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慕琦上任後熱心民政,多番巡視民生設施,身為總督袐書的佐義不但要陪同出行,更要應付華民政務司署日益繁重的職務,但忙碌的工作亦正好讓他從失敗的婚姻中抽身出來。十月三日下午,佐義和醫務總監司徒永覺陪同總督前往油麻地視察廣華醫院,了解醫院面對戰爭的準備。總督於不同部門稍作逗留,了解醫院運作和慰問醫護人員,隨後便馬不停蹄趕到新界視察難民營。難民營位於新田,接收了不少因逃避戰亂而流落香港的難民,營內有耕地、工場、食堂、學校、醫院等設施,讓難民能有棲身之所,同時亦能一展所長。總督視察過難民營內不同設施,並接受了該營製作的工藝品作為謝禮,直到日落西山才返回港島。
晚上七時,當佐義回到位於中環政府山的辦公室時,碰到了史美和那魯倫,還有署理財政司杜德圍在一起閒談。
「各位晚上好。」佐義主動走近,三人坐在梳化上有說有笑,看來不是在談公事。
「忙了一天辛苦你了,坐吧。」那魯倫示意佐義坐到梳化上。
「你回來正好,這個消息也要通知你。」佐義聽到後點了一下頭,把身體微微前傾,「我退休的日期定下來了,十二月就正式離任。」史美說。
「恭喜你史美先生,你甚麼時候動身?」佐義問。
「我跟總督商量過了,在這個艱難時期,我會一直留任直至新任輔政司上任。雖然現在戰況稍緩,但是華民政務司署也要兼任情報部門的工作,我總不能讓那魯倫署理輔政司一職幾個月。」
史美年將五十五,已屆退休年齡,加上現時亞太的日本包圍網已經成形,殖民地部便安排他在年內退休。通常扣除假期後輔政司都會提前數月離港,而輔政司一職就由華民政務司代理,但是如今情況特殊,史美只好等到新任輔政司抵港才離開。
「那就好了,光是那些日本間諜已教我疲於奔命。」那魯倫嘆氣道。
「對了佐義,周日晚上我會在告羅士打酒店舉辦私人晚宴,你和夫人務必出席啊!」
「嗯…當然了!」
佐義心中猶豫一下,不知道應否把這消息告訴妻子,要是麗莎知道再有官員離職返國定會大造文章。但是史美退休的消息早晚也會公告天下,無論如何佐義也瞞不過她,現在佐義只希望麗莎能在晚會上安分守己,不要失禮於人。
宴會當晚,佐義挽着麗莎的手,沿皇后大道中走到告羅士打酒店。麗莎路上低首不語,默默跟着佐義前行。她得悉史美即將退休後反應冷淡,沒有多說半句便開始挑選禮服。佐義知道她在忍耐,以免在晚會前起爭執,畢竟她是個出自牛津大學的才女,不能在社交場合失儀。高䠷的麗莎身穿一襲黑色長裙,衣領是帶復古味道的蕾絲花邊方領,頸下細長的鎖骨一直伸延至雙肩。胸部下方束着一條黑色緞帶,突顯出挺立的曲線。長長的裙擺從腰間垂落至足踝,裙上繡着暗花圖案。卷曲的金髮盤於腦後,胸前掛着一顆淺藍色的寶石,那是佐義兩年前送給她的生日禮物,象徵三月誕生的海藍寶石頸鏈。
步進大廳,他們先跟宴會主人史美夫婦問好,史美夫人年約五十歲,有着傳統英國婦女高貴慈祥的氣質,她穿着一身祖母綠禮裙,頭戴一頂米白色的花禮帽。由於麗莎較一眾來賓年輕,所以她特意穿上黑色裙子,以免搶去主人家的風頭,但她年輕優雅的韻味足已艷壓群芳。
「唏,韋恩!你也來了啊。」跟史美夫婦打完招呼後,佐義找到了他的軍人同鄉。
「當然!我最喜歡就是晚會和派對了。」他握過佐義和麗莎的手。
鍾韋恩是英軍皇家蘇格蘭營A連第七排的排長,官至少尉。他年約三十多歲,留有一頭短棕髮,穿着黑色的禮服,臉上擺着一副玩世不恭的笑容。他出身自根德郡的根德伯里市,父親是退役軍人,曾官至營長。正如以恆一樣,他從小就被灌輸捨己為民的愛國精神,所以他亦走上了和父親一樣的道路。他十九歲參軍,於一九三六年隨軍來港,一直駐紮至今,與同樣出自根德郡的佐義成為了無所不談的好友。
「備戰的狀況如何?保衛香港就靠你們了。」佐義說笑道。
「饒了我吧,既然殖民地部認為日本不會打過來,那就快點調走蘇格蘭營吧,我寧可回到歐洲戰場也不願留在這裏送死。」韋恩搖頭,態度消極。
「戰況沒你說得那麼糟吧…晚宴之後去喝一杯?」佐義知道話題敏感,不宜在晚會上討論,便約他稍後再談。
「你不是和妻子一起來嗎?還是留待下次吧。」韋恩揮手婉拒。
佐義瞥了麗莎一眼,麗莎知道佐義想要避開她,於是便用力盯回去,佐義若無其事地別過頭去,繼續跟韋恩交談。
