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切下心臟。
那個曾在厚實胸膛跳動著,如今被薔薇支配的心臟。
他取出眼球。
那個曾閃爍著碧色碎光,裝滿靜謐的祖母綠之眼。
他抽乾血液。
那個曾盛裝著溫暖,有如星空般遍佈碎光的鮮紅血液。
他將重要之人給分解,也將依賴著他的自己給抹殺。他是被地獄控制的人偶,渴望著逃離地獄,但直到最後,渴望只餘下絕望。
在刀劃下那人的身體時,他失去了光。
鮮紅填滿了手術台,然而他的世界早已被鮮血給侵襲。
*
雷伊睜開了眼大口貪著空氣,不停地顫抖著。惡夢又再次侵蝕著他,不斷的用破碎的記憶提醒他曾經的所作所為。
雷伊猛搖頭,無聲的祈禱這些痛苦能趕緊過去,那些吵雜聲卻又不放過任何機會,在耳邊細數著自己的罪惡。
雷伊嘆了口氣,看了身旁熟睡的床伴一眼,撐起身子前去更衣。
墨藍的天色漸亮,已經接近日出時分,隨意套了外套及手套,雷伊便溜出房。
清晨的冷風伴隨大雨,讓早晨的空氣凜冽無比,雷伊卻選擇走到室外站在甲板上。
冰冷的雨水打在雷伊蒼白的臉上,迷濛的雙眼卻直盯著不停捲起大浪的海洋。腦內只有一陣混亂,使勁全力想回想昨日所發生的事情,腦袋卻疼痛的無法思考。
昨天發生了悲傷的事情嗎?依稀憶起那孩子擔憂的臉龐,以及在意識消散前對方替自己蓋上的被子,雷伊猜想了昨日發生的事情。到底為何自己可以如此的沒用?總是讓那純真的孩子擔心,對他來說自己是個累贅吧。
……如果從這裡跳下去的話,是不是就能讓他倆都解脫?他痛了很久,久到連忽視痛苦都做不到,但自己的狀態只會越來越差,要是失控傷害到他的話怎麼辦?比起自己,他更害怕失去那個溫柔的孩子。
對,只要一個念頭,就可以不讓這事發生——
「雷伊先生?」在雷伊已經將雙手撐在欄杆上時後方傳來了聲音,「怎麼會出來淋雨……?」
艾利亞斯慌張的跑到雷伊身旁,「會冷嗎?要不要進房間?」
似乎是剛醒就跑出來,艾利亞斯那蓬鬆的頭髮還亂糟糟的,擔憂的神情讓雷伊無法直視。為什麼?為什麼這時候跑過來?要是再晚一點、再晚一點的話,你就能——
「雨越下越大了,我們進去吧。」思緒一陣混亂之際,艾利亞斯直接拉起雷伊的手,在雷伊還沒反應過來時拉回室內,「想看海的話就叫醒我吧?這樣雷伊先生也會比較暖和點。」艾利亞斯搓熱自己的手後握住雷伊的雙手,隔著手套也能感受從手掌傳來的溫暖。
「啊……雷伊先生戴著手套……抱歉。」突然意識到自己將溫度都放在手套上,艾利亞斯慌張地收回手,紅著臉搔了搔頭。
「沒事,回去吧。」果然還是被這個孩子的純真給救了啊,姑且再活個幾天繼續看看這可愛的孩子還可以作出甚麼天真的行為吧——雷伊挽起艾利亞斯的手,往房間的方向走去。
*
「雷伊先生心情還不好嗎?」遞給雷伊熱茶暖身,艾利亞斯笨拙地幫雷伊擦去淋濕長髮的雨水,「怎麼會大清早就出房間,也不說一下?」
昨天的自己心情也不好嗎?雷伊茫然的搖了搖頭,「不……只是想散散心。」
隨意編了理由掩過自己稍早的衝動,雷伊將頭靠在艾利亞斯的腿上,「我想不起昨天的事情了。昨天我有做了甚麼奇怪的事情嗎?」
「雷伊先生喝醉了……在跟梅爾絲小姐聊天的時候。」提起完全沒有印象的事情,艾利亞斯認真地思索。「雷伊先生喝了不少白酒和伏特加,不過基本上沒發生甚麼事情。」
……原來是喝了酒啊。起床時腦袋昏沉的感覺似乎有了解,雷伊有些後悔昨日的自己喝下了這麼多的酒。
「雷伊先生似乎蠻喜歡喝酒的……?」艾利亞斯詢問道,「我沒想到雷伊先生你會直接點了一整杯伏特加就一口氣喝完……」
「以前常常跟一個人一起在酒館喝酒,那傢伙也是個酒鬼,所以不小心也習慣喝酒了。」雷伊那破碎的記憶裡,有著在閃爍昏黃燈光下喝著酒的身影。那人總喜歡以菸配酒,默默的坐在酒吧喝上一個晚上。
那個人的臉,怎樣也想不起來。明明至今仍然忘不了他的身影、忘不了纏繞在他身邊的菸草味,卻想不起除此之外的一切。
——明明手上沾滿了他的血,卻殘忍的將他的一切給忘卻,果然自己是個下三濫吧?
