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了個夢。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他還在科學院時,每次下班都能喊聲我回來了的過去。
那時桌上會擺著熱騰騰的餐點,他會選擇抱一下正在收拾廚房的那人再回到餐桌上享用餐點。
餐點的味道已經隨著時間的洪流遺忘掉,然而那樣的溫暖總是念念不忘。
他好喜歡、好喜歡那個人做的餐點,也好喜歡那個人的一切。
『嫁給我吧。』他總是會用帶點玩笑的口吻詢問那人,但從未得到回應。
然而隨後改口的『永遠在一起』,卻得到了承諾。
與他度過的種種,是他痛苦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
再次睜開眼睛,似乎已經是第二個早晨。雷伊只有前一天似乎是在早晨醒來的印象,對一整天做了些什麼完全沒有印象。
雷伊習慣性的往床頭櫃伸手摸自己的眼鏡,卻摸不到一點眼鏡的形狀。
「雷伊先生?」在雷伊困惑的摸索床頭櫃時,聽見了來自沙發方向的熟悉聲音。似乎是艾利亞斯的人影從扭曲的視野中映入雷伊的眼中,「還會不舒服嗎?」
「嗯?我感覺還可以。怎麼了嗎?」雷伊對艾利亞斯的詢問句感到困惑,卻只是得到「沒什麼」的答案。
「那小艾有看到我的眼鏡放哪去了嗎?」雖然對艾利亞斯的態度感到在意,但雷伊更急切的想找到自己的眼鏡,否則扭曲的色塊會使得頭痛更加強烈。
「那個……」艾利亞斯走到床頭櫃打開了抽屜,將眼鏡放至雷伊手中,用著好似做錯事的聲音細語道:「眼鏡好像摔到地上,鏡片裂開了。」
「我、我發現時就已經裂開了……是不是不能用了?!」在解釋了連雷伊自己都不記得的事發經過,艾利亞斯的聲音顯得十分著急的追問。
雷伊對艾利亞斯說的事感到一頭霧水,也只能輕觸了鏡片表面確認,確實摸到了些許裂痕。
「沒事,小艾可以幫我從我的行李箱裡拿銀色的小盒子出來嗎?」因為眼鏡的性質,雷伊格外保護自己的眼鏡,上船時也為求保險準備了第二副,然而自己也沒想過會有需要拿出第二副眼鏡的一天,讓他十分無奈。
「是這個嗎?」艾利亞斯替雷伊將盒內的眼鏡取出遞給雷伊,讓雷伊得以重見正常的景色。
「謝了。」第一個映入眼簾的景色即是艾利亞斯鬆了口氣的表情,雷伊露出了笑容拉了艾利亞斯的手,並拍了拍身旁的空位說道:「你過來我旁邊。」
艾利亞斯聽話的上了床坐在雷伊的身旁,雷伊便開口問了艾利亞斯:「你吃過了嗎?」
雷伊對最近的記憶十分混亂,對於艾利亞斯剛剛所提的事情完全想不起來,也擔心自己睡了許久沒有讓艾利亞斯吸血而餓壞肚子。
「咦……?昨天就吃過了。」艾利亞斯困惑的回應,似乎是昨天就已經讓其吸食血液自己卻毫無記憶。
「真是……腦袋越來越不管用了。」對自己糟糕的記憶嘆了口氣,雷伊放棄了回憶這幾天的記憶,將頭靠在艾利亞斯厚實的肩上,並舉起了碎裂的眼鏡對著燈光。
「小艾你看。」雷伊示意艾利亞斯注意眼鏡中的景象,光穿過了鏡片成了璀璨的碎光,十分美麗。
「雖然這副眼鏡裂了不能再使用了,不過從這副眼鏡看出去的景色不也是很美的模樣嗎?」只要有了裂痕,這副專用眼鏡就無法再使用——這是當初研究的結論,不過鏡片的碎裂也意味著當年實驗過程所看到的璀璨碎光能夠再現,雷伊便將意外美麗的瑕疵品分享給艾利亞斯。
