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次穿梭於七大城間,並未能滿足我的冒險渴求。雖然每個城市都富有它的特色和吸引之處,可是在三十多年的探險生涯中,來回這七個已知的地方,其實和不斷返回不同的家無異。這個世界明顯是比我們所熟知的城市廣闊得多,為什麼我們不嘗試走出外拓展一下新領域,再次探索一片「新大陸」。
年輕時的希望一直烙印在我的暱稱上。當年曾想過以新大陸發現者的名字作為自己的暱稱,不過最後選擇了環繞世界航行的第一人。算是把自己的人生目標再定得高一點吧。雖然這航海家最後未完成目標便死於非命,但是擁有追求真相的信念,並能身體力行去證明這真相,就算為了完成史無前例的創舉而犧牲,也是一種福份吧。
兩年前的一次契機,把我帶到這群人的面前。他們和我們很相似,什至可說是同類,但他們的生活和我們在港都的生活有着天淵之別。初次與他們接觸時,我完全沒想過「人類」竟然可以是這個模樣。他們看似是人,但卻和普通動物無異,都只是為求生和繁衍而活動。為了生存而每分每刻擔驚受怕。糧食和食水短缺,沒有醫療設備,每次離開家園都要面對沙漠風暴的風險,要有回不去的覺悟。宗教信仰成為了他們生存的支柱,可是他們的信念並未在這個殘酷的現實中得到回報。
村民把我看成是他們的救世主。不過長老都知道我只是給予大家的另一種精神寄託,不是主宰派遣來拯救他們的。這些長老比任何人都了解得透徹,什至比我們這些擁有百科全書般腦袋的新生人類,知道得更清楚這個世界發生了什麼事。相信除了七大城的科學家外,沒有比長老更了解我們身處的這顆星球和這個世界的一切。我不單沒能給他們的悲慘人生帶來重大改變,相反,我認為他們在我的生命中帶來了不可逆轉的改變。是國王賜予麥哲倫一個機會去證實自己堅信的地圓說,是一種恩賜讓我的冒險生命真正開始。
那件事已經發生了兩年多。我在跑往阿爾卑斯城的途中,遇上了突發的強烈沙漠風暴。在這顆惑星上發生沙塵暴並不是什麼罕見事情,可是其密度,強度及範圍在一個世紀內急速加劇,相信絕對是不正常的演變。我在這方面進行過不少探索和研究,結論都離不開我們的活動,所謂附合經濟學的活動。
偏離了跑道的我完全失去了方向,在一片黃沙上漫無目的地走動。偏離正軌後我只可以依靠相對定位功能,,但只有自己一人的情況下,相對定位完全起不了作用。我明白搜救隊在知道跑客遇險後便會出動搜索,對遇險的人來說,坐在原地等待應是最好的選擇。可是,喜歡探險的我隨機地選定了一個方向,拍拍身上的沙塵便向前走了。我一直都希望可以走出七大城的世界,深信離開這虛擬的跑道會看到這星球真實的一面,一套屬於我這個麥哲倫的「地圓說」。奈何人總是缺乏踏出安全區域的勇氣,要靠自己的意志踏出這一小步,難度有如岩士唐在月球上的那一小步,也將會帶給世界一個翻天覆地的改變。探險所需要的往往是把自己致身於危險的境地,克服障礙困難,才會有嶄新的發現。大自然給我的這一推,把我從安全區域推出來了。長老認為這是神的旨意,以無形的手推了我一把,助我追尋我的夢想。無論如何,每個選擇都只會影響前行的未來,沒辦法重回過去的原點。
我剛來到村落的時候,還有兩位長老,其中一位已臥病在床好一段日子。他們知道我的來歷後都顯得十分驚訝,可能我喚起了他們的一些幾乎忘記了的回憶,又或者他們從沒想像過那保護裝束的樣子吧。他們告訴了我很多往事,很多作為真正的人類不想面對但卻忘不了的過去。塔也娜是長老二人中,較年輕而健康的一位。那位臥床的長老在我脫下裝束後不久,便安心地離開了我們。塔也娜對她的這個同伴離開,似乎都顯得很平靜。她形容這是上主的安排,要她留下來完成最後的使命。正如對於臥床的那位長老而言,等待較年輕的繼任者出現幫忙帶領群眾,是上主委託給他的使命。使命完成後便給召回永恆樂土。
死亡對他們而言並不可怕。那不是一個無奈的終結,而是一個全新的開始。相比無力改變人類不斷作出不智的選擇,走向背棄主宰的路,生命之旅上必經的中途站又有什麼可怕。
對我而言,重生的中途站在這個村落中開始。塔也娜稱呼我這類新生人類為「進化者」,而我所在的那七個高科技都市為「智人生態保護區」。初次聽到這兩個名字時,並沒有太大的反感。不過當我了解到長老小時候那個年代的人類所經歷過的,每次再提到這兩個名字時,身體都不由自主地有種不舒服的感覺。就好像人類史上最惡名昭彰的「納粹主義」,最令人心寒的「集中營」,都在人類的遺傳因子內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而對他們來說,「審判日」就是一個新烙印形成的開始,一個從未在我的腦讀中可以尋找到的烙印,一個更血肉模糊的現實。
拯救了那個叫奧蘿拉的少女後,村內的生活也回復到平日的樣子,但我知道大家心中都抱着同一盼望,盼望一個奇蹟的來臨。他們心裡都認為我們就是三位東方來的賢人。
「當東方三賢人齊集後,天使便會降世,並帶來天國的福音。」
也許他們的信念只是在自我安慰,聽來是天方夜譚。不過,當我一直所見的真實,也給他們的故事完全顛覆了,世上又有什麼東西能確定是不可能和不存在的?
