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帝國於亞洲張牙舞爪,不少商會都在香港舉辦籌款晚會,募集資金支援英國和中國對抗軸心國。十一月上旬,香港婦女會便於半島酒店舉辦慈善晚宴,為各個私營民防機構籌款,政府亦安排了佐義作為代表出席。主辦方香港婦女會是一個本地婦女團體,主要由華商的妻子組成。來賓約有一百人,其中大多是華人婦女和中年夫婦,年輕男女約十多人。
「原來只是個小型華商晚會,難怪只安排我一個人出席。我到底在做甚麼啊?我不是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嗎?」佐義不禁煩躁起來。
他對應酬活動感到厭倦,現在香港隨時會淪為戰場,作為華民政務司助理的他本應忙於備戰,而不是待在晚會上飲酒跳舞。但是佐義沒有被自己的情緒影響,依舊擺出一副友善的笑容向賓客問好,他一口流利的粵語令人倍感親切。
「你好,我係華民政務司助理白佐義。」佐義向眼前的一位婦人作自我介紹,她年約四十多歲,身材矮小,穿着一件品紅色的旗袍,上面繡着白色的梅花。
「幸會,幸會。我係婦女會嘅幹事何陳金梅,係灣仔一帶嘅米商,白先生你廣東話講得真係好。」
「你過獎啦,而家大米供應不穩,要勞煩你哋一眾米商四出張羅。」
「乜說話啊!最緊要大家有飽飯食。哈哈哈哈!」
佐義草草結束對話便別過何夫人,向婦女會其他幹事一一問好,到了晚上八時半,婦女會的主席吳夫人於台上致詞,歡迎一眾來賓。她得知佐義通曉粵語,便邀請他上台演講。事出突然,佐義有點不知所措,但仍裝作信心十足走到台上。
「各位來賓,晚安。我首先代表香港政府向各位致以衷心感謝。」
說完客套話後佐義稍作停頓,想了想該說甚麼。
「慶幸嘅係而家戰火尚未漫延到香港,我哋仲可以喺度享受一刻安穩,但係日軍喺北方虎視眈眈,隨時都會揮軍南下。喺呢個危急存亡之秋,我諗大家都好驚,甚至諗過離開香港。我哋成日都聽人講愛國,到底咩係愛國呢?愛國唔係喺和平時代恃國家之名趨炎附勢、胡作非為,而係喺國難當前,你明明可以置身事外,但係你都挺身而出保家衛國,呢啲先係愛國。在座各位都係達官貴人,絕對有能力離開香港,但係你哋無咁做,因為你哋都愛香港!無論係華人定係洋人都好,我哋只有一個目的,就係守住香港!所有留低嘅人都只有一個身份,就係自己人!多謝。」
佐義即興的演講引起激烈迴響,全場響起了兩分鐘的掌聲。他向台下鞠了一躬,然後在一片歡呼聲下回到人群之中。
「白先生!你講得真係好啊!唔理咩人,總之留得低嘅都係自己人!」雀躍的何夫人向他敬酒。
「你言重啦。」面對她如此熱情的稱讚,佐義只能尷尬地點頭。
「白先生啊,我個女都有份做防空救護員㗎,你等等啊,我叫佢過嚟先。喂!做咩匿埋啊,過嚟打聲招呼。」何夫人向着昏暗的角落大叫,然後拉來了一名女孩,「嗱,就係佢啦。第時有咩事就拜託你關照下佢啦。」
那女孩身穿一條無袖白色長裙,披着一件及膝的薄紗外衣,雪白的雙肩隱約可見。腰間鈷藍色的緞帶將外衣和裙子束起,使她嬌小的身軀更見纖細。銀白的頭飾掛在及肩黑髮上,還有稚氣未脫的甜美面孔,使佐義一眼就把她認出來。
「你係…何以幸?」原來何夫人的女兒就是戲弄了自己一番的女子。
「晚安啊…招募先生。」以幸本以為佐義只是個民防部隊的職員,沒想到他竟然是華民政務司助理。雖然她對佐義的印象不差,亦十分欣賞他的演講,但是在如此情況下重逢實在尷尬。
「上次嘅事係我失禮在先,你唔使介意。」
「原來你哋識㗎?」何夫人問。
「以幸申請加入防空救護隊嗰陣咁啱係由我嚟處理,所以有過一面之緣。」
「原來係咁,其實我都唔想佢去做防空救護員㗎,你知啦,兵荒馬亂好危險㗎嘛。不過無辦法啦,我哋唔企出嚟仲有邊個可以保護我哋啊。」
「夫人深明大義實在令人敬佩。夫人請放心,我哋嘅軍隊同警察一定會好好保護每一位民防部隊成員。」
「咁就好啦…我唔阻你啦白先生。」何夫人看到會長走了過來,便領着以幸走開。
會長對佐義的演講讚不絕口,言談間佐義問到通脹的影響,會長便向他介紹了幾名買辦。佐義向買辦們打聽日用品的行情和物價,他們談得入神,甚至沒有留意到大廳已經奏起了舞曲。此時有人從後拍了佐義一下,他轉過身去,在人群中看到怯生的以幸。
雖然佐義沒有放在心上,但是以幸堅持要向他賠罪,也許他真的有點高傲,不過他保衛香港的決心是千真萬確。佐義擺出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以幸便鼓起勇氣伸出右手,第一次參加晚會的她不懂甚麼禮儀,只能靠勇氣去戰勝膽怯。佐義本無跳舞之雅興,但又不好拒絕以幸於人前,於是便接過她的手。
「點解邀請我?」佐義抱着以幸起舞。
「算係上次嘅賠禮啦,雖然係你唔啱在先,但係我都有錯嘅,當係打和啦。」
他們隨着柴可夫斯基的花之圓舞曲起舞,佐義聯想到正在跟德國作戰的蘇聯。德軍已經兵臨莫斯科,到底紅軍能支撐多久?飽受戰亂的蘇聯人民,又過着怎樣的生活?
