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天幕如常地呈現那不自然的蔚藍色,彷彿在告訴我們外面的世界和這裡是截然不同的。不久之前和我身旁的這個女孩談及她正在準備的畢業考察,不自覺地提議帶她來這神樹附近走走。回想當天看着仙子大媽手牽着一個三歲的小女孩走進民宿,轉眼已經過了十二個年頭。那個幼稚活潑、好奇心強的小女孩,不知不覺已長大至畢業考察的年紀了。
我身旁這個天真爛漫、稚氣未除的女孩很諷刺地選擇了一個不太令人感興趣,有如涉足禁忌般的考察題目。歷史考究在這個以科學為主的高科技都市中固然不是什麼熱門科目,更不用說比古代史更缺材料的近代史。時間愈久,失去的記憶也愈多。奇怪的是在歷史研究層面上,恰巧是剛剛相反,年代愈近,史料愈是難找到。恍惚有誰刻意把這段記憶抹走,或許是造物主的旨意,或許是有記憶的人不願記起,不願面對。
來到港都最著名的海港。雖然這個都市已經大不如前,昔日的繁華光輝,現已不復再,但這個曾以水深港闊、夜色瑰麗而聞名於世的天然港口,依然是港都的一個地標。小時候-121221-1婆婆常常會帶我來到這裡眺望對岸的景色。不論白天還是夜晚,陰晴雨雪,她也不會錯過每一刻海港景色的微妙變化,講述從前的景色是如何使人印象深刻,如何教人難以忘懷。人類總是喜歡看着一些看似永恆不變的景物,靜待它的點點轉變。藉此回顧過去,感嘆現在,計劃未來。從這不變的景象中,捕捉變化的一刻,從而啟發自我思維。閒來腦讀時曾讀過一句印象頗深的句子:變幻原是永恆。變化一直的存在,滿足了永恆的定義。或許應說永恆源自變化,永恆會給變化打破,不論是極小的變化也可以破壞宏觀的永恆景象。唯一永恆不變的只有變化的恆久。人從永恆中的不穩定小變化,體驗到變化仍穩定而永恆。世事會變,才是永遠不變的。真正的永恆其實只有會變的本質,多麼矛盾的哲理。這次換成是我在這永恆的景物前跟這女孩講述變化的故事,希望可以同樣地在她起程前給予一些啟發吧。
「很久沒來過這裡呢!應該沒有太大變化吧。」
「噢,小綠從前也有來過嗎?是多久以前的事?」
「嗯,我想已經是五歲時吧。那時-121221-1婆婆有時候也會帶我到處散散步,不過她離開我們後,我便沒有獨自來這裡了。」
「-121221-1婆婆在我小時候經常帶我來這附近,隔着海港望港都外的那棵神樹。雖然透過天幕看港都外的景色未必是真實的景象,就有如這裡的天氣一樣,但是婆婆跟我說過不少次,外面的景色比港都內的更真實。儘管外面的世界形象已經截然不同,可是靈魂一直也沒有改變,仍然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世界,一個佈滿人類足印的地方。」我看到小綠的樣子好像有點困惑,可能這些抽象的說話,對只接受學校常規教育的她來說還是太深奧吧。
「萬能亞歷果然是個高人,總是說些很玄妙的東西。有時我也很羡慕萬能亞歷你可以和-121221-1婆婆有較長的相處時間,畢竟婆婆在我七、八歲時,已經不常外出,整天愁眉深鎖,很少跟大家談話了。」
聽着小綠的說話,不禁令我回想起-121221-1婆婆在去世前的變化。的確那兩年的婆婆和帶我在港都內東奔西跑時的幾年相比,好像瞬間老了很多,意志和精神也差了很多。
「對,-121221-1婆婆在離世前真的變了不少。從前和我去看神樹時,她還算是喜歡說話和講故事的。偶然她會向我講述港都內的一些建築或街道從前是什麼樣子,有時還會提及港都原住民從前的一些習俗和俗語。」
「小時候常常想聽她說自己年青時的故事,求她說一下自己在港都外的經歷,但她好像有點為難,不太喜歡談及。可能受到這樣的影響,所以我現在更想知道她小時候的年代究竟是怎麼樣,更想多些了解近代發生的事情吧。」
相比小綠跟-121221-1婆婆相處的情況,我可算是幸運多了。我所接觸過的-121221-1婆婆並非一個不願談及過去的孤僻老人,反而是個很積極面對生活和未來的人。婆婆對民宿內和我們年紀相約的小朋友也是不冷不熱,沒太多的感情交流。唯獨她對我卻是有點偏愛,有如是仙子大媽外,我的另一位監護人一樣。可能是因為我是架着眼鏡給帶到民宿來,而整天一直架着眼鏡,感覺有點可憐,所以她特別照顧我吧。如小綠所說,過去的記憶是婆婆的一個禁忌。雖然我也不清楚她懷着的是一個何等悲傷的過去,但一個擁有沉重過去,依然能勇敢生存,努力融入現在的生活,跟後輩建立感情的人,不就是個積極面對生活和未來的人嗎?