「不用擔心,麗莎是個通情達理的好妻子。況且現在國難當前,她一定會包容我。」說罷便挽起麗莎的手。
「對啊,國家大事要緊,你們不必多慮。」麗莎忍着怒火,擠出生硬的笑容。
「那好吧,散場時我再來找你。」說罷便走向其他賓客。
麗莎也沒有多說甚麼,只是臉上多了幾分冷酷,也許在旁人眼中這樣的冰山美人更具魅力。佐義牽着她跟上司和同僚閒談,但提及戰事時麗莎都閉口不語。當眾人都談得酣醉時,樂團慢慢奏起了藍色多瑙河,轉眼間紅男綠女便站滿了大廳,隨着音樂翩翩起舞。佐義左手牽着麗莎,右手輕抱她的纖腰,前後踏步,穿梭於衣香鬢影之中。麗莎亦愈靠愈近,把頭伏在佐義右肩,身上的紫羅蘭芬芳也沾到他身上。
「跟我走吧。」她在佐義耳邊輕說。
「這事回去再說吧。」佐義苦惱道。
「現在連史美都走了,你還有甚麼藉口?」
「這事我們明天再談好嗎?」佐義不斷安撫着她。
「你別想再逃了,我們早晚要作個了斷。」她吻了佐義一下,然後拉開距離。
晚會完結,佐義把麗莎送到宿舍後回到酒店,此時賓客已經散去,但是仍有不少人在門外流連,準備到哪裏再喝上幾杯。佐義找到了倚着柱子的韋恩,他一邊把玩手中的羊毛禮帽,一邊仰望夜空,比起軍人更像一名詩人。
「噢,走吧。」他向佐義招手,然後戴上禮帽,站直身子。
他們沿畢打街和雲咸街往山上走,然後轉進了一間名叫「喬叟」酒吧,韋恩是這裏的熟客,佐義也跟他來過不少次,這裏環境幽靜,的確是一個談話的好地方。酒吧以英國中世紀詩人喬叟命名,他的著作《根德伯里故事集》正是以二人的故鄉作為舞台。他們跟店長打過招呼後便坐到閣樓的一張圓桌,並叫來了半打麥酒。
「令夫人怎麼了?撤退的期限早就過了…雖然我聽說不少官員都沒有遵守。」
「唉…不是我不想遵守,而是她執意要我一起走。」佐義懊惱的表情就像麥酒一樣苦澀。
「佐義啊,你有個好妻子啊。我要是你的話一定跟她走,美國也好、澳洲也好、瑞士也好,總之就逃到沒有戰火的地方。我早就說過了,羅富國的不設防政策才是對的,反正我們都打不過日軍,倒不如把士兵和武器投入到歐洲戰場。日軍來了就開城投降,要是我們頑強抵抗,反而會惹來一場大屠殺啊。」韋恩消極的態度也不無道理,畢竟日軍之兇虐殘暴早已惡名昭彰。
「我也知道倫敦一直都沒有將香港的防務放在眼內,要是現在開戰的話結局也只有投降。但是現在英美已經對日本採取了石油和鋼鐵禁運,加上美國對日本的態度轉趨強硬,香港的防禦力量又不斷增強,我們就不能藉此阻嚇日本嗎?」佐義重覆着莫德庇的說話。
「美國人跟本不想打仗,要是沒能把美國拖下水,還談甚麼阻嚇。英國的綏靖政策助長了德國在歐洲的侵略,今天我們已經深受其害,要是美國繼續容忍日本人於亞太橫行,總有一天他們會嘗到苦果。現在我們把日本逼進了絕路,早晚它也會向南進軍。佐義,若你對香港沒有留戀的話,那就快走吧。」
「我也非鍾情於此地,若有機會我也想到更大的殖民地工作。但是只要我臨陣退縮,我的政治生涯就完了。既然我選擇了留下,就要與這片土地同生共死。」
「你也有你的苦處啊…你還年輕,你是大英帝國的光明與未來,而我卻是黑暗和腐敗。我真是的…竟然勸你離職出逃,真是枉為軍人。你也不要太高估英軍的實力,我們久疏戰陣,還沉醉於聲色犬馬,結果惹來了一身病…」韋恩低下頭。
從軍十多年的韋恩,當初的雄心壯志已消磨殆盡。加上沉醉在香港這個安逸的樂園,他已記不起自己為甚麼要參軍。是以自己的意志走上這條路?還是盲目追隨父親的腳步?
「你喝多了,不要這樣說!你是軍隊的中流砥柱,是我們的光榮!」佐義奪過韋恩的酒樽。
「作為一個軍人,我想回到歐洲戰場,死在英國本土。往後的國殤紀念日都有人為我們祈禱,為我們的紀念碑獻上虞美人花。總好過死在這個無人知曉的地方!沒有人會感激我們,沒有人會記起我們。說不定過了數十年,他們會感激日本從英國人手上解放了香港,又或者到處宣揚中國人如何保衛香港。」
「…」佐義想不到反駁的說話,喝起了手中原是韋恩的酒。
佐義和韋恩的努力,有多少人會知道?又有多少人會記得?英國人始終不是這個地方的主人,他們的足印,總有一天會被抹去,不留痕跡。當這一天到來時,那些為香港犧牲的人,又能否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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