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九月十七日,剛就任香港總督一週的楊慕琦於府第舉辦晚會,宴請軍政官員及華洋名流。穿着整齊禮服的白佐義步下人力車,穿過一片花圃,走進熟悉的總督府大門。他先到辦公室跟總督報告,然後在傭人的帶領下走進宴會廳。垂吊在天花下的水晶燈早已亮起,銀白色的燈光照在深紅的短毛地氊上,把象牙白的石柱也映得泛紅。傭人托着酒杯於桌間穿梭,宴廳之廣闊彷彿能聽到呼吸的回音。晚會尚有十多分鐘才開始,廳內已站滿七成賓客,他們交頭接耳、談笑自若、氣氛和諧,可是佐義卻感到一絲煩躁。他到處張望,找到那位頂着一頭禿髮的上司——華民政務司那魯麟,他用手指梳理一下頭髮,然後走了過去。
「晚上好,那魯麟先生、史美先生。」佐義走近時才發現上司身旁站着輔政司史美,他們二人年過五十,在香港工作多年,是殖民地政府的中流砥柱。對佐義來說他們二人不僅是可靠的上司,同時亦是關懷提點自己的長輩。
「你來了啦,祕書的工作順利嗎?」那魯麟看到佐義,馬上問起他的近況。
「十分順利,總督他為人親切,熟悉殖民地事務,我的工作還算輕鬆。」
佐義所說的不是客套說話,楊慕琦曾兩度擔任英國殖民地總督,屬資深殖民地官員。畢業於劍橋大學古典文學系的他除了有出色的外交手腕外,更有文人學者之氣質。
「日本野心勃勃,備戰的工作定會日益繁重,要兼任華民政務司助理和總督祕書的工作,有勞你了。」史美輕拍佐義的肩膀。
「沒問題,在這個危急之時,我也想為政府多出一分力。」佐義語氣上揚,展露出與其年紀相稱的朝氣和活力。
「我沒有看錯人吧!」那魯麟笑着舉起了酒杯,然後一飲而盡。
在戰火紛飛之際,總督希望找一個年輕和熟悉華人事務的官員擔任祕書,曾三度擔任總督祕書的那魯麟引薦了自己的下屬白佐義。年僅三十,精通粵語,在華民政務司署工作多年的佐義旋即被督府取用。
晚上八時,總督穿着駐港三軍總司令的軍服步進大廳,一頭短髮整齊蠟起,帶着莊重的微笑穿過人群,走到大廳的盡頭,站在講台上準備發表演說。眾人屏聲靜氣,等待總督的發言。
「我先向百忙之中抽空蒞臨晚宴的各位致以感謝。自我從政以來,已經深曉香港作為大英帝國遠東前哨的重要性。當我所乘之船駛進維多利亞港時,所見景色無與倫比。如此美麗的一個城市,大英帝國定當絕不鬆懈、不惜犧牲去守護!最後再次感謝各位蒞臨,祝諸事順利。」
楊慕琦的說話教一眾來賓振奮不已,那些擔心新任總督會棄守香港的人亦暫且放下心頭大石。佐義跟在總督身後應酬來賓,總督先跟駐港英軍司令莫德庇將軍祝酒。將軍身穿一身軍服,胸前佩帶多個徽章,身材魁梧,雙目有神,甚具威嚴。總督跟他寒暄數句,便向他介紹佐義。文官出身的佐義顯得有點緊張,但是他仍然擠出微笑跟將軍握手。
別過司令後,總督便開始跟洋商祝酒。佐義一直跟在總督身後,聆聽他們對話,當談及政事時,他便以華民政務司助理的身分提供一些意見。他熱愛這樣的工作,因為他能同時完成兩方面的職務。洋商們談到大米供應的話題,佐義沉醉在對話當中,露出親切欣喜的神色。
「唔好意思啊…祕書先生。可唔可以幫我引見一下總督大人。」一名身形略胖的華商拍了一下佐義的背部。
「請問閣下係…?」佐義皺起眉頭,一臉疑惑,似乎對他打攪到自己的雅興略感不滿。
「唔好意思啊…我係上環一帶嘅華商代表,希望可以同總督大人傾談幾句。唔使急㗎,你哋傾完先啦…」
華商誠惶誠恐,低下來的頭如今被佐義嚇到縮得更低。作為總督祕書,佐義剛才的應對已是失職,他不禁面有愧色,收起高傲的態度,擺出和藹的表情,彎下腰來握起華商的手。
「無問題,我會幫你安排。」佐義輕拍他的肩膀。
總督和洋商言畢後,佐義便向他介紹了數名華商。佐義在總督和華商之間充當翻譯,一來一往巨細無遺。其粵語之流利冠絕港府,若是只聞其聲,實在難以得知他是英國人。華商向總督提出了市面輔幣不足的問題,佐義每句說話的句首都特別用力,言談間顯得冷漠。同樣是傾談政事,佐義不見面對洋商時的笑容,反而是擺着一副自大的姿態。
酬酢過後,總督着佐義自行享受晚宴,無需再侍奉他。佐義在大廳走了一圈,看到數名洋商圍在一起,在他們之中正是莫德庇將軍。雖然佐義有點畏懼莫德庇,但他還是湊了過去,因為他知道只有戰事的話題才能讓將軍高談闊論。
