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轉的雪白暴風慢慢變淡散去,伴隨拳腳杖法交接而四溢的強大氣機震開欲散而未明的霧氣,頓時視野清明,樹木往外散倒如巨花盛開,青草茵茵的土地伴隨肆意砸落的氣勁被轟得坑坑巴巴,藏於地下的水泉炸開,泥水四流、倒木橫七八豎,大片山土開始順著斜坡方向滑下,煙塵如浪潮滾滾頓時鋪天蓋地,聲響若雷鳴不止。
兩人分別落於伴隨山土滑下的浮木之上,以內力定住而使浮木不動。阿芳面無表情,那身紅衣依然乾淨而整齊,攤張如爪的嫩白手指被大片鮮血染赤,血卻不是自己的,而是手上抓著的僧人斷臂,僧人面色蒼白,左手袖子空空,無法雙手持杖自然戰力大損。
阿芳望向村莊,絲毫不在意手上僧人斷臂仍在滴血。村子在霧氣散開的情況下看得一清二楚,一抹橙色點在村莊中,一線灰煙裊裊升起,她頓時也意識到在村子裡發生的事情。
僧人右手點肩數下,飛灑的血液大為緩減,說話聲音虛弱不少,「輸得不冤。」
雖然斷臂,雖然戰力大損,僧人也只是為此長吁了一口氣,像是做了漫長的懶腰般表情依然輕鬆,彷彿留有後手。
「嗯。」阿芳應聲,又問道:「你是跟哪一脈學法的?我怎麼一直抓不到你的氣息?」
「逍遙,早年承他不少恩情。」
「那他現在?」
僧人指了指天上,阿芳喔了一聲,沒其他話語。
一束光芒穿透雲霧照在地面上,陰雲漸漸退去,日頭光芒朝著四面八方擴散。阿芳看著陽光出了神,待在這邊許多時間她也不太記得自己見過幾次太陽。
僧人突然道:「我始終不認同你們的做法,以前前因今日勢必要還。」
「心道墜落已是大禍,這片土地經不起再多摧殘,維持現狀有何不可?」
僧人抿了抿嘴,向阿芳舉單手彎腰作揖,忽然間阿芳的視線能穿透僧人隱約看到後面事物,原來是他的身形正漸漸虛化,阿芳也沒做上前阻止,只是任由他逐漸透明消失。
此等山人各握祕法,本就難以捉摸,正如僧人沒想到阿芳的本事吃了大虧,阿芳也沒指望真的能除去對方,只是阻止其所為、令其逕自離開。
咚,忽然,空盪的浮木順著滾動泥水往下流,阿芳看著樹木被泥水吞噬殆盡,隨後丟去斷臂。她膝蓋微彎稍稍出力,浮木左右輕輕抖動,而阿芳已接連踩踏著幾個浮木石巖飄然離去。
*
數日後,張輕與阿芳出現在旬尾村所屬的玉嶺州邊界,此地距離旬尾村尋常來說大約是半個月的路程,不過兩人日夜兼程,一路上張輕且行且修練,漸漸能跟上阿芳的腳步,所以才能將時間縮得極短。
而到了邊界,玉嶺州與天望州的邊關就近在眼前,宏偉的關城讓人仰之而頸脖痠軟,即便是遠遠看之也如龐然巨物。
他們在能夠眺望一切的高地暫時停下腳步,阿芳站到了巖石上好能再看得更清楚點,一雙雪白赤足沒有沾上任何泥濘,在張輕看來這身法腳步不知高他多少了。
「到這邊就行了嗎?」一面看著那座關城阿芳一面問。
「到了這邊應該就安全了。」張輕說:「棘府那邊的人不會這麼快就發覺不對勁,這種時候我的差役身分還是能用的。」
「不過萬一他們要找你,想必一定是能知道你已經過邊關了。」
「一旦過去了也就沒所謂了。」
就在所有祭壇都被張輕燒毀以後,頭頂日頭漸現,雲霧散開四面清朗,讓張輕備感壓抑的那股氣味也消去無蹤,那時他真的知道,在放棄了自己曾經為棘府差役的一切後反而在各種意義上自己都算是自由了。
不管如何,張輕也就一個人而已,藏匿於山林、隱隱於大市,不啻都是一種生存方式,對現在的張輕而言他的選擇也夠多,無須去學走投無路之人那般鋌而走險。
「你離開棘府會怎樣嗎?」
「會被通緝,會被追繳幾年來棘府用於訓練所耗費的銀兩,通常這種人都付不起錢,就會被發配去服勞役作為替代。」
但到了那時候,張輕早就離開玉嶺州,棘府那邊的人大概也找不到張輕了。
言歸正傳,阿芳問:「那你現在要做什麼?」
「不清楚……我……妳需要我做什麼?」
張輕還想著阿芳幫自己獲得自由,甚至是啟蒙性命。雖說從後續的事件來看雙方算是互相幫助,但張輕也清楚誰獲益甚多。
「沒有。」阿芳冷淡而果斷地說:「我不喜歡人多,所以你平時也不會看到我,等我有需要時才會現身找你,你就當我不在好了。」
「就這樣?」
