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絲綢之路路段已經是第四天,若然沒有保護裝束的引路,相信我們在第一天便已經迷路了。從第一個休息站開始,我們四人便走進了沙的世界,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這路段的西行線出發點都已經完全被沙覆蓋了。這個在幾千年前在東方世界首屈一指的繁華都市,現在已變成了沙漠之都,寸草不生,難怪人類聚居過的足跡也蕩然無存了。
我們保持着同一隊形,由紅駝鳥領頭,小綠和奧蘿拉兩名女生在中間,最尾由我殿後。高速跑道自開啟以來,除了兩年多前的跑客失蹤事故外,都從未發生導致嚴重人命傷亡的意外,可說是非常安全。雖然如此,我既然受他們邀請,保護兩名女生上路,無論路上有多平靜也會竭盡所能,把殿後的護衛工作辦得妥當,不辱我尊崇的偶像小龍的名字。
走過日間近五十度的地平線,雖然身體上感覺不到那酷熱的空氣,但眼睛還是可觀察到熱空氣的沸騰和稱為海市蜃樓的物理現象。古時的人要利用這條道路穿越中亞到達歐洲進行貿易,究竟要用上什麼方法,花多少力氣和人命才能完成任務。這段路見證了人類不同的社會文化交流和融合。要促使人類社會的進步,需要的血汗和犧牲似乎都難以估算,回報價值更加難以衡量。儘管投放多少金錢、破壞多少環境、犧牲多少生命去支持這過程,往往只有活下來的人或下一世代的人才能體驗和見證結果的好壞,評價這舉世無雙的計劃是否物超所值。若評價為一文不值,那豈不是當天參與過程而失去的時間、金錢、生命都是白白浪費,而且毫無建樹?究竟「進步」這個詞語要放在什麼角度、什麼地方上才可不抹殺曾經消耗的時間、犧牲的環境和生命所作出的貢獻,肯定這些付出的價值?每次想到這裡,我也會不自覺地給引領到結果大於一切的結論,真的很不甘心要向這結論屈服。
記得我從小便是一個很自卑的小孩,原因可能是我跟身邊的大夥兒長得較為不同,膚色較深而輪廓突出,加上長而濃密的眼睫毛,在我出生的港都內也算是罕見的人種。一直認為自己是小眾另類而不敢主動和其他人說話,在民宿內也總是自己躲在一角,只會和監護人有一定的交流。在我七歲的時候,一個一如以往躲在房間內漫無目的地腦讀自娛的週末,我找到了他的片段。他孤身一人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身邊的人和文化雖然與自己截然不同,但是靠着自己厲害的身手,不單沒有給欺凌侮辱,更幫助了和自己的人種相近的弱者,教訓了一群當地的惡霸。他的片段讓我着迷了,一整天不停在腦內搜索有關他的片段和資料,可是零碎的片段對他的描述不多,好不容易才得知他的暱稱是小龍,好像是和港都有一點關係的歷史人物。因為他的出現,我首次在班上活躍起來,掀起了大家對解開這個人身份之謎的興趣,不約而同地開始搜尋關於他的資料。我曾經向老師詢問過有關他的事,但似乎他並不在世界偉人列上,所以老師只回應說課程上沒有提及有這樣的一個偉人需要學習。
儘管如此,他的一舉一動,一拳一腳把我從自卑的深淵中踢出來了。為了在一個自己看似格格不入的環境中生活,和身邊看似不同種族的人交流,我拼命地改變自己,努力鍛鍊自己的體格,強化自己的意志,打破自己從小便築起的一道圍牆。我開始變得做什麼事也比其他人要拼命、認真。小龍的暱稱也開始與我形影不離,我感到周圍的顏色改變了,再不是我一直在意的兩種顏色,而是每個人不同的生活百態所散發的五光十色。