「很美……但為什麼會這樣呢?是要碎了才會長成這個模樣嗎?」艾利亞斯似乎對碎光的成因感到好奇,認真的盯著碎裂的鏡片瞧。
「不是喔,這是專屬我的眼鏡才能擁有的光芒,你瞧瞧看。」雷伊將自己正戴著的眼鏡摘下遞給艾利亞斯,很快便聽見了驚呼聲。
「這是為了讓生了病而壞掉的我能夠重新看見世界所設計的眼鏡喔。」戴上艾利亞斯遞回來的眼鏡,雷伊訴說起破碎的過去——
日益嚴重的幻覺幾近奪取他的世界。
扭曲的色塊嚴重影響他的工作。
痛苦著的他仍然被作為實驗材料,
在精神失常的邊緣被緊緊勒著,
成了聽話的實驗人偶——
「……幻覺使得我看出去的景色都成了扭曲的色塊,後來在實驗中意外發現用光折射的原理可以稍微校正所看到的影像,最後就有了這副計算好的眼鏡了。」苦笑著把玩壞掉的眼鏡,雷伊解釋了眼鏡的來由,「只要有了裂痕的話,光的路徑就會出現更動,成像就可能出現改變,這樣一來看出去的事物又可能變成不同模樣了。」
艾利亞斯卻只是默默的聽著雷伊的解釋,似乎欲言又止,許久才小聲的詢問:「雷伊先生的病……究竟是怎麼回事?雷伊先生發生過什麼重大的意外嗎?」
或許是時候將那些過去告訴這孩子?雷伊盯著艾利亞斯寫盡擔憂的眼眸許久,在艾利亞斯終於受不了注視開口喊了雷伊名字時,雷伊以輕笑做為回應。
「親愛的,你真的想知道?」開了口詢問艾利亞斯,雷伊的用意卻是為了讓自己做好說出口的心理準備。看著艾利亞斯喉頭的滾動,雷伊在猜想著艾利亞斯或許也做了心理準備時,艾利亞斯默默的點了點頭回應雷伊的詢問。
「雷伊先生感覺很痛苦的樣子……也常常做惡夢。常常什麼都不說,但好像在忍痛似的……」垂頭提起了自己的狀況,那是雷伊不願讓艾利亞斯發現的事,卻被那雙藍眼記錄了下來。
「但不只是那樣。」正當雷伊想開口接話時,艾利亞斯繼續了話題,「雷伊先生常常說自己是壞人,好像也經歷過很多很可怕的事情……但雷伊先生看起來真的不像是壞人,也似乎為了過去的事情痛苦著……
「我想知道雷伊先生更多事,雷伊先生到底怎麼了、要如何幫助雷伊先生……雷伊先生如果有苦衷也沒關係,但至少讓我知道怎麼幫助你……」
艾利亞斯反常的說了許多話,雷伊從沒聽過寡言的他將自己的想法完整敘述出來,但那海藍雙眸無比誠心,一下讓雷伊反應不過來。
自己一直希望說出那些殘忍的過去能夠嚇退這孩子的好意,然而這孩子對自己的操心卻未曾停止,再怎麼逃避都無法讓艾利亞斯改變對自己的態度,那也只能正面回應了吧。
「在我餘下的記憶中,我的人生幾乎都是用痛苦與殘忍堆砌而成,無論是別人對我或是我對別人。」逐漸混沌的腦海中,許多回憶已經模糊不清,然而痛苦的回憶卻像是呼應雷伊的回想慢慢的浮現。
雷伊坐到了艾利亞斯的身上,將自己身上的寬大襯衫慢慢解開,「我的腦袋承受不住這種痛苦,最後壞掉了。於是壞掉的腦袋不斷重現我所經歷的過去,折磨著我。」
簡單的解釋了自己的病作為開端,雷伊脫下薄襯衫,露出滿身的傷疤與縫線,「我是研究者,也是被研究的對象。親愛的,我也是實驗體啊。」
艾利亞斯瞪大了眼,滿臉驚訝的盯著雷伊,張了口卻久久無法說話。雷伊見狀便抓著艾利亞斯的手往自己身上的疤痕碰。
「我的人生幾乎都是在科學院度過的,這些痕跡就是作為實驗體時留下的紀錄。」雖然已經不再疼痛,但每當雷伊觸碰這些來自地獄的刻印時都會感到莫名的刺痛。
