請表以補充物資才能下班,因此她往往是最早抵達、最晚離開的員工。
是夜,露柏離開工廠時,鐘樓已經響起晚上六時的鐘聲。一想到還要趕回家煮晚飯、洗衣服、修補襪子、指導凡妮複習課本這些正在等待她處理的一大堆家務,露柏立即提高油燈,抓緊工作包,急步走向戰爭勝利廣場。她本來想在上班前在李察面前放下蠟燭以作悼念,可是今早凡妮突如其來的情緒崩潰導致她晚了出門,她只能趕在回家前完成這件事。
豈料露柏還未抵達廣場入口,已在遠處聽見一陣陣吵雜聲,為免招惹麻煩,露柏選擇將油燈藏在身後,躲在暗角觀察前方發生什麼事。
微笑卡斯與他的兩名帝都黨羽正用木棒破壞李察前方那放滿蠟燭、畫作與悼念詩句的小型祭壇。負責看守現場的警員班治不發一言地待在原位,不過露柏察覺到他眼裡冒起了星星怒火,雖然藏得很深,但是仍然難逃露柏的法眼,她向來對憤怒這種情緒非常敏感。
微笑卡斯時而揮棒,時而起腳將悼念品踢飛,直到所有燭光熄滅,所有蠟燭被折斷,畫作、詩詞都沾滿泥濘和被撕成碎片後,帝都人才願意停下來。
微笑卡斯走向班治,警告他:「元首可不會願意看到有侮辱他的罪犯被群眾悼念,要是再有人意圖前來作出任何侮辱元首的舉動,請你們務必阻止,必要時可以進行武力拘捕。」
「不好意思,國有國法,部門也有部門的規矩。根據偉大元首所制訂的章程,我只被允許聽從我直屬上司的命令。而我從直屬上司那裡所接收到的命令是我必須確保無人能夠接觸到展示中的屍體,其他的一概不在我管轄範圍內。要是你對此有任何疑慮或不滿的話,煩請向我的直屬上司反映,不過他今天已經下班了,明天請早吧。」雖然班治用盡努力以不卑不亢的態度去回應,但無論是誰都能聽得出他話語中的嘲弄味道,包括微笑卡斯。
躲在暗處的露柏正猜測著微笑卡斯會如何反擊,甚至預想會發生像昨晚一樣的暴力事件,然而微笑卡斯只是笑咪咪地看著班治,禮貌地向班治欠一欠身,然後便與他的黨羽離開了。
即使微笑卡斯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露柏還是不敢輕舉妄動,她滿腦子都想著要是現在上前擺放蠟燭的話會有多危險,而且即使她放下蠟燭,還是很快會被微笑卡斯破壞,那倒不如節省回這根蠟燭與寶貴的時間,趕快回家處理家務和照顧凡妮。
露柏腦中閃過千百個要她離開的理由,卻沒有任何一個足以令她提起腳步。她繼續站在原地,情不自禁地伸手進工作包,緊抓著那根短小光滑的蠟燭。
一個身穿兒童兵制服的瘦小身影不知道從何處冒出,並走近那些被毁壞的悼念品。露柏第一眼還錯認了那是凡妮,害她的心臟幾乎漏跳了一下,待她看清楚那並不是女兒,而是女兒的同班同學菲比後,她的心跳才回復正常。
菲比將被撕成碎片的畫作、詩詞逐一撿起並拼湊起來,放回李察面前。李察身上的屍斑已經佈滿全身,與他生前所受過的傷混合交織,令人難以回想李察的本來面目。
看著與女兒差不多年紀的小女生獨自在整理散落一地的蠟燭,露柏腦中的退縮念頭立即被拋到九霄雲外。她快步上前,協助菲比撿拾蠟燭,將蠟燭放到油燈上重燃,然後逐根逐根地放在地上排好,又將工作包中的蠟燭拿出來,放入臨時搭建的小型祭壇,班治與他的同僚全程面無表情地瞪著遠方,對她們的行動並不支持也沒有加以制止。
「那些帝都人的行為真的很過分。」菲比邊用衣袖擦拭蠟燭和畫作上的污漬邊說,露柏也不知道菲比是在跟她說話還是只是自言自語,不過露柏還是回話了,「已經很夜了,我們弄好後你趕快回家吧。而且以後不要再獨自一人來這裡,你年紀太小,太危險了。」
「我不怕,這是我能夠為李察哥哥最後做的事,我一定會繼續做的。」
「你跟李察很熟的?」
「他是我男朋友的哥哥,我男朋友常常在我面前稱讚李察哥哥,說他是世上最好的哥哥。本來我不信的,可是認識了李察哥哥之後就會知道他為人真的很好,對所有人都很溫柔。我跟我男朋友說過要不是我先遇上他的話,我一定會愛上他哥哥的。」
露柏腦海裡馬上浮現昨晚李察一家人跪在台前為李察跪地求饒的畫面,「你媽媽知道你有男朋友嗎?」
「當然不知道,昨晚我們一家人一起在台下看完整個定罪過程,我爸爸媽媽激動得很,之後猛灌啤酒,在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大喊『活該,那鞋匠死有餘辜』。」
露柏不懂反應,她沒法想像鎮民當中竟然會有人目睹了那件事的經過後,竟然還能說出那麼涼薄的說話,而且還是在自己的女兒面前。