我曾經問監護人為什麼自己的樣子和大家有這麼大的差異。那時候監護人只對我說了一句:「有什麼不同?不就是一雙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嗎?」我看不透她的意思,覺得她對我不以為意。現在回想起來,還真的感到有點慚愧。或許這就解釋了當初討論及訂立《綠色和平紀念公約》時,為何在新生人類發展約章中,並沒有把種族歧視的規範列入關注事項裡。我想應該是太難定義,又或者根本沒有必要吧。歧視本身不單是人類架着有色眼鏡評價其他人的結果,責任應是雙向的。若然自己老是想着和其他人有多不同,深信別人的評價一定是架着有色眼鏡的批評,焦點過於集中在偏執的想法,也許會看不到評價可能是針對行為的本身。不同的行為習慣,或許是個別的,也可能受了民族文化上的影響而成。不嘗試了解彼此的民族文化習慣,硬要把自己的一套定為正統和文明的高尚模範,這才孕育了稱為「種族歧視」的魔鬼。也許除掉民族主義,增強文化差異的認識、了解、共融才是根治種族歧視的藥。只顧禁制打壓,不去了解歧見的本質和原因,只會做成惡性循環,深化民族意識而促使種族文化間更大的仇恨和厭惡。新生人類的成長環境和安排,正是嘗試同化原始種族文化間的差異,從小開始培育無種族分別的意識。可能是因為這樣的成長背景驅使下,我故意不選擇看似是我種族文化之源的恆河都,而隨大家一同去充滿複雜文化背景的阿爾卑斯城做考察。當然,跟隨我尊崇的小龍的步伐,體驗他走過的路也是一個絕大原因。
「話說一直這樣跑一星期以上,如果沒有你們相伴的話也是有點悶的呢。」小綠道出了大家的心聲。
「說得也是,一個人上路的話,一路都只有一望無際的沙和刺眼的陽光。雖說天氣晴朗總比出發時那天氣的感覺良好,但是連續幾天也沒有半片雲,有的只是藍天黃沙,實在是有點厭倦。」紅駝鳥接着說道。
「我們始終也要靠自己的雙腿前進,雖然就像平常走路一樣的自然動作,但還是需要一定的專注力,我想一個人跑的話也不會悶得打瞌睡吧。其實頭盔內的那一套消閒用系統,提供了解碼錄音,指示我們尋找腦內有關沿途這一段路過去的故事,還有關於目的地的資料等,再讓系統進行介紹和說明。應該不會完全沒事幹吧。」我一如以往努力地做好資料提供者的角色。
「小龍,你怎會知道這些的?」紅駝鳥的聲音帶點驚訝。
不就是在出發前的說明裡有提及嗎?這個紅駝鳥究竟是怎樣通過評核,踏出港都的。
「小龍真的是個很可靠的夥伴呢~讓我現在也找這功能來玩玩,應給予什麼指令呢?」小綠以另一種方式和應着紅駝鳥,似乎運氣好的人不只一個…
「…其實在出發前的頭盔使用說明時有提及過的啊,小綠。可能因為這都不是評核的必須注意資料,所以你們沒留意罷了。」
我對奧蘿拉的回應感到萬分欣慰,原來不是我特別奇怪,還是有人會專心聽清楚所有說明的。
「奧蘿拉也很厲害啊!真的有在認真聽所有說明呢~我只留意到那些必須注意資料,沒怎麼睡過的腦袋只能裝得下這些了,哈哈…」
「我怕過不了評核所以一直也很專心在聽啊。」
「那麼奧蘿拉已經在用這系統嗎?」
「有呀,小綠。沿途一直在聽絲綢之路和附近古文明的故事。都是一大…堆…很有…趣的…資…」奧蘿拉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好像有點訊號不穩定的樣子。
「難怪你一路也不多說話呢。我還以為你對着紅駝鳥和小龍也開始需要保持形象起來呢。嘻嘻…」
「不是…啊,小綠…很…討…厭…」
「奧蘿拉難度已經對我有講不出口的愛慕,說話也變得斷斷續續,緊張起來嗎?」紅駝鳥也逗趣地捉弄一下奧蘿拉。
「對,她剛才說討厭呢,哈哈…」
「…是講不出口的討厭啊。」我承接小綠美妙的助攻,狠狠地道出了這血淋淋的真相。笑聲此起彼落,我彷彿也聽到了大家的掌聲。「小龍以認真的口吻說出來,真是特別具威力的重擊呢!哈哈、哈哈…」
感謝小綠的欣賞和稱讚。我也對這次合擊頗為滿意,不禁從心底裡笑出來了。
「哇呀!」突然傳來了奧蘿拉的叫聲,大家頓時止住了笑聲。
「奧蘿拉,怎麼了?」小綠的聲音傳來,「奧蘿拉,發生什麼事了?」
奧蘿拉並沒有回應,氣氛突然變得緊張起來。「奧蘿拉!」我也嘗試呼叫着奧蘿拉,希望只是大家的通訊連接不穩定吧。