「當然不只直接對身體進行實驗,注射、灌食藥品等等的行為才是最多的,但那才是最容易致死的實驗。還小的時候,我曾看過許多的孩子們使用藥物後口吐白沫死去,而我就只是比較幸運點,那些藥沒有致我於死地。」
如果在求生意志還沒被燃起時就讓自己死去,或許現在就不會如此痛苦了吧。雷伊苦笑著,搖搖頭將已經沒有機會後悔的如果拋在腦後。
「在這船上看到那些孩子時,我就很清楚他們會遭遇些什麼。不只是我曾經親自對他們下毒手,他們發生過的一切我也經歷過啊——」在那些孩子身上彷彿可以看見過去的自己,然而那時的自己早已知曉絕望。那兩兄弟依舊保持著的天真尤其讓雷伊感到心痛,他比誰都清楚,抱持著回到從前的希望會跌得比誰都還重。
「不覺得很可悲嗎?原本是個任人宰割的實驗體,逃過了一次又一次的死劫,卻又成了殘害別人的研究者。」面對過於驚訝而微微顫抖著的艾利亞斯,雷伊反而露出了微笑,將曾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劇娓娓道出。
「……雷伊先生為什麼會選擇成為研究者呢?不會想要離那裡越遠越好嗎?」沉寂了一陣,艾利亞斯才開了口詢問雷伊,似乎是思索多時所做下的決定。
「為了活下去,我別無選擇。」雷伊靠在艾利亞斯的胸膛上輕聲回應。
幼時便知曉了絕望,那時候的自己無論遭受何等對待也從不吭聲,甚至認為死了也無所謂。但在親眼目睹科學院處理屍體的煉獄場景後他吐了許久,簡直要將體內臟器嘔吐而出一般。
想活下去,不想成為那些屍體的一員,燃起的求生意志讓自己邁開了步伐——
「那時的我很聽話,有甚麼請求都能被答應,所以我一有時間就往科學院的圖書館跑,把所看到的知識全部塞進腦袋裡。後來想盡辦法幫助團隊進行實驗,從實習生開始當,一步步脫離被作為物品的人生。」在無法逃離的牢籠裡,成為研究者是雷伊唯一活下去的道路。只要想辦法減少被實驗的次數,自己在牢籠中死去的機會就會降低——於是他忽視了同伴的求救,轉為殘害同伴的人。
「或許我的能力不錯吧,很快就成了研究員。後來還經手了專案,也就是凡派爾計畫,所以從中得知了很多凡派爾的事呢。」輕笑著撫過艾利亞斯的身體,雷伊蹭了蹭艾利亞斯的胸膛,「不過雖然知道很多凡派爾的構造,但我對小艾你很有興趣呢,從沒遇過這麼傻的大傢伙,哪可能不放過研究的機會?」
「……如果成為研究者是唯一的活路,那雷伊先生怎麼會離開那個地方的?」在聽了雷伊成為研究者的故事後,艾利亞斯的表情仍舊凝重,從雷伊的回應中找出新的疑問。
「親愛的,你很會問呢……」艾利亞斯的問題使那段沉重的令人感到窒息的記憶逐漸浮起,模糊卻刺痛的過去讓雷伊露出苦笑回應。
「當時我在專案上犯了嚴重的錯誤,把一個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給害死了。所以在該負責的事都告一段落後我就請求上司讓我離開,而他們也同意了。」
「在他們眼中,我已經是個沒什麼利用價值也不聽話的棋子,消失也無所謂。我以持續的實驗合作交換了自由,於是我再也不是牢籠中的人偶,而是作為一個『人』。」淡淡的描述利刃般的痛苦回憶,雷伊吻了艾利亞斯的臉頰,「因為如此,我才有了遇見你的機會喔。」
接收了許多訊息的艾利亞斯卻只有沉默,承載著萬千碎光的眼眸盯著雷伊許久,最終默默地拿起被雷伊扔在一旁的襯衫小心翼翼的替雷伊套上,確保雷伊不會受寒。
「……我能怎麼幫雷伊先生?」片刻,艾利亞斯才開了口,握著雷伊的手收緊,像是想將溫度傳遞過來似的。