倘若我和小綠是一對兄妹,婆婆是我們的祖母,相信我跟這位祖母建立的感情遠比這妹妹要深厚,更密不可分。原因並不一定是我早了四年跟婆婆遇上,一起活着的時間長短未必可促進彼此間感情的增長。人與人之間在感情建立上,血緣關係、倫理結構和相處時間並不是重點,一起面對困難和經歷,一起分享彼此的記憶,似乎才是感情增長的不二法門。感情足以影響一個人的成長、思維和習慣,經歷記憶愈多,愈能以生命影響生命。因此這長輩的離去,對我的影響不只限於想多些了解過去而已,我鼻子上的重量,時常提醒我她曾經活在我的生命裡,曾背負着一些影響她生命的沉重記憶。
沿着海港邊走着,望着對岸港都外如燈塔般的神樹,不久便到了港都內的神樹附近。這兩棵高大直立的神木,隔着海港遙遙對望,各自守護着北方的世界和南方的世界。雖然南方的神樹位處港都內,但是港都內的居民都不可以靠近其四百米範圍。除了是因為它神聖的地位外,相信和這年代久遠的巨大老樹終有一天會倒下而做成危險有關。與其說它是一棵巨大的老樹,倒不如說它是一棵被藤蔓緊纏住的病危喬木,又或者它本身就是一棵極度粗大的豆莖,就如童話故事傑克與魔豆中直衝天上巨人城堡的那棵一樣。
可能是這個如幻似真的原因,致使港都內的居民把它視為通往天國和與天上神佛溝通的神樹。雖然眼見對岸聳立着一棵近乎一模一樣的巨木,但是這種非唯一的現實環境並不足以動搖牢固的信念。這就是人類以無盡信念所產生的抽象概念,也就是從前稱為宗教的一種集體意識,直至現在依然令我們依依不捨,賴以為生。儘管祂是看不見,聽不到,摸不到,人類仍是依賴祂得到心靈上的慰藉與滿足,驅走身為唯一高智慧生物的孤寂感覺。在港都內大部分人都沒有偶像崇拜式的宗教信仰,不過如同宗教一樣的集體意識仍然是糧食以外,人類生存不可缺少的東西。或許我們眼前的就是大家的精神支柱吧。
「真是很巨大呢!一棵植物能長至這高度,真是難以置信。在這個距離看已經好像和天空相連一樣,一直往上爬的話,可能真的能夠找到天神的居所呢。」
「小綠如果真的從地面開始往上爬,相信未到樹頂已經要到天堂報到了。」
「萬能亞歷難度就沒想過坐在樹頂俯瞰港都時會是什麼樣子嗎?相信肯定會非常有趣的。在港都內能從那個高度看周圍環境的地方實在是少之有少。」
港都雖然大部分土地是由高山構成,但因應天幕的建造,所有比神樹高的山都變成了支撐天幕的基礎,要在山頂俯瞰港都可算是不可能的事。雖然靠近神樹的這座山,沒有比神樹要高很多,但也因為這看得見卻觸不到的距離,而令它散發着淡淡的神秘感,或許神樹只是神殿前的一棵守護巨木,真正的神廟仙寺其實座落在這山上的凌霄處。在阿爾卑斯城附近的古文明中,有一座巍峨的奧林帕斯山,因其高聳入雲的雄偉,震懾人心,而流傳着眾神居住在山上的傳說,也許傳說就是始於這種距離和神秘感。我十分喜愛這古文明的神話故事,所以取他們的英雄名字為自己的暱稱。
人類習慣把高山和神祇聯繫起來,除了我喜歡的這個古文明外,東方的修道仙人,西亞的唯一神靈,大都把這觸不到的距離寓為天與地之間的鴻溝。征服看不到盡頭的天際,由始至終都是人類想更接近神明的一個願望,當願望達成之後,卻發現從前的祂近乎煙消雲散。我們重新定義這距離,為了保存這精神上的寄託,團結分裂了的意志。愈接近愈遙遠,多麼矛盾的一種心態。
我們呆望神樹,各自打量着神樹的宏大,沉思着它的意義。人類不管怎樣演化,始終未能相互了解大家所想,縱使透過語言文字,仍難準確地表達和交流大家的想法。而這時的我,拙劣的舌頭完全打結了,未能向身旁的女孩開口說半句話。
「萬能亞歷幾年前在畢業考察出發時,也來過這裡祈福嗎?」打破沉默,往往都是年紀小的人比較純熟。