「奧蘿拉,剛才只是說說笑,不用馬上反撃啊,回答我們吧。」我們都知道紅駝鳥的假設是不成立的。如果剛才呼叫的是小綠,相信很大可能是惡作劇,但對於性格內向容易害羞的奧蘿拉來說,這種突出的行為舉止是絕不可能出現的。就在同一時間,眼前出現了「+500618-2離開了對話空間」的訊息,這相信不只是通訊連接不穩定的問題吧。
「奧蘿拉連接不到我們的通訊了!」我衝口而出。
「傻瓜也知道吧,不用重覆大家屏幕的訊息啊。」紅駝鳥輕蔑的語氣聽來真的很不舒服,但現在不是爭吵的時候。「小綠要嘗試重新連接一下奧蘿拉嗎?」
「正在嘗試了,她好像不在網絡上,完全接駁不上。為什麼會這樣?」小綠也開始變得有點急躁了。
這時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句令我難以置信的訊息,心中浮出了一股強烈的不安感。
「警告:前方出現強烈沙漠風暴。請馬上減速並停止前進。」
我雖然馬上把速度銳減,但是也不可能在瞬間由最高速度急降至停下。前方的確出現了一大片漫天沙塵的景象。一團泥黃色的巨型雲霧洶湧貪婪地吞噬着地上的沙,像要把整片沙漠都捲起,重新整頓大地的床舖。如果我剛才不馬上減速的話,相信會以高速直衝入這泥黃色雲團中,給吹起飛到不知何處也說不定。那麼剛才奧蘿拉不就是…
「紅駝鳥!小綠!你們聽到嗎?」
「聽到了,不用這樣大聲喊叫,有什麼發現嗎?」紅駝鳥首先回應我的呼喚。
「是突發的強烈沙漠風暴警告,就在我要前進的道路上。奧蘿拉可能直接遇上了。」
「那就麻煩了,小綠,你沒受影響嗎?」
「我也剛收到後方有強烈沙漠風暴的警告,不過指示要求我繼續全速前進。」小綠回答道。似乎小綠的位置已經不在沙漠風暴的影響範圍。「小龍有多肯定奧蘿拉遇險了?」
「我已經被迫停止前進了,而且一直望向遠處只有一團混濁的泥黃色,我和奧蘿拉的距離相隔十五分鐘左右,那不就差不多是這距離嗎?」
「那我要馬上回頭找她了!」小綠留下了一句令人非常憂心的說話。
「小綠,慢着!你收到的指示是繼續前進,回頭可能會很危險的。」
「不行,我不可以丟下奧蘿拉的,如果她真的遇上了沙漠風暴,現在一定怕得要死,不知所措的。」
「你一個人也不知道可以往哪裡去找奧蘿拉吧。我們還是快點趕到下一個休息站報告緊急情況吧。」紅駝鳥的回應似乎是最好的辦法。
「你忘記了我們在奧蘿拉前提及到失蹤的跑客時,她的反應是怎樣嗎?如果她真的遇險了,一定會崩潰的。不趕快想…辦法聯…絡她…的…話…」
小綠的聲音斷斷續續的,訊號似乎也減弱了,她不會是已經回頭進入了沙漠風暴內吧。
「冷靜一點吧,小綠。你就算回頭去找奧蘿拉,如果她已經給吹走到跑道外,你根本…」
紅駝鳥話未說完,眼前出現了「+500230-6離開了對話空間」的訊息。
「幹什麼了!這個傻瓜!不要命了嗎!」
我望着遠處的這團怪物,腦內一片空白。這就是真正的大自然威力嗎?我的身體不自覺地抖動起來,是面對自然的強大威力而害怕顫抖嗎?是不甘自己的軟弱無力而憤恨激動嗎?我應該站在這裡發呆,看着兩名女生遇上危險而什麼也不做嗎?我受大家的委託,不就是要做好殿後的責任嗎?想到這裡,我的心燃起了一股莫明的鼓動。
「小龍,接下來我們應該怎樣做?我…我應該加快趕往下一個休息站求救…」
「紅駝鳥,我們是為什麼跟小綠和奧蘿拉一起出發的…」
「…你留在原地…等待沙漠風暴過後再趕來和我會合,對吧。」
「我們不是為了保護她倆…」
「你想說什麼?我們應跟着指示,什麼也不要做便是了。我到達下一個休息站後便可找到搜救隊幫忙。」
「現在她們就在我的前面,最接近的可是我們。若要等待你到達下一個休息站才開始搜救,那已是幾小時、什至是半天後的事,更不清楚要往那裡找了。」
「不要傻了,在這片荒漠上進行搜救,我們不可能比專業的搜救隊做得更好的。」我們的確不能如搜救隊般專業,可是眼看着她們就在我眼前一團以沙塵組成的雲霧之中,可能正被捲至某個不明地方,可能在沙堆中掙扎逃離,我真的可以不伸出手把她們拉回來嗎?而且,小綠也沒有半點猶豫便回頭去找奧蘿拉,我究竟站在這裡幹什麼。