這孩子的小腦袋好像也只能裝下這個疑問啊。雷伊瞇起眼笑著,挨在艾利亞斯的胸膛輕聲道:「你幫我太多太多了,我很開心。」
「我一直認為,做盡壞事的我沒有資格擁有你的關心,處心積慮想用一些糟糕的過去來逼退你。但我心底卻也希望你不會討厭我——就只是希望你在這段時間能陪著我,這樣就夠了。」
不希望這孩子的純真被自己給汙染,卻又希望這孩子能夠在自己最後的路途上陪伴著,矛盾的情緒在心頭積累著,最後只成了一個擁抱,緊緊抱著帶給自己矛盾的男人。
「……我會陪著雷伊先生的。」艾利亞斯回抱了雷伊,低聲回應了雷伊的糾結,「雷伊先生是我的恩人,無論雷伊先生在這之前做了什麼,我會盡力完成雷伊先生的願望的。」
「……傻孩子,那我就不客氣了。」實在的安心感填滿了雷伊的心頭,雷伊笑著回應艾利亞斯,將頭埋進艾利亞斯厚實的胸膛,感受著來自於這純真孩子的溫暖。
*
許久,雷伊才從艾利亞斯身上離開,決定重新下床尋找自己的衣物,努力讓逐漸崩塌的自己重回原本的樣貌。
失去了穿衣鏡,雷伊有些無法確定自己的儀容,於是轉過了頭向著後頭等待著的艾利亞斯問道:「小艾,我現在看起來怎麼樣?」
「唔……很漂亮。」只見艾利亞斯愣了一陣,用著十分認真的表情思考一番才道出了簡單的一句話。
……果然不該問這傻瓜的。雷伊無奈的笑著,在床頭櫃旁拿把梳子就遞給艾利亞斯,「那幫我把頭髮梳直。」
一屁股坐在床上,雷伊讓艾利亞斯用著笨拙的手法梳頭,雖然有時會扯到自己頭皮,不過這不純熟卻又認真無比的手勁尤其讓雷伊感到開心。
「雷伊先生會恨那些傷害你的人嗎……?」
為雷伊梳頭的艾利亞斯再次提出問題,而雷伊只能回以艾利亞斯一個嘆息,「如今我有甚麼資格去怨恨那些人?我也跟著他們做下了無法抹滅的殘忍事情,比起他們我更恨自私且無能的自己。」
種種往事皆成了刺痛自己的碎片,而靈魂也被碎片重重刻下了對自己的恨意,恨著自己為求苟活的自私、恨著自己不敢自盡的懦弱——
「在最後的時間裡,我不太想恨著誰。如果可以,當然是希望就這樣默默的結束,不過在這船上意外喧囂啊。」編起艾利亞斯為自己梳順的長髮,雷伊憶起這段時間在船上所發生的怪事。種種帶著不詳氣息的事件後都指向了那地獄,雷伊只有萬千無奈,祈禱著往後的日子不會再與那些人有任何的牽扯。
「不過,不管接下來會有多大的風暴,只要有你陪著,我都會努力撐過的。」剩下不久的將來還會發生甚麼事?雷伊不敢假設,但如果有這個孩子在的話,或許就有勇氣撐下去了吧?
手上的長髮被紮成長長髮辮,那是自己所堅持的髮型,為了不讓「雷伊」崩塌所維持的特徵。在走完人生最後的路前,雷伊決定想盡辦法維持「雷伊」的存在,與這個孩子一同走向未知的彼岸。
——是啊,該前進了。雷伊起了身,轉向身後的艾利亞斯伸出了手,「小艾,人家餓了,我們出去吧。」
「……好的,我會盡量煮點豐盛的餐點讓雷伊先生補點身子的。」伸出的手被溫暖的大手給握住,艾利亞斯點了點頭,站到雷伊身邊讓雷伊挽起自己手,就像往常一樣。
傷痕累累的他與純白如紙的他,在挽起了手後更加接近了彼此,向著僅剩的半個月一同邁開了前往終點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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