「嗯,我在出發前也來過這裡。與其說是祈福,不如說是在離開家鄉一段長時間前,來這個地方回想一下這裡的人和事,好好記住這裡的一草一木是什麼樣子的。」
「萬能亞歷說得好像個老頭一樣,哥哥出發時不也就只有十五、六歲嗎?初次去那麼遠的地方,難怪也會有點緊張,不過還不至於像要和大家永別的感覺吧。」給這個小丫頭取笑了一下,確實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不過氣氛也頓時輕鬆了很多。這就是她從小便很強的能力,能引領身旁的人進入「笑」的空間,不論是微笑、大笑、感動的笑或尷尬的笑。
我尷尬的傻笑了一下,回應道:「可能我當天也真的太緊張,太感性了吧。」或許是這地方藏了太多令我感慨的事物和記憶吧。
「話說回來,萬能亞歷哥哥之前去了哪一個高科技都市考察?我記得你回來的時候給了我一個鼻子長長,耳朵很大的神像擺設。那是從…」
「那是恆河都的手信啊,已經完全忘記了,真的令人很沮喪呢。唉…」我裝了一個洩氣的模樣。
「對不起呢~」小綠伸一下舌頭,繼續說:「恆河都就是小龍的『故鄉』呢!」
「小龍是那個醉心武術的同學嗎?他不是在港都出生的嗎?」
「嘻嘻,我說的是他的外貌和基因。樣貌和恆河都的人一模一樣,是裡裡外外的恆河都人,相信基因也是來自恆河都附近的人種吧。」
「原來如此,雖然他不像東亞的原住民,但是他始終是港都製造,在這裡長大,有着港都的精神靈魂,故鄉就是港都了。不要這樣標籤自己的朋友啊。」我托一下鼻子上的眼鏡,認真地向小綠灌輸正確的思想。
「嘻嘻,我也是說說笑罷了,不要這麼認真啊。他可是和我同行的好伙伴呢。」小綠露出雪白的牙齒微笑了一下,接着說:「為什麼萬能亞歷當日會選擇去恆河都?好像沒聽說過你對南亞文化有濃厚興趣呢。」
「恆河都是個宗教色彩濃厚的都市,一半以上的印度人種使這個篤信宗教的傳統得以保存。他們的宗教概念滿天神佛,不是單一的神明。可能是這個原因,使這地方的人可同時接受不同的宗教,卻又不互相排斥,能接受有自己深信的神明以外的神祇存在,互相尊重彼此的信仰。到這個都市考察,有助我了解宗教概念和人類社會發展的關係,它令我反思自己對宗教概念的一些迷思。」
「原來和宗教有關!其實像萬能亞歷般的智者,為何會相信有神的存在?」
「與其說是相信有神明的存在,我比較相信宗教存在的意義。我綜合了三個信奉宗教的主要原因:有一種人期望世界有公理、公平、公義,而深信仁慈的造物主必然以這規則來準備完美的計劃。只要遵守信條,跟隨已計劃好的路走,必定會事事順境;有一種人為了自我心靈上的安寧,向另一個自己、另一個靈魂禱告自己認為的錯失,訴說自己的憂慮;有一種人想相信有更高等的生命能指引自己,彌補自己的不足。信奉宗教的原因可能有更多,即使原因各異,實質上大家都以同一模式凝聚起來,追求同一個意識形態,之後慢慢加進對錯定義、審判、終結…」
「…人類史上,宗教掀起過最嚴重的社會分裂,最殘酷的屠殺滅絕,同時也凝聚了最多跨越民族、跨越文化、跨越人種的人類意志。能好好地利用這概念和意識,相信要促成真正的世界大同並非一個不可能的妄想。」
小綠似乎有點迷茫,好不容易地發出了一個提問:「那麼萬能亞歷是屬於哪一種人?」
我給了小綠一個微笑,再望向夕陽下的神樹。看似孤獨地聳立在大地上,夕陽減退了它的光芒,卻映出了背後另一棵神樹的影子。「長大了你便會明白的了…」我喃喃自語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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