「小龍,你聽到嗎?不要幹傻事,跟着保護裝束的指示做一定沒錯的。我只要到達能聯絡休息站的距離便可以發出求救訊號了,不一定要半天時間的。」
「紅駝鳥,我沒辦法禁止自己什麼也不做。無論我能否找到她們,我也不可以讓自己後悔曾經白白看着信任自己的人身陷險境卻什麼也沒做。儘管要賠上自己的性命,也不可以…」
「你在胡說什麼!你這個肌肉發達的傻瓜!不要再裝什麼英雄!你給我好好的站在原地,跟着保護裝束的指示做!」雖然紅駝鳥也不是第一次對我口出惡言,但是這次我並沒有半點憤怒的感覺,反而有點感謝他。
「紅駝鳥,你要趕快聯絡到搜救隊來。在你回來前,我一定會盡力與小綠和奧蘿拉聯絡,縮減大家的搜索範圍的。」
「你這個蠢…」我沒有給他機會把這句話說完便退出了通話空間。就把聽不到的是對我的祝福吧。
眼前吞噬着大地的怪物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怯懦的胡思亂想和身邊友人的離棄背叛。我克服了前者,決不會成就後者。我重新提起腳步,漸漸加速起來。 「警告:前方出現強烈沙漠風暴。請馬上減速並停止前進。」同樣的訊息在屏幕上再次出現,可是這次我卻執行了跟指示相反的行動。
踏進了漫天沙塵的空間,儘管肌肉強度增加了,也不能如履平地般走路,如果以全速跑過,相信會站不住腳吧。小心翼翼地向前進,突破風沙打過來的阻力,我嘗試保持平衡緩緩地向巨獸的中心走去,同時不斷尋找小綠和奧蘿拉的訊號。我不敢以太快速度行走,除了不想輕易隨風起舞,成為第三名遇險人仕外,還為了避免錯過她們一瞬即逝的訊號。或許奧蘿拉一直向外圍逃跑,已經到達很接近我的位置,或許小綠一時情急以全速奔跑,已經快要回到我這邊來了。
我不敢怠慢,一邊走一邊探測附近的訊號,雖然在這沙塵蔽日,如傍晚般昏暗的環境中,以肉眼找尋不是一個非常有效的辦法,但是任何有可能發現她們的方法我也要一試。我以頭盔上的探射燈左右掃射,有如一座移動的燈塔一般,希望引領她們找到回來的路。可是走了不久,我的信心開始有點動摇了。探射燈的光愈見明亮,是捲起的沙變多了、密集了,或是天上的星星也趕着出來看看這個傻瓜正在做些什麼蠢事。這短短的半小時,難過得有如被困了幾天一樣,也許是我心急如焚,怕自己什麼也幫不了所造成的錯覺。在這舉步維艱,伸手不見五指的世界裡,找尋兩名女生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論她們是否個子矮小,在這種威力和規模之下,體格再高大再強壯的人類也顯得異常渺小。我感覺到自己就如沙漠風暴內的一粒細沙或微塵,只是漫無目的地隨風走,或許正在改變原來的地貌,或許在已改變的地方停下來,等待下一次暴風的來臨,然後再振翅高飛。可是這一切都是不由自主的,無論我作了多充足的心理準備,我不單敵不過它在身體上帶來的負荷,還有意志上肆意的消磨。
根據屏幕上的顯示,我依然身處高速跑道上,雖然和奧蘿拉最後的訊號位置相比還有一段距離,但也不太遠了。幸運的是這位置的沙漠風暴開始減弱,前方的視野也開始慢慢恢復了,我總算挨過了這一場天然災害,也可能是我人生中唯一的一次經驗。看着前方一片遭受蹂躪過後的大地,剩下的卻是一片重新整理過的景象。本來應顯而易見的跑道給沙重鋪後,完全掩蓋於人前。一切看似是重新設定,回到本來的面貌,可是一同出發的小隊卻沒有還原至本來的樣子。
儘管我發出多少次搜尋通話者的指令,花多少氣力穿越這團灰褐昏暗的沙塵,換來的依然是黯淡無光的前路,只有孤身一人的跑道。一對乏力的腿不忿地跪了在地上,好像已經透支了今天所有的肌肉活動力,這就是我的極限嗎?我的能力也只有這般而已,全身泡在液體內的我連哭出眼淚的能力也沒有…
我就是一個無論付出多大努力,也沒法進步的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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