「你唔中意跳舞?定係睇唔起我呢個華人細路女啊?」以幸抬頭望向佐義,她漆黑的眼睛映照出愁眉不展的佐義。
「唔係…明明呢個世界上仲有好多人家破人亡,明明我哋仲有好多嘢可以做,點解我哋仲可以喺度跳舞?我真係無用。」佐義知道自己的問題愚蠢,但是仍然衝口而出。
晚會的目的是為了民防組織籌款,面對即將來臨的戰爭。無論是以幸還是佐義都知道這是件有意義的事情,但是佐義心中依然感到焦慮不安。戰爭愈是接近,佐義就愈感到無力,若然他是士兵,他大可以厲兵秣馬,準備與日軍決一死戰,但是作為一個文官,他就只能作壁上觀,看着一個個有血有肉的戰士趕赴沙場。
「佢話曬都係個官學生,點解會咁傻架。戰爭係一場悲劇,佢無必要自責,無必要逼得自己咁緊。」以幸心想。
花之圓舞曲奏完後,下一首樂曲隨即響起,以幸沒有繼續跳舞,而是把佐義拉到了大廳旁的陽台。十一月的維港吹來冷冽寒風,以幸站在欄杆前,遠眺域多利城的夜景。
「由得班嬸嬸繼續跳啦,我哋抖下先。呼──好凍啊!」以幸深吸一口氣。
「入去抖唔好咩?呢度咁凍。」佐義遞過西裝代套,以幸穿上後雙手都被衣袖埋沒。
「係呢,我咁大個人都未出過國,英國係點樣㗎?你鄉下係個咩地方?」
「我鄉下啊…係一個叫多佛嘅海港,啲建築同香港差唔多啦,不過人口就少得多。每日都有好多船來往,同埋有個好靚嘅白色懸崖。」佐義隨便回答。
佐義的父親是個商人,他經常會帶佐義到多佛的碼頭,看着從世界各地駛來的船。印度的香料、中國的茶葉、法國的香水、加拿大的楓糖,佐義從小就對外面的世界滿懷憧憬,當他畢業時便決定參加殖民地部的考試,朝着更大的世界啟航。
「哦…幾好啊幾好啊…」
「吓?」佐義感到莫名其妙。
「我想講呢…你唔好介意喎…其實你唔使逼到自己咁緊喎,我知你哋好辛苦,但係戰爭係一個悲劇,你唔使怪自己喎。」以幸輕聲說。
佐義低頭輕笑,原來她繞了個大圈所為此事。眼前這個女孩雖然不擅辭令,卻有着為人設想的精神和笨拙的直率。
「你都啱嘅,可能係我逼得自己太緊。」特別是麗莎走了之後,他把所有精神都投放到戰事之中。為了堅守香港他犧牲了自己的婚姻,所以他絕不能輸掉這場衛國之戰。
看到佐義緊繃的精神稍稍放鬆以幸亦感到自豪,她沒想到看來高高在上的佐義竟然變得如此平易近人。花團錦簇的舞會、為國為民的男子,這天晚上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是如此新奇。
「呢度係英國人嘅香港,點解你哋要拼命守護?」佐義把麗莎留下來,他一直沒有想通的問題拋給以幸。
「呢度唔係英國人嘅香港,而係香港人嘅香港!我哋留低係因為我哋愛呢度,唔係你頭先講㗎咩?」
「即使飽受英國人歧視同白眼,呢個地方依然值得你愛?」
「…值得。我相信總有一日我哋可以互相尊重,就好似我同你而家咁!」以幸的意志堅定不移。
「你真係積極。」麗莎留下的問題,如今已被以幸解答,佐義也漸覺以幸身上散發着聰穎的氣質。
「係呢,我哋聖誕節會喺告羅士打酒店搞聖誕晚會,到時你都一齊嚟啊!」以幸除了想舒緩佐義的工作壓力,同時亦希望令他真正愛上香港。
「你哋都會慶祝聖誕節嘅咩?」佐義笑說。
「有得玩就會㗎啦!你呢?」
「好啊,我有個朋友正愁緊聖誕節有咩活動。」佐義腦海中浮起韋恩的臉。
「咁到時見啦,我都要返入去啦。」她把外套還給佐義,「頭先嘅演講我好中意。」
「多謝。」這是佐義今晚收到最由衷的讚美。
「不過最後一句我想改改佢…『所有留低嘅人都只有一個身份,就係香港人。』,咁就完美啦。」
「好啊,我下次試下跟你咁講。」
長袖善舞的佐義終於認識到真正的香港人,他才知道過去六年他仿佛活在一個被英國人包圍的小島上。不諳世故的以幸初次認識到真正的英國人,她才知道在捍衛香港的決心上,他和自己不遑多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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