我也如平日一般,到廣場空地等待村內的小朋友聚集,開始今天的課堂。老師這個角色,在這裡並不是投射影像,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類,站在大家面前分享自己在解碼後得到的知識和經驗。彼此間的互動不單是問答式的,還有身體接觸的運動和小遊戲。這就是我在這兩年間的新身份,新職責。
今天的課最特別的是多了兩名戴着頭盔,身穿黑色裝束的少女。這兩位新同學雖然比其他同學年長,知識又豐富得多,不過她們對講課的好奇,不比其他年幼的同學少。她們都很踴躍地幫助其他同學了解我所教的,是兩位挺可靠的大姐姐。這兩個少女對塔也娜的德育講課猶其專心,好像在接收一些從未在腦記憶中能找出來的資料一樣。之前一直都表現輕率開朗的小綠,這兩天忽然變得沉穩認真起來。是青春期的經歷,瞬間令人成熟起來吧。
下課後,小綠和奧蘿拉也跟隨我在村內走走,體驗一下七大城外的人類生活。薩德也自薦做少女們的嚮導,伴隨我們看看這細小聚居地的每個角落,認識一下村內的人。看着他們三人的互動,令我想起在這裡鮮有的青年男女正常社交。在離開港都後,已經兩年多沒有看見過這樣的景象了。
今晚的星空,依然和每晚一樣閃爍不斷,奪目動人。一閃一眨地交替閃亮,像在譜奏着交響樂高低起伏的旋律,一個一個掛在天際樂譜上的音符。這是我在這村裡生活以後,每晚的例行活動。我們圍坐在村內的廣場,生了一團營火,來抵抗夜間溫度急降所帶來的寒冷。小綠和奧蘿拉互相倚靠地坐在地上。在恆溫的保護裝束下,相信她們都感受不到這日夜溫差之大,晚上那刺骨的寒風,不明瞭那團火對我和薩德有多重要。兩年前脫下保護裝束後的「進化者」後代其實和「捨棄者」後代毫無分別。
小綠仰望着星空,沉醉於孕育出一千零一夜的星河。
「麥哲倫叔叔,你以前踏足過的所有高科技都市中,夜空都是同一個模樣嗎?」
「可以說是吧,除了南極之都有清澈而真實的天空外,其他六個都市都是天幕的虛構景象。雖然每個都會因地理位置不同而投影出不同的星空,不過還是在遊歷的途中所看到的才具有自然美。」
「那麼,你覺得哪裡的夜空最印象深刻呢?」小綠接着問道。
「在這村落看到的夜空,是我看過最美麗的。樸實自然,和以科技拼湊出來的截然不同。」這裡看到的是一片千萬年不變的浩瀚宇宙。麥哲倫大航海時代的星空與大海,和我眼前的星空與砂海,都是大自然的瑰寶,吸引着我每晚仰望觀看。
「叔叔應該不會是因為只是喜歡看這裡的夜空而留在這裡吧。看着薩德他們的生活,聽過一些他們的故事後,我覺得這絕對不是高科技都市成長的我們所能嚮往的。」小綠一邊說着,一邊望着我身旁靠着營火取暖的薩德。薩德似乎沒有聽得很清楚,只是注意到我們的目光轉到他身上,顯得有點不自然而已。本來靠着小綠的奧蘿拉也調整了一下坐姿,似乎是準備要認真聽聽我解釋的樣子。
既然小綠已單刀直入提出這個問題,我也毫無保留地滿足她求真的心吧。
「來到這裡的時候的所見所聞,的確為我帶來了很大的衝擊。有如神話般,難以置信的『審判日』,一連串的天災人禍,前因後果。猶其是知道了我們的家建造時的真相時,心情變得非常複雜。一方面不想接受我們新生人類的出現是多麼異樣,另一方面又對這個愚蠢而不人道的做法感到很憤怒。在這裡待久了,從長老口中得知和親身體驗這群『捨棄者』後代所承受的苦。真相如處理洋蔥一樣,一層一層地翻開,愈翻下去,眼睛愈是難受。」