菲比見露柏沒反應,於是繼續說:「我本來就不喜歡我的爸爸媽媽。經過昨晚之後,我變得十分討厭他們,若是不小心抬起頭來的人是我的話,難道他們也會認為我死有餘辜、死不足惜嗎?我可是他們的女兒呢!要是他們不認為我死有餘辜的話,那麼他們又為何說李察哥哥是死有餘辜呢?李察哥哥也是別人的兒子、別人的哥哥啊,而且還是在看到他受到那麼殘忍的對待後,他們竟然還可以說出那種話,難道必須要表現得如此狠毒,才能證明自己有多麼支持元首嗎?要是這樣的話,我寧願被人認為我不支持元首了。」
「菲比!」露柏喝止了菲比,禁止她繼續說下去,然後她偷瞄了班治一眼,發現班治沒有任何異樣反應,露柏才敢繼續對菲比說:「記住,有些話你絕不能夠在公眾場合說出來。即使身處私人場合,你也必須要慎選說話對象,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信任的,你永遠不知道誰人會在什麼時候將你說過的話說給誰聽的,知道嗎?」
「可是我相信你,因為你是凡妮的媽媽。雖然我跟麗卡以前都不喜歡凡妮,因為她太愛搗蛋了,比男孩子更頑皮,而且無論她如何在課堂搗蛋,老師都不會嚴懲她,因為她往往不需要怎樣用功就已經能獲得好成績,不像我跟麗卡那樣需要每天複習課本才不會被比下去。不過經過昨天在森林發生的事後,我便喜歡上凡妮了。而且回想起來,她的惡作劇其實挺有趣的,可惜我已經不可以跟她做朋友了,還有艾雲和莊臣,這件事只是想想也令我覺得很難過。」
「為什麼你不再跟凡妮當朋友?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
「因為凡妮選擇了麗卡,而艾雲和莊臣則是選擇了凡妮,所以現在只有我一個人沒有任何朋友。」
雖然露柏還是不太明白她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是她能聽得出菲比語氣中的無奈、悲憤與難過,因此露柏深呼吸了一口氣,嘗試用她所知道的事去安慰菲比,「麗卡她只是想救她爸爸,她一定沒想過事情會發展成這樣的。」
「誰人都知道抬頭是死罪,她怎可能會沒想過?她只是為了救她的家人,而選擇犧牲了我男朋友的家人,而且選擇背叛我,我是不可能原諒她的。」菲比以超越她這年紀的堅決態度說,露柏知道自己無論說什麼都改變不了菲比的想法,只好說:「來吧,我送你回家。而且雖然我是凡妮的媽媽,也沒法跟你一起上學,但是要是你願意的話,我是很樂意成為你的朋友。」
「謝謝你的好意,提姆太太,不過我想我不再需要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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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時,鎮上一片漆黑。
在遠離戰爭勝利廣場,接近菲比家所在的窯洞區時,街上的街燈也越來越少,只能靠著露柏和菲比手上的油燈照明前路。
「你這麼晚回家煮飯,不怕凡妮會餓肚子嗎?」
「我很多時候也需要在工廠加班,再加上提姆常常在醫院過夜,所以凡妮早就習慣了自己一個人待在家中。要是淘氣搗蛋是凡妮的天賦,那麼不讓自己餓壞就是她的第二天賦了。有次我晚了回家,發現她已經用家裡的剩餘物資弄了個豐盛晚餐,並且飽得不停打飽嗝。」
「看來她是遺傳了你的好手藝。」
「是的,看來是這樣。」菲比沒有注意到露柏此時臉上漾溢的那種淡淡的哀傷。每次露柏與其他人談到凡妮遺傳到她的什麼什麼這種話題時,總是無可避免地露出那種表情。
「我到了,那便是我的家。」菲比指向那排窯洞的其中一扇門,那門前正高掛著一面綠色的旗幟,旗幟正中央則畫有一個元首肖像的剪影圖案,這就是這個國家戰後開始採用的國旗。
看到露柏目不轉睛地瞪著自家門前的那面旗幟,菲比嘆口氣說:「昨晚回家後,喝醉了的爸爸媽媽便翻箱倒櫃找出這面旗,說要掛出來以表現他們對元首的忠誠。你們家有把國旗掛出來嗎,提姆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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