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前跑了一陣子的張輕忽有感應猛然回頭,頓時瞠目結舌,但見後方模糊的霧氣竟然凝聚成漩渦暴風似的光景,抬頭看不到盡頭,直通天地宛若天柱,遠遠看去雖說轉得極慢,但怒吼的狂風推動著張輕的身體,說明著正在逐漸擴張的天柱蘊含著毀滅性的力量。
不知該作何反應的張輕愣愣看了幾息,才想到自己還有事情得做,隨即轉身。
張輕是忽然發現村莊近在眼前的。衝出霧氣之後,往下一看只要再順著坡地走便是村子了,壟罩著某種神秘力量,霧氣被阻隔在村莊之外,形成涇渭分明的圓穹。
直覺清楚的告訴他方位,這種完全不假思索的東西其實違背他以前的辦案經驗,在這種時候張輕卻確信無疑。他順著感應直直衝往村莊中心,已經看到村民圍成一圈,空地的正中央被搭建成一個張輕從未看過的神像,毫無疑問就是阿芳口中的仙,也是張輕在進村以前聽說那些村民私祀的神像。此人的樣貌尋常,看不出任何足以被稱之為恐怖的怪物特徵。
而在人群之中,他也發現村民用乾草搭成的祭台,上面橫放著一個人,正是沈安平,令張輕驚悚的是:沈安平的胸口上隱隱約約看見插著一把刀。
張輕沒有隱藏自己的行蹤,直直就出現在眾人面前,仍一身官袍的村莊長官帶領村民進行儀式,看到張輕靠近,伸手示意跪拜祈禱的村民們停下來,自己則帶著兩個人迎向張輕。
「慢著,不聽我們說些話嗎?」見張輕拔刀相向來勢洶洶,官員臉色不變,笑著問。
張輕兩腳分前後,正是將欲出刀的姿勢,「有什麼好說的?」
「何以你能信那妖女所說卻不信我所說?」
「我看到的就是那樣。」
腐爛的食物或者沈安平主動朝張輕發動進攻、村民說了祭祀廣大仙,這都是張輕聽到跟看到的。
突然其來的轟然巨響穿透雲霧搖撼著村莊,望著聲音來源卻瞧不出任何東西。張輕留了心眼:一邊看向聲音方向的同時偷偷注意官員跟那些村民的動作,卻見他們也只是同樣望著聲音的位置而沒有其他反應。
「師父跟妖女交手了。」官員望著張輕後面的方向說:「師父修為通天,奈何妖女亦有鬼蜮小技,難以輕易拿下。」
「你們知道仙人降臨的後果?」
「知道,師父都有跟我們說過,我們清楚。」
僧人並非張輕意想中的欺矇拐騙,自從在山崖上遇見僧人他卻給自己讓路開始,張輕心裡就隱隱約約覺得這一切跟自己所想像的情況大概都不太一樣。
張輕搖頭,「我見過那些人為了仙降所付出的代價,我不會讓你們如願。」
「未有犧牲何來將來福祉?我等信了一輩子志樂神的邪卻不見當年叛軍來此燒殺擄掠時有誰來幫我們,換個真正會回應我們的又怎麼了?」
「我不覺得自己多麼虔誠,但認為信了誰就一定要有回報豈不跟商賈做買賣有何不同?」
「你要這麼說也不錯。」官員笑容漸漸消失,「可是五年前那群叛軍來的時候既不見誰來救這個村子,也正是師父出手我們才幸免於難,師父讓我們選擇另外一條路,路攤在我等面前,我等不得不選。」
「不得不選?」張輕思考片刻,點頭,體內那絲微內力隨著心緒的變化而加快湧動。
在官員身旁兩側,兩個村民忽地拔斷頸上項鍊,宛若掙脫枷鎖一般身體猛地膨脹白化,骨刺自關節之處穿出,瞬息間已是一左一右向著張輕襲來。
就在惡鬼現身的剎那張輕抽刀,雖是動作極快思緒卻轉得清明透徹,內力如烘起的燥火湧上,全身頓時燒得如陷熱泉,在手臂刺痛發出負荷警訊的同時空氣被刀身抽得呼呼響,張輕姿勢如同拔山抽樹一般揮刀而出,不講刀理不講戰術,全憑氣勢的橫斬一刀。
首當其衝的是惡鬼伸出的爪子,先至的揮爪卻比後來的刀慢,彼此相撞的結果是一方被輾壓的摧枯拉朽,兩隻惡鬼被張輕一併攔腰分開,沒有任何曾經為人的血肉噴濺,只有乾硬木石般的粉屑飛噴,這些村民在選擇脫去項鍊以後也變異得徹底,張輕心中的某個罣礙在看見此情此景也隨之一同被斬斷。
「那個僧人教給你們什麼邪法?」張輕向前一步,朝著村民們逼近。仍在跪地朝神像祈拜的村民紛紛起身,拿起手邊鋤頭斧頭等物事。
「你跟妖女學了妖法。」官員後退,臉色凝重,「你已走火入魔。」
「還有嗎?」張輕強忍著手臂疼痛繼續往前,「再給你們機會,現在停手為時不晚。」
官員張嘴想說什麼,最終卻閉上嘴巴伸臂一揮,村民向著張輕逐漸圍攏,張輕左右打量著這些人的面孔,他能看到他們的手跟腳都在發抖,臉上有些恐懼,脖子上不再有志樂神的項鍊提供保護,身體或多或少都有著心性接近崩毀的異化徵兆,卻還是毅然對他發起進攻。