「我之前也聽過薩德提起過『審判日』,塔也娜婆婆在說羊群的故事時,好像也粗略地帶過,麥哲倫叔叔,你可以告訴我詳情嗎?」小綠忽然變得精神奕奕,跪坐得筆挺的,像是要聽一段冗長但十分重要的課一樣。本來倚在小綠身旁的奧蘿拉,因小綠突然改變的坐姿而倒在地面上了。
「塔也娜婆婆有說過類似的東西嗎?」躺着的奧蘿拉向着夜空閃亮的繁星問道。
「是牧羊人的寓言呢。塔也娜似乎不想嚇怕你們,所以用了這個故事。與其說我是來自東方的賢者,長老擁有着大智慧和善良的心,才是真正的賢者吧。既然你們已經聽過了這個故事,那我就把事情說得白一點。」
「在七大城建造前的很多個世紀,這顆星球曾經是顆色彩繽紛的美麗行星。孕育了數之不盡的生物,無論是天空海洋,陸上地底,佈滿整個星球的每個角落。其中一種生物得到某種眷顧,在冰河時期以後進佔了星球的主要地位。
人類的進化迅速,在工業化後人口急速增長,同時也衍生了數之不盡的環境污染。隨之而出現的,是爭奪資源的戰爭。科技的進步馬上把這些頻繁的戰爭升級,變成無可逆轉的毀滅性破壞。加上人類的官僚主義,經濟至上,自私自利,最終趕絕了八成以上已知的地球物種。」
「…八成…」小綠自言自語地重複了這個數字,顯得有點難以置信的樣子。我接着說:
「為了滿足那追求無盡利益的慾望,人類互相威嚇,自相殘殺。然而,人類的母星也決意參與其中,以一連串,愈來愈強烈的毀滅性天災,清洗身體上不應存在的污垢,切除有害的毒瘤。」
「頻繁而極度強烈的地震海嘯,規模愈來愈大的風災雨災,疫病漫延,食物鏈崩壞。各式各樣的天災降臨,是地球的免疫系統在以不同的療法去解決危害自身的癌細胞,又或者是要審判我們破壞這星球上的生態平衡的罪孽吧。不屑的人類在求生的競賽中依然毫無悔意,沒有因此而停止互相攻擊和消滅。各自手執正義的旗幟,侵略搶奪還擁有資源的地方。
這些由科技衍生的高效能破壞武器,使藍天變得灰暗,綠洲變成黃沙,已開發的地方變得不再適合居住。
人類肆意消耗,予取予求,可能是造物主看不過眼,也要八成以上的人口償還。」
這一停頓,換來了三位聽眾的沉默。薩德從小便聽過無數次這段歷史,對他而言只算是溫故知新,重溫一下身為「捨棄者」後代所承襲的價值觀的由來。而對其他兩位遠道而來的旅客而言,似乎需要一點點時間消化。正如當日初次來到這裡的我一樣。
「小綠,奧蘿拉,你們知道嗎?港都附近曾經有一群活躍於西面海域的白色海洋生物,如精靈一般間中會出現耍樂。」
「這個我有腦讀過相關的資料。不就是虛構的吉祥物嗎?」奧蘿拉天真地回應。
「牠們是真實存在過的。這些白色精靈曾被視為吉祥物,帶給了居民吉祥。可是換來的卻是污染,驅趕,不能吃的食物,不能回的家園,不能活的環境。
最後再沒有居民見過牠們的蹤跡。不過,那已經是七大城建造前的事,只是人類趕絕其他物種的其中一段小插曲而已。」
「這樣…太過份了…」奧蘿拉露出一臉難過的樣子。小綠接着問道:「那就是建造七大城的原因嗎?」
「可以說是吧。人類數目的銳減促使我們察覺到人類面臨滅絕的可能性和迫切性。於是,如保護其他生物免於絕種的慣常做法一樣,我們把地球上的資源集中於七個受災較少的地方,建立了『智人生態保護區』,讓人類的血脈能繼續傳承下去。」
「那就是把所有人類集中在七大城居住,讓大家一起過新生活吧。為何要把這地方的名字定得這樣令人不舒服啊。」奧蘿拉舒了一口氣,好像抹去了一直耿耿於懷的不安感。
「那是因為不是所有人都可以進七大城生活啊…」小綠微微的低着頭,輕聲細語地說。
我輕嘆了一口氣後說:「小綠對塔也那說的故事也聽懂了不少呢…」
