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停在路口上,而跟在他後面,還在盤算要不要偷跑的張輕也跟著猛然停下來,草鞋摩擦在石板上發出嗤嗤的聲音。
「施主並不信任貧僧。」僧人回頭冷不防說。
張輕還想裝蒜,「大師何出此言?」
僧人微笑搖頭,「貧僧看得出來,咱倆就在這邊別過好了,別給先生徒增麻煩。」
張輕皺眉,想問些什麼或者說點表面話,但是始終有顧慮於是沒講半句話出來。
僧人作了揖說道:「貧僧法號緒淨,幸會、幸會。」
唱了志樂法令,自稱續淨的僧人隨即逕自離去,方向並不是熱鬧的大街而是冷清的偏巷,看著僧人的背影張輕產生報官念頭——也就一想而已。他這種狀況去報官無異於伸脖子套繩索,自找死路。
前面一個旬尾村僧人,現在又來一個,有問題總是都跟志樂教有關。
張輕剛才本來想問的是:那個度牒到底是不是你的。
雲遊四海而給自己身上掛兩個包袱並不鮮見,但一個新一個舊,而僧人對新的那個蒐羅半天,對舊的那個則知之甚詳,要什麼東西馬上就能拿出來。
在新的那個找了許久想來是對什麼東西在裡面不甚了解,跟伍長說話對度牒還要湊過去想來是一邊偷看才能一邊回答。後來甚至還要偷塞盤纏、作賊心虛避免伍長繼續盤問。
若單獨發生是一回事,但單一的狀況堆積在一起,頓時便讓張輕辦案許久養成的直覺感到不對。唯一之解,便是眼前的僧人並不是度牒上的那位,由此推斷那個新的包袱八成也不是他的。
一切都可以說通,因此僧人才需要遮遮掩掩,有些問題甚至其實是答不出來的,還要藉著張輕打點掩護。
他也明白士兵收了錢放人的意思,志樂僧人個個臉上掛笑嘴裡念經手上打揖,心裡盤算著什麼都沒人知道,以前辦案他就面對過不少這種僧人,伍長也是敬而遠之才拿了錢走人。畢竟就算問出來有他也根本不可能做什麼,誤會還可能要被人家追究。
所以他也跟那個伍長一樣不如不問,省得麻煩。張輕暗想這玉上關貌似又要出大事,不若早點出關閃遠點。
雖說如此,張輕盤算了自己手邊盤纏,沒有太多,出了城還能打些野味求生、睡在路邊,張輕也不是沒少做過,但就怕哪時候有急需又需要錢。
他想出來的辦法是先去給人打雜工下手,只不過考慮到現在差不多要變成通緝犯的身分,實在不想在玉領州這邊耽擱太久。
張輕隻身一人站在熱鬧大街上,在短暫體會到自由的不受拘束以後繼而發現自由之後,若是沒有任何明確目標的空虛與徬徨。他開始暗想阿芳此刻又在做什麼。
這應該就是體會到自由所要付出的代價,他也不能把自己當成常人等閒視之,既是江湖武人,總得在這之外再更做點事情。
拋開雜念,張輕決定先把這條大街走完,說不定走到底以後會有新的想法。
玉上關大街兩側屋簷之間拉起了長長的紅色絲帶,絲帶上掛著黃漆燈籠,路上有些人都會帶著這種黃色燈籠,顯然此時玉上關有什麼特別的活動正在進行。
仔細一看燈籠皮上還寫著字,都是志樂教的咒文,因於志樂教律令使得民間不能隨意使用這些字,能寫上去就代表這個活動背後應當是有志樂教僧寺的背景。
他還看到一群衣衫襤褸的人聚在一起,距離大街真正的熱鬧中心有段距離,誰都不會非得經過那邊,不遠處亦有巡邏的士兵堅守,他在人群間隱隱看到僧人的身影,大致上猜到那是僧人在發放食物,剎那張輕居然冒出了也跟著去領食物的想法。
撇開這種荒唐的想法,張輕快步往大街深處前進,走入人群當中,沒走幾步腳步又放緩下來,人實在太多,不管往哪邊走都要側著身體避免撞到,聊天的聲音吆喝的聲音交雜在一起,充斥著腦海。
除了一般百姓以外,他也看到來自玉上關後面、天望州州域甚至是更遠之處的異國商人,身上的衣裝樣式張輕沒有看過,用色之廣更是如同染料坊一般,而其所拖曳的高大駝獸滿身毛髮,背上放著跟著駝獸前進搖搖晃晃的大木箱,用十幾根粗索綁起固定,商隊的人甚至直接站在駝獸上面,抓著繩索登高遠望。
這種駝獸他從來沒看過,像是旁邊其他平民一樣,張輕跟著多看了好幾眼,突然,那人將手伸進箱子裡接著往外一灑,花花綠綠的東西飛出了手指向著街道飛落。
張輕隨手一接,看清手中之物乃是糖果,也不知道這是什麼糖果,用色紙包裝,再繫上紅色細繩看上去頗是吉利,他隨手一抓也抓了好幾顆,不過說老實話,張輕並不是那麼喜歡甜的東西。
就在眾人低頭撿糖果的時候,張輕看到街道另一端有個僧人帶著一些乞丐往其他地方移動,遠遠看去也就三、四個人而已,他再回頭一看,那些僧寺的僧人還在發食物給那群貧民,心裡頓時有些疑惑,然而就在轉身準備細看的時候,他的手肘給撞到了人,那人哼了一聲,跳了起來。
「欸!」少女慘叫一聲,聲音清澈而嘹亮,還是個大嗓門,兩個人站得挺近害得張輕耳朵嗡嗡響,旁邊的人下意識摀住耳朵連撿東西都顧不得撿了。
那人摸著頭起身的時候張輕首先看到的是因久曬而泛黑的手掌、被手甲包裹的手背,他馬上就知道對方並非一般人,隨即張輕往臉上看去,對方的眼睛大而亮、眉毛圓而厚,烏黑長髮紮成高高豎起的馬尾,正淚眼汪汪仰頭看著自己。
青衫披軟甲,背後掛銀槍,能有這般作派的除了江湖武人以外也沒別人了。張輕倒是看到對方脖子上繫了一條細帶,比起過節時的那種艷紅要更淡些,是朱紅色。
讓他嘆為觀止的是少女攤起衣服裝了一大堆糖果,都能用一座小山來形容了,發現到張輕的目光,對方的臉稍微紅了起來,連忙把糖果丟進自己的包袱裡。
「要不這些妳拿去吧。」他攤開手指給少女看到自己手裡的糖果。
「你不要?」
裝完糖果的少女打量著他,沒有馬上接過去。
「我不喜歡吃糖。」
少女有點疑惑,「你是哪家宗門的?」這樣一問張輕就知道對方把自己當成江湖中人看待。
「無門無派,一介散人。」
少女微微搖頭,沒有接下,張輕見狀便了解到對方對自己並不放心,他不清楚江湖中人彼此之間的習氣是怎地。乾脆將糖果送給旁邊一家人。
少女也沒再撿糖了,看著他把糖送給別人後又問道:「你要往哪邊去?」
「嗯,暫時沒想清楚,接著應該會進天望州吧。」
漸漸地,隨著商隊離開聚集的人群也慢慢散開。
少女笑起來,上排潔白的牙齒跟虎牙露了出來,臉上淺淺酒窩,眼睛瞇了起來,一臉的陽光燦爛倒是挺好看的,「我要往玉嶺州去,倒跟你相反。」
既然不同目標,自然就不是同路人,就算同是江湖中人也未必是同類人。沒再寒暄,兩人拱手後就此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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