越想回憶起他,頭痛就愈加強烈,像是要撕裂自己一樣。雷伊揉著太陽穴想舒緩頭痛,強烈的刺痛感卻幾近吞噬了他的感官。
——你▆▆望▆▆他▆▆▆過▆▆▆▆?
——▆▆兇▆▆▆▆資▆▆救?
——殺人兇手。
——殺人兇手殺人兇手殺人兇手殺人兇手!
那些一直在耳邊細語的聲音從質問轉變成大聲地怒斥,不停地重複著清晰的指控——他是殺人兇手。
別說了、別再說了……雷伊摀起耳朵縮起身猛搖頭,想甩去那些夢魘般的吵雜聲,但那些血淋淋的指控只有越加大聲,絲毫沒有減緩。
遙遠的地方似乎傳來呼喚自己的聲音,雷伊很清楚聲音的主人是誰,然而眼前只剩扭曲的色塊,甚麼也看不到。「抽……屜……」用盡力氣向呼喚自己的聲音提示了放藥的位置,雷伊便咬著牙努力忍住幻覺帶來的嘔心,直到溫暖的大手將藥丸塞至自己手中。
吞下了穩定自己精神狀態的藥,雷伊將自己縮在角落等待藥效發作。扭曲的影像逐漸泛白,世界成了一片白,雷伊閉上了雙眼,放任自己的身體持續發著抖。
「雷伊先生,有好一點嗎?」再次睜開眼睛,雷伊才意識到自己被艾利亞斯緊擁在懷中,雙手被溫暖的大手給握著,對方似乎很努力想將溫暖傳達給自己。雷伊無力的點點頭,躺在艾利亞斯的懷裡,細聲地開了口:「對不起,小艾……」
「為什麼要道歉?」
雷伊就只是沉默的躺在艾利亞斯懷中,許久才輕聲說著:「我已經不行了。」
「我們有找到藥箱,身體不好的話還有藥可以吃,我可以幫你在船上找找有沒有醫生,你會好起來的,一定——」一聽雷伊如此洩氣的回應,艾利亞斯止不住驚慌,想盡辦法替說服雷伊打起精神。
「我的藥只是控制我的病情不要失控而已,我的狀態只會越來越差。」打斷了艾利亞斯的話,雷伊抬起頭望著艾利亞斯驚慌的臉龐,「註定沒辦法再陪你一起走下去。」
就算撐著自己的身體,也只會拖累這孩子吧?如果在稍早就跳下去現在就不會這孩子看到這幅醜態了吧。雷伊移開了視線想逃避艾利亞斯的眼神,卻只有更加的難受。
「真的沒有辦法了嗎……?」艾利亞斯的語氣中滿溢著無助,讓雷伊的內心揪成一團。「雷伊先生……還有多少時間?」
「兩個月。我的藥只剩兩個月的量,只要吃完的話,或許就是終結之日了吧。」伸出發著抖的手觸碰艾利亞斯的臉頰,雷伊感受到艾利亞斯努力壓抑的顫抖。
「那些藥離開城鎮就不可能再取得了,我已經沒有救了。」那些藥是來自地獄的實驗用藥,但雷伊不願再回那個令自己壞掉的地方。
「到時我自己會找個地方等死,你就好好的過著你的新生活吧。」撫著艾利亞斯的臉頰,雷伊苦笑道。那是雷伊真切的期望,希望這孩子能在下船後忘了沒用的自己,與他重要的人好好過活。
「這樣雷伊先生會很孤單吧。」低聲呢喃,艾利亞斯搖了搖頭,「『只要孤獨一人的話,那些痛苦的回憶就會湧現。』,如果雷伊先生一個人的話,不就會很痛苦嗎?」
艾利亞斯突然提到了孤獨,讓雷伊有些驚訝。自己並沒有對艾利亞斯提起這事,但確實在一個人獨處時,那些令人難受的回憶碎片就會刺傷自己。
「等到下船後就無所謂了吧?這些痛苦是我得扛的罪,你不需要在意。」是啊。身為殺人兇手的自己,到死之前都該不停的痛苦著,為自己做下的惡行負責吧?