「那是沒辦法下所作的決定。要充分使用有限的資源去控制新生人類的延續,當時的決策者認為有必要選擇健康而未被污染的人類進保護區。合格的人類需要完全接受進化演變程序,才可以進入七大城生活,稱為『進化者』。不合格的便要在保護區外的世界繼續面對嚴酷的環境災難,種種生存的威脅。我們稱這類人為『捨棄者』。」
「何謂未被污染的人? 什麼是進化演變程序?」小綠急不及待地提出了兩個關鍵的問題。奧蘿拉的表情也變得緊張起來,是有點害怕聽到一些更意想不到的殘酷事實吧。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不要說得太詳細比較好吧。「那是高效能破壞武器帶來的一種副作用,會影響生物的遺傳因子。在不受控制的情況受影響的遺傳因子,對延續新生人類來說是一種隱藏的威脅,所以說是受污染了。
『進化演變程序』簡單來說就是在受控制的情況下,改變遺傳因子,使人類『進化』去渡過這場滅絕的浩劫。」
「那怎可以說是進化!只是因為遺傳因子受過影響便捨棄他們,那…」小綠氣憤得站了起來,說不出話。激動地瞪着我和旁邊抱着一塊毛皮瑟縮着的薩德。我彷彿透過她半透明的頭盔,看到那雙大眼睛的角落裡,閃爍着兩顆晃動的水珠。
「沒錯,這真的算不上是高智慧生物應該開展的進化行徑。可能以當時的情況來說,是無可避免而最適當的做法吧。」我揮揮手示意小綠不要這樣激動,先坐下冷靜一下。
「衝破了這一道自我審視和管束的底線後,七大城便成了以科學家和研究主導的新世界。」
盤腿坐下來的小綠,樣子依然帶點不忿。奧蘿拉看着身旁的好友,對她激動的反應顯得十分驚訝,戰戰兢兢地問:「那麼…麥哲倫叔叔…這裡的人…就是從前的『捨棄者』…」
「嚴格來說,這裡的人應是『捨棄者』的後代。遺傳因子受過不受控制的影響的人,大多活不了太久。像薩德和你們這年紀的,應該已經是第三至四代了。」
「第三至四代?」
「對,是透過自然生育產生的第三至四代人類。」我摸着薩德的頭,心裡頌讚着他們頑強的生命力。
「但是塔也娜婆婆好像已經八十歲以上了。」奧蘿拉好奇地問。
「塔也娜是沒有受影響的合格人類,不算是『捨棄者』吧。」
「沒有受影響…?」奧蘿拉的聲音顯得很困惑。
「塔也娜婆婆是選擇了不接受『進化演變程序』的合格人類啊。她是個很偉大的人啊。」冷靜下來的小綠跟奧蘿拉解釋說。
「對,是其中一個選擇堅守底線的人。寧可和其他『捨棄者』承受着同樣苦難,也不選擇捨棄的偉大人物。」
「麥哲倫叔叔是想跟隨塔也娜婆婆等人而選擇了留下來嗎?」
「我接受不到實行『進化過程』所犯的錯,更加接受不了自己身為『進化者』的後代,儘管知道了真相卻什麼都不做。於是,我下了這個決定,脫下了身上的裝束,成為了他們的夥伴,嘗試運用我新生人類的優勢和知識,減輕他們面對的風險和苦難。我知道靠一人之力未必能帶給他們多大的轉變和幫助,但是只要有一點點的希望,人類一定可以振作起來,重新踏上應該走的路。」
人類的進步有賴經濟維持和增長,但人類的存活所依靠的,並不是經濟帶來的財富,而是地球環境,農業畜牧,食物食水資源。重生所付出的代價非常龐大,但若然這是我們為了糾正錯誤所必須要走的路,沒有什麼真相是需要隱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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