「就這樣,你想要做什麼事情你自己去做就好,不需要問我。」頓了頓,阿芳又說:「不過我可能會偶爾來找你試些藥,你有問題也可以趁那時候問我。」
試藥?張輕有點疑惑,不過他知道阿芳醫術出色,就如同自己手臂因為內力耗損導致的傷勢,她也只是略看一眼便能醫好,張輕認為阿芳也不會害自己。
「我倒是要提醒你既然跨越了那個世界碰到了某種存在,想必那存在也是惦記著你,以後修行要時時注意是不是邪力無形間作祟。」
張輕點頭,在那方阿芳稱之為心道的遭遇讓他印象甚深,即便是現在天氣稍熱,只要想起還是會有些肌膚泛冷。
阿芳繼續說道:「這樣反而是好事,若是你性命繼續保持那半夢半醒的狀況,遇到邪性稍重的事情比之尋常人還容易邪性入侵且無從抵抗,現在你性命已醒,至少能察覺危機日後也能保護自己。」
就在張輕思緒飛馳的時候,阿芳又說:「不過我倒是挺意外的。」
「啊?」
「一開始看你對那個同僚唯唯諾諾,結果不管是要阻止儀式還是要殺村民都毫不猶豫,完全看不出來是同個人的樣子。」
張輕愣了愣,想了想,說:「我打小就這樣:遇到讓這種事情不是發冷而是發熱,腦子一股熱就衝上去了。不過到了棘府給裡面那些教官練了一陣子,被打怕了,之後自然而然就會停下來。」
這種個性的馴化是從棘府那時候開始的吧,經歷了培養,自己以前的性格如何也就忘淡得差不多,而在張輕已然決定要離開棘府以後又冷不防浮現。
「懂了,難怪你那時候遇到我這麼敢拚,也是非比尋常。」
張輕咧了咧牙,沒講話,阿芳這種一本正經說話的方式比較陰陽怪氣的諷刺更加人臉上發熱,既然知道是誤會,那時候拚成那樣回想起來還是會令他困窘。
阿芳又提醒道:「記得別光顧著趕路,性命剛剛出體是人最為靈性的時候,修練也事半功倍,把我傳給你的功法學好,時刻修行。」
「知道了。」張輕點頭,然後緊接著問出另一個自己很想知道的問題,「心道究竟是什麼?為什麼我們修練跨越門檻必須要走過一趟心道?」
「心道是祂們誕生所在,祂們無法隨意跨越現世的隔閡。」
答案令人愕然,張輕明白了祂們指的是仙,而心道就是仙的地盤,換言之,成為武者幾乎等同於自投羅網。
他問:「其他武者都知道嗎?」
「這在武者,或者你該稱之為修行人的世界裡是放諸四海皆準的常識。所謂的武學便是來自於仙,仙改造祂們的武學並授人以法,使人類可以變成半人半仙的活物,這便是武學的起源,只有將性命跟軀體分開才能點醒性命,可一旦如此就會無可避免的接觸到心道甚至是仙。」
這是張輕從未意想過的答案,他面露震驚,頓了頓,想到其他問題又問道:「那妳說不要叫那些仙的名諱是?」
「因為祂們瘋了,你叫祂們,祂們自然會回應。」阿芳想到了什麼,又補充道:「你曾經叫過一次對吧?那時候你還不是武者,還不用擔心,以後可別再這樣了。」
不光是阿芳,沈安平也說過類似的說法,如今想來這方世界確實沒自己想像得這麼單純,知道越多便越加理解其深不可測。
大概是注意到他的表情阿芳又說:「可你雖然變成半個仙,好歹也還是半個人,仙所害怕的你也不是太怕,人所害怕的你也不是太怕,這就是人類修道成仙的好處。」
張輕苦笑道:「我清楚,不過多少有些不能適應。」
「你要學著適應。」阿芳理所當然地說。
張輕當然明白,不過適應豈是如此容易?他知道自己所學的極其有限,雖說是跨越了凡人跟阿芳所謂修行人的界線,他也知道在這方世界裡也僅僅是一小步。
就在張輕思考的時候阿芳突然說道:「若是你沒有其他問題我就先離開了,有事情我會來找你。」
張輕回過神,愣愣點頭,「知道了。」
一個閃身他便失去了阿芳的蹤影,她的道別來得突然,走得也非常快,身法真是不知道高張輕幾許。
張輕見阿芳既走自己也沒什麼理由留在這邊,轉身向著邊關前進。沈安平既死,他自知回到棘府沒有活路,更何況過往的事情幾乎沒有什麼是值得眷戀的,所以張輕邁步時毫無猶豫。
只不過,現如今的張輕對於自己的前路沒有任何想法,一切都還蒙昧未知,而阿芳對於他的方向大概也不會提任何建議,只能由張輕自己去想,去摸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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