泯滅心中最後一點同理,張輕知道這些人都在變成惡鬼的那條路上相去不遠,舉刀快步向前。
*
張輕爬上祭台,他本以為沈安平已死,孰料當他走上去,察覺到自身動靜的沈安平轉過頭來看他。
這畫面著實驚悚,胸腹上插著一把匕首的沈安平看上去臉色極其蒼白,匕首之處仍汩汩流血,縱使見慣血腥場,張輕猶然覺得怵目驚心。
看著張輕目光落在匕首上,沈安平說:「不用想辦法,這救不了,妖僧用妖術吊住我一口氣打算等你跟那個姑娘來再一網打盡,除我之外他還缺了一個乾淨的血牲,正好就由你們補上。」
他的語氣平靜說話也非常平穩,談論死亡好像只是家常便飯一般,若不是看到臉色跟那把匕首還以為他沒有事情。
「血牲是要做什麼?」
「就是獻祭,用某種我也不知道的術法撕開兩界隔閡,村民在這邊日日禱頌那東西的名號就是要讓祂聽到引祂過來,這樣開了門祂就能順勢出來,一旦那裡面的怪物真跑到這裡了就不是小事情。」
看著沈安平悽慘的樣子張輕也不知該做何反應,另一方面,令他驚訝的是沈安平竟然知道得如此之多,只得問道:「你很清楚這一切?」
「我從師求道觀修道多年你忘了?」
「我以為那是傳聞。」
沈安平的來路張輕多少耳聞,一直以為那只是空穴來風。
「只是學了一點皮毛而已。」沈安平望著天空發愣,貌似想到什麼,沉默了片刻才說道:「我並非看不出這裡有問題,只可惜我身處山中反而無法看太清楚自身處境,等到醒悟時已然太晚,那妖僧術法又比我高很多,反倒是你,嘿嘿,你另有機緣吧?」
沈安平竟然還能笑出來,張輕嘴角抽了抽,說:「那紅衣女孩找上了我。」
「果然非凡人?」沈安平嘆氣,「我察覺事有蹊蹺,有人在那食物下術企圖控制我,我本來打算假意中術先殺你再另求出路,沒想到那妖僧武功遠在我之上,三兩下就將我制服。」
都是大難臨頭各自飛,沒什麼好講,如今沈安平坦誠相對,相反的倒是張輕還鬆了一口氣,但這樣一來他原本想講的實話突然間便一個字都說不出口,說出來時已經變成「那我現在要怎麼做?」
「妖僧以血法做陣,你在手上以我的血為材料畫一個術法確保邪力不會跑去你那邊,然後將這附近一切都放火燒毀就行。」沈安平動起手指,在木頭搭成的祭壇上,自己的身體邊畫了一個小小的圖形,雖然微小線條卻非常分明,顯然沈安平很熟悉這個圖案。
張輕從沈安平傷口處取了一點血,在自己的掌心上畫了圖案,那些血色線條伴隨最後一撇落定開始扭曲蠕動,最終消散,倘若是以前的張輕肯定大驚小怪,現在卻是已經見怪不怪了。他的靈性直覺沒有如同碰到迷霧一樣給他危險警示,是以張輕心想這東西應當沒什麼問題。
「那些村民都怎麼了?」沈安平忽然問道。
張輕乾巴巴的說:「都死了。」
「不自救者無人救。」沒有絲毫同情或惋惜的表示,沈安平冷淡的說。不過以他現在的處境而言恐怕也沒任何心情同情他人,那已是明知自身必死的釋然跟平淡。
這是志樂教的某則寓言,張輕還有點印象,旬尾村的村民們甘願放棄人性化身惡鬼本早已救無可救,然而畢竟動屠刀的人是他,還沒能這麼快釋懷。
張輕找來火石,首當其衝先是點著了那巨大神像,站在底下俯瞰著那座神像便讓張輕頭皮發麻,但見點著的火舌迅速上捲,順著木材很快就攀爬到頂,整座神像被吞噬殆盡。
燒掉神像,張輕又來到沈安平旁邊,問出了遲遲沒問的問題,「那麼你這邊該怎麼辦?」
「把匕首拔掉,妖僧妖法自然破除,把我的屍體燒掉就好。」
他倒沒覺得有什麼猶豫或是遲疑,看到那匕首的位置他也知道不管怎麼想沈安平都活不下來,最多是為了如今窮途末路的同僚感到淒涼吧。
張輕握住匕首,沈安平閉上眼睛,他猛地抽出匕首,也看到了身體上的血洞,裡面已經沒多少血流出來。
張輕丟掉匕首準備後退時沈安平忽然抓住他的雙手死死瞪著他,張輕只能緊盯他的雙眼,黑色的瞳仁裡倒映著張輕的身形。
「求道觀……大槐樹……寶物……」
沈安平的雙手漸漸不再出力,只餘僵直的肢體餘力還死攢著,這是他的最後一口氣,張輕慢慢撬開沈安平的手指,在手背上有些被抓出來的血痕,火辣辣的發疼。
張輕聽得分切,遺言竟是無可交代只剩下這句話,未能好好思考沈安平語意。張輕回頭,滿地屍體只餘他一人活著,橙紅火光將長長的影子燒烙在地面上,火星飛舞。張輕的嘴唇死死抿著,眼下又跟故鄉有何不同?只不過是動手的人由黑袍人變成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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