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時,鎮上一片漆黑。
已經下課好一段時間了,可是凡妮還不想回家,因此她婉拒了艾雲與莊臣一同走回家的邀請。
「你要去哪裡?」艾雲一臉擔心地問,凡妮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因為她並沒有任何地方要去,她只想獨處一陣子。
凡妮一個人提著油燈沿着學校周邊的漆黑道路,慢步走向更黑暗的地方,思緒被一個又一個的問題壓得緊緊的。
道路越黑,那些問題就越清晰,問題越清晰她就越害怕,她質問自己為什麼從來沒有想過這些問題,奇怪為什麼從來沒有人問過這些問題,連爸媽、老師、米婭鎮長、溫蒂警長這些大人也從來沒問過,也沒有任何一個大人教過她應該如何去面對此刻佔據了她的思緒的那些問題。
凡妮走了好一會兒後,發現自己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哪裡,四周只剩一片幽暗,沒有牆,沒有圍籬,一整片黑漆漆的空地上只有她自己,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依靠。
再前進也不會有什麼不一樣,於是凡妮轉身往回走,但不知道是錯覺還是什麼,她總覺得這條路比剛剛走過來時要長得多,而且顯得更寂靜。為了驅走心中的恐懼,凡妮開始以歌聲壯膽,她先是哼唱媽媽平日早上最愛哼的那首歌,由於她不知道歌詞內容,只好以哼代唱。
然而哼著哼著,凡妮卻忍不住開始亂編歌詞,「不能抬頭~多年前早明瞭不能抬頭~現在卻不明瞭為什麼不能抬頭~如我開口問~是會獲得答案還是會被里安鎮長殺掉~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不能抬頭~」
雖然有些歌詞並不協音,甚至在原本單音的地方硬塞了三個字,但是凡妮卻越唱越起勁,她的情緒逐漸高亢,在這片黑漆漆的無人之境放聲高歌,將心中的鬱悶化成歌聲傾盤吐出。突然間,一隻謎樣生物從天而降,降落在凡妮前面,凡妮被嚇得馬上噤聲,呆若木雞地看著那隻體積比自己小得多的生物,他們倆一動不動的瞪著對方。
謎樣生物有一條又直又長看起來硬綁綁的黑色尾巴,不只尾巴,這生物身上的羽毛全都是黑色的,牠正目光銳利地瞪著凡妮。凡妮開始回想以往所讀過的書本內容,試圖了解這到底是什麼東西時,那謎樣生物突然展開雙翼,從地上一躍而上,跳到凡妮肩膀上,用牠尖銳的爪子抓住凡妮肩膀,受到驚嚇的凡妮全身上下的毛孔都戙了起來,尾巴也僵直地佇立半空,她戰戰兢兢地向肩膀一看,謎樣生物突然張開尖嘴並以刺耳的聲音「鴉」了一聲。凡妮害怕極了,於是她也驚叫起來:「啊!」,然後拔腿就跑。
手上油燈隨著凡妮的步速激烈搖晃,憑著搖曳的燈光,凡妮一路上跌跌撞撞,終於跑到有街燈的街道上。她喘著氣停下腳步並回頭查看,看到那隻黑色謎樣生物並沒有跟上來的時候才敢鬆一口氣,她急忙拿出牛皮製的水壺,往嘴巴灌了幾口水。
定下心神後,凡妮才發覺自己跑到了戰爭勝利廣場的側門,一想到這廣場上曾經發生過的事,凡妮身上的毛孔便再度戙了起來。
還未到工廠下班的時間,街上並沒有多少路人。凡妮不知道她期待在戰爭勝利廣場中看到什麼,因此她每踏出一步,內心就越加迷茫,有好幾次她都想往回走,可是她的雙腳卻不聽使喚的直直向前方走去,彷彿前方有著能解開她心中疑問的所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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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把搖曳著閃爍不定的火光,將李察身上那已經變成深褐色的,已經乾透的血跡照得忽明忽暗,也讓那屹立於路中心的李察媽媽的背影映得搖搖欲墜,她的堅強與脆弱被同時攤了在火光之中。她的堅強讓她執意要送兒子最後一程,那怕這會讓她跟兒子一起被人踐踏;她的脆弱讓她看起來隨時都會因心碎而倒下去,並且不會再有氣力爬起來。
凡妮曾經到過李察家一次,那時候露柏帶凡妮一同去找李察拿回兩雙補好的鞋子。李察的妹妹采兒親切地請她們進家門等候,露柏拿出兩張醃肉券給采兒當作補鞋的酬勞,采兒卻說兩張太多了,無論露柏怎樣說服她,采兒都只肯取過其中一張,露柏忍不住跟凡妮說:「采兒小姐真是個倔強又善良的孩子。」
當時李察那兩個年紀最大的妹妹還未出嫁,他們一家九口一起擠在窯洞中,平時在凡妮眼中向來太大的窯洞換成是李察一家人卻變得剛剛好。
那天也是元首誕辰日,很多人來找李察造鞋和補鞋,大家拿來不同的點心,在廣場的慶典還未開始之前,他們就已經在李察家舉辦了一個小型派對,大家一起唱歌跳舞。