「但你答應我了,只要我讓你開心,你就願意寫下屬於你的故事。所以我不能讓你一個人痛苦著。」堅定地回應雷伊,艾利亞斯訴說著雷伊沒有印象的約定。「就算剩下的時間不多,我也會努力讓你開心……也希望你別放棄,雷伊先生。」
……這孩子就是這樣,純真到有點傻。無論說出多殘酷的事,都能用那天真的個性化解一切的痛苦。
「蠢傢伙,不用這麼盡責啊……」雷伊捏了捏艾利亞斯的臉頰示意對方將緊繃的神經放鬆,「至少在船上,我也會盡力的。」
或許吧。在下一次能終結掉自己的機會來臨前,會盡力與這孩子一起生活吧。雷伊盯著聽了自己話終於舒緩眉頭的艾利亞斯想著。
「希望雷伊先生……能多依賴我一些……我想幫上雷伊先生的忙,無論甚麼都好。」似乎思索了很久才說出的回應,艾利亞斯有些支支吾吾的說著,讓雷伊有些驚訝。
果然是個濫好人啊,雷伊漾起了微笑想著。
「我會試試看的,你可要作好準備喔。」
*
「雷伊先生的病真的沒有辦法治療嗎……?下船之後還有一個月的時間,這個月內我能替你在新世界找方法治療的……」將情況穩定下來的雷伊放到床上,艾利亞斯似乎不放棄的追問著,無非是希望自己能夠好起來。
然而雷伊從沒想過自己能好,如果想獲得真正的平靜,也只會有死亡一途。
「我啊,是這裏出了問題。」指了指自己的頭,雷伊提起自己的精神狀態,「我就是大家所說的瘋子啊,一直不斷地看到幻覺,也會聽到幻聽。
「如果不吃藥控制的話,我就會像剛剛那樣,被幻覺佔滿了意識,最後徹底的瘋掉的。如果走到這步,或許會失控到攻擊別人,我可不想那樣。」雷伊苦笑著,這是最不希望這孩子知道的事,但如果一直將他蒙在鼓底,他可能還是會對自己的病情抱持著沒必要的期待吧。
「就連科學院研發的藥都只能勉強控制我的狀況,我並不期待有甚麼樣的治療方式可以治癒我。」就連生了病的自己也不願再接受治療,痛苦與罪孽已糾纏他幾近所有人生,現在的他只想迎向終結。
「已經無所謂了,我只想等待死亡,所以不用再幫我想辦法了。」雷伊伸手摸了摸臉色凝重的艾利亞斯臉頰,「抱歉啊。原本不想跟你說這些,只是我不想瞞著你,讓你一直擔心我。」
「……那這段日子,請務必讓我陪雷伊先生走完。」握住雷伊摸著自己臉頰的手,艾利亞斯堅定的回應,「畢竟讓雷伊先生無法再取得藥的人是我,我必須要負起責任。」
「蠢傢伙,就說不用這麼盡責啊。」無奈的笑了笑,雷伊意識到自己似乎無法再拒絕意志堅定的艾利亞斯,「好、好,都聽你的,畢竟現在你是『主人』啊。」提到上船時給予凡派爾的稱呼,雷伊放棄了拒絕艾利亞斯的好意,用撒嬌的語氣回應。
「那雷伊先生還請再休息一下,你也只睡一點點吧。」放開了握住雷伊的手,艾利亞斯為雷伊蓋好被子,希望雷伊能再睡一下。
「等一下。」撐起身子,雷伊從床上坐起,拉住想起身的艾利亞斯,在其臉上吻了一口。
「謝謝你。」對著愣住的艾利亞斯漾起大大的笑容,雷伊打從心底的將喜悅傳達給對方。
而對方滿臉通紅的表情,成為雷伊在睡前的滿溢的愉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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