「現在我國正將軍力轉移到亞太,與美國、中國和荷蘭合作對抗日本。日本對美態度轉趨軟弱,只要我們繼續加強實力,必定能阻嚇日本,使其不敢開戰。」莫德庇充滿自信,胸前黃銅色的徽章金光閃閃。
「要是日本執意出兵呢?會在年內打過來嗎?」一名洋商追問。
「現在看來日本攻港的機會不大,要是萬一…萬一日本出兵,也只會在它忍無可忍的時候,最快也許是明年初夏。」
戰爭的話題完結後,賓客四處散開,然後再聚到另一個圈子,討論着最近的體育賽事。戰爭對他們來說只是茶餘飯後的話題,戰爭是遠在英倫三島的事情,戰爭是深圳河以北的事情,他們只能抱着同情心為那些受苦受難之人祈禱。佐義終於找到心中急躁之根源,戰爭已經迫在眉睫,為甚麼他們還能神態自若?難道他們不應多關心戰時糧食的問題?多關心防空洞不足的問題?宴會結束,佐義抱着這個急躁的火苗離開,在回家的路上愈燒愈烈。
從總督府離開的佐義沒有乘坐人力車,而是沿亞厘畢道步行回家。他的住所距離總督府不到一公里,晚間的散步正好舒解他心中鬱結。海邊吹來的微風帶着秋意,捲走了殘暑的餘熱。佐義轉進花園道住山下走,旁邊的梅夫人婦女會已經燈火全滅,僻靜的街道上只有影子伴隨着他。佐義討厭戰爭,他當然不希望香港捲入戰場,但是日軍在北方蠢蠢欲動,令他難以安心。一想到在歐洲戰場作戰的士兵和受苦的民眾,佐義就更覺痛苦,倘若戰火漫延到香港,定會生靈塗炭。佐義沿着花園道走到聖約翰座堂,這裏是聖公會港島教區的主教堂。米黃色的外牆和哥德式尖形拱門,令他不禁想起故鄉的維多利亞時代建築。佐義的妻子麗莎是個虔誠的新教徒,他不時會隨妻子前來參拜。他們的住所就在一街之隔的公寓,亦正合麗莎的心意。他站在神聖的教堂前默默祈禱,希望戰爭早日平息。佐義沒有宗教信仰,但是如果一個小小的祈禱就可以救苦救難又何樂而不為呢?他輕笑一下,繞過教堂步向炮台里。
佐義所住的西式公寓由政府租入,供員工作宿舍之用。公寓樓高三層,外牆由紅磚和花崗岩砌成,氣派優雅。佐義抬頭望向二樓,發現自己的單位仍閃着依稀的燈光。時間已經過了零時,他登上木樓梯時故意放輕腳步,以免擾人清夢。他打開房間大門,看到妻子麗莎坐在客廳等他。
「還沒有睡嗎?麗莎。」
「我在等你啊。」
麗莎坐在餐桌前,穿着一條繡花的白色連身睡裙,薄薄的肌色從羅衣透出。一頭微曲的金髮散落在雙肩,海藍色的眼睛帶點憔悴,美艷的面容顯得慘白。佐義迴避着她的眼睛,把外套掛了起來。
「羅富國也走了,下一個又是誰呢?」麗莎知道佐義打算迴避問題,於是先發制人。
「前總督是因病請辭,我跟你說過很多次了。」
「你也可以稱病請辭啊!為甚麼要留在這裏啊?」麗莎越發激動。
「麗莎,英籍婦孺疏散的限期早就過了,是你一直堅持留在這裏。」佐義坐到了她的對面,盡量遏止內心的鬱躁。
「我要你跟我一起走啊!你就這麼喜歡打仗嗎?」麗莎臉容開始扭曲,淚水從湛藍的眼睛湧出。她知道倫敦根本沒打算守住香港,戰敗後佐義只有被俘的下場,說不定還會死於亂軍之中,她無法理解為何丈夫執意留下。
「沒有人想打仗,但是作為大英帝國派駐香港的官員,我絕不能臨陣退縮。」
聽罷麗莎便伏在桌上嚎哭,曾經是佐義最喜歡的那雙眼睛,如今竟成為他最畏懼之物。麗莎是佐義在哈佛大學的同學,二人在大學歲月裏墮入愛河。畢業後佐義通過了殖民地部的考試,成為香港官學生。兩年後他通過了粵語評核,於一九三五年正式派駐香港,麗莎決定放棄英國的一切,不嫌路遠跟着他來到遠東的小港。他們婚姻美滿,佐義曾經以為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直到戰爭逼近,佐義才發覺他們之間有着無法填補的鴻溝。佐義立志要捍衛祖國,可是麗莎卻苦勸他棄職出逃。佐義無法恨她,因為她所有偏激的言行都是出於對自己的愛。他對婚姻感到後悔,也許麗莎的本意是為他好,但是他無法忍受妻子成為自己盡忠為國的絆腳石。深感失望的麗莎回到睡房休息,佐義只好睡在廳中的梳化,迎接明天的工作。
ns 15.158.61.48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