不一會兒後,本來躲在房間裏的李察媽媽似乎也被歡笑聲吸引過來,拄着枴杖走出來,各人馬上起身讓座給女主人,本來想坐下加入派對的李察媽媽,卻在凡妮說出:「元首誕辰日快樂。」後改變主意。她不發一言轉身走回房間,場面一下子變得相當尷尬。凡妮直到現在也不明白當時李察媽媽為什麼會生氣,雖然其他大人和李察都安慰她說李察媽媽並沒有生氣,但是凡妮並不認同。
因此在多年後的今天,凡妮一眼就認出了李察媽媽,她看上去比凡妮印象中憔悴多了,而且手中也沒有枴杖,不過那雙幼細的腳是那麼的弱不禁風,就像兩根隨時會被大風吹折的小樹枝。
凡妮站在遠處看着李察媽媽的背影,只見李察媽媽一動不動,凡妮也只好一動不動,只在遠處陪伴這位剛經歷喪子之痛的瘦弱婦人。
凡妮沒法想像從昨晚開始李察的媽媽到底哭過多少次,心碎成了多少塊,又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站在自己兒子的遺體面前。凡妮更不敢想像要是被架在廣場門口赤裸示眾的是自己,而站在路中心的人變成是她的媽媽。一想到這裡,凡妮便忍不住紅了眼框,要是這樣的話,凡妮希望有人能陪陪她的媽媽,讓她知道自己並不是孤單一人。
李察媽媽感覺到有人接近自己,可是她不在乎來者是誰,也不在乎來者是要來把她抓走還是要鞭打她,她已經沒有氣力管那些了,她只想安安靜靜地憑弔她的大兒子,她的第一個孩子,與她一起經歷得最多的孩子。
直到來者把牛皮製的水壺遞到她面前,並向她說:「喝口水吧。」李察媽媽才緩緩回頭,看向那位陌生的小女孩。李察媽媽看著凡妮眸裏那清澈明亮的星光,不禁想起李察小時候也總是雙瞳帶光地看向他的媽媽。
凡妮舉著水壺的手開始發痠,但是李察媽媽還是紋風不動,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凡妮只好放下手,收起水壺,然後說:「要是你不介意的話,我陪你站一會兒吧。」
李察媽媽還是沒有任何反應,凡妮於是輕輕地伸出她的小手包圍李察媽媽的手,李察媽媽並沒有回握,只任由凡妮牽著自己。
二人站了一會兒後,凡妮見李察媽媽沒有抗拒,於是將頭輕靠著李察媽媽的手臂,希望給她一點溫暖和支持。
李察媽媽不只身材瘦削,連呼吸聲也十分微弱,凡妮要很留心才聽得到那氣若游絲的呼吸聲。呼吸聲卻無預兆地變成哭聲,李察媽媽突然放聲痛哭起來,凡妮再一次感到不知所措,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麼才會令李察媽媽如此難過。
工廠下班時間到了,街上的路人也漸漸多了起來,本來想繞過廣場走遠路的人卻又被那響徹鎮上的哭聲召喚而來,鎮民看著李察媽媽跪在兒子的遺體面前痛哭卻不被允許觸碰兒子的遺體。警察一直勸退李察媽媽,雙方奮力拉扯,而他們身邊只有一個被眼前景象嚇得手忙腳亂的小女孩,大家都沒法再視而不見。
雷克太太將手上的油燈交給身邊的工友,然後提起她那雙短小的雙腳,快步走到李察媽媽身邊,伸出手意圖扶起李察媽媽,可是她卻不夠力,更差點失去平衡跌在李察媽媽身上,其他人見狀也決定過來幫忙,幫忙扶起那個痛苦的靈魂。
說鎮民們不擔心這樣的行為會被視為叛亂分子的同黨的話,那一定是謊話,但要是他們看到一個傷心的母親卻不願意施予援手的話,那可是一個會令他們瞧不起自己的罪行。
凡妮被湧上來的眾人擠得一直往後退,她看著女人們努力扶起李察媽媽,看著男人們默默跟在她們身後護送李察媽媽回家,看著一些人從工作包拿出早已預備卻一直不敢拿出來的蠟燭和悼念卡,以儘量不引人注目的速度將悼念品放在李察遺體的前方然後迅速離開,看著那些看守現場的警察們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在這個國家,對元首不敬的罪犯並沒有權利擁有墓碑,更不可以舉行喪禮,不過卻沒有明文規定人民不可以悼念一個死刑犯。里安鎮長應該想不到掛屍示眾以警惕民眾的這一個舉動反而給了鎮民一個機會,讓他們為這位善良正直的年輕鞋匠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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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遠離後,廣場變回一片無聲寂夜。一股厭倦感突然湧上凡妮心頭,她突然厭倦於悲傷,厭倦於恐懼,厭倦於無能為力。媽媽說得對,「我們不能因為恐懼而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繼續做我們本來認為該做的事就夠了。」
昔日的凡妮要是遇上不順心的事情會怎麼做?她才不會站在原地哭哭啼啼,也不會窩在被窩裡向爸媽發脾氣,她只會想辦法扭轉局面,讓對方主動認錯。因此凡妮大步離開廣場,並繞向一條平日很少人經過的路,走向一棟她平時很少到訪的建築物—鎮長宅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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