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征回來的幾位勇士,依然彌漫着一股傷感與無助的氣氛。出發時一共七位的他們,回來時只餘下魂不附體般行走的四副軀殼和一具失去靈魂躺着的冰冷軀體。
經歷過戰鬥後,雖然結果是勝利了,可是他們的臉上並沒帶半點喜悅。彷彿在向我們訴說以犧牲同伴性命為代價來換取的勝利,無論獲得的戰利品是什麼,也不值得慶祝和高興。
他們回來後的一天,我們再組織了搜索隊,出發前往遺跡附近接我們的同伴回來。跟上次不同,這次搜索的目標並不是等待救援的奧蘿拉,而是兩位已經沒有生存氣息的勇士遺體。在小綠的幫助下,搜索隊在確定安全的區域內找到了他們。兩人都是一副慘不忍睹的狀況,難怪擁有第一戰功的奧蘿拉會受到如此打擊,極不情願回去那地方。只是聽到再次召集搜索隊去接回同伴的遺體,奧蘿拉已經害怕得躲在小綠背後,身體一直在顫抖。
把兩人接回村落後,連同前一天麥哲倫大叔帶回來,重傷不治的阿迪爾大叔,會於今天早上,在村外的空曠地方舉行葬禮。為免因屍身曝露在空氣中太久而腐爛,引發衛生問題,我們像在與時間競賽般,急忙為今天的大事做準備。村民意外逝世,對我們而言可說是習以為常。不過,這種生命的無常,無論一同經歷多少次,也難以處之泰然,難以掩蓋那份不知所措的悲傷和空虛感覺。
大部份村民都齊集於村外,大家都換上了較深沉顏色的衣服,以能包裹全身而莊重的衣服為主。也有一些女村民會以圍巾完全包着頭頸,用以掩蓋悲傷的氣息之餘,還有表示對這儀式的尊重。三位勇士躺在我們趕工完成的儀式台上,並沒有理會我們這一群同伴傷心的低泣呼喚,一動不動安靜地睡着,默默地等待着回到樂土的時刻。
經過村內禮儀師的化妝整理後,三位的面容和身體雖然未能回復生前的模樣,但也不致於像剛運送回來後那樣面目全非。希望能見到同伴最後一面的村民,都手握着一小包村內的泥土,排成一列,輪流在同伴的身旁送上祝福和道別。我聽從塔也娜婆婆的指示,陪伴着小綠和奧蘿拉這兩名外地訪客,等待村民完成追悼會和送別儀式。可能麥哲倫大叔需要幫忙葬禮的事情,未能分心照顧兩位同鄉人,所以婆婆作出這個安排吧。又或者這安排是故意讓年紀相約的我陪伴着他們,好像年紀相約的朋友在有需要時,能一同分擔積壓的傷感情緒吧。
根據老一輩村民口述的傳統宗教儀式,人在死後,都會變回泥土。就如神以泥土創造我們一樣,靈魂回到天國後,剩下的軀殼便重回大地。不過,對於審判日後長期居無定所的我們,縱使有無盡的土地可供埋葬離世的同伴,要在不確定的地點埋葬,從此可能不再經過同一地方,感覺就有如丟下了同伴離開一樣。於是,長老向大家提出了一個新做法。在葬禮時,村民各人會在送別儀式上把村內的泥土,灑在離世的同伴身上,以完成回歸故鄉土地的儀式。之後,大家會在追悼會上分享這同伴生前的生活點滴,一同歡笑,一同哭泣。長老會接着帶領大家為離世的同伴祈禱,祈求神可憐憫和原諒我們的原罪,讓同伴回到天上的樂園。
當所有儀式完成後,同伴的遺體便會給火化成灰燼,灰燼會隨沙漠的風給帶到地上不同的角落,在大氣中伴隨着大家繼續走未完的旅程。同伴的回憶,融入於空氣中,時時刻刻守護着大家,為大家指引應前往的路。
雖然這做法脫離了傳統儀式的規格和程序,但是大家都沒有激烈的批評和反對。大家明白長老這個提議當中的用意,便選擇接受了這一套。
「薩德,你需要跟大家一起參加這個儀式嗎?你可以放心去的。有我陪着奧蘿拉,應該沒問題的。」
在麥哲倫大叔的帳篷內,小綠,奧蘿拉和我三人圍坐在一起,靜靜等待葬禮的完結。
「沒問題的。雖然我也想向三位道別,但是就算缺席儀式,還是會有方法令情緒安定下來的。」面對身邊的人去世,我的心情當然也不能夠完全放鬆。這種沉鬱的氣氛,在村落裡彌漫着,每個村民都感受到。有些會以實際行為去舒發這壓抑,有些會以日常繁瑣事情來麻醉自己,有些會獨自承受,以哭泣來排出藏在心底裡的鬱結毒物。不論是怎樣的對應方法,目的都只有同一個,都是為了讓活着的能恢復,繼續日常生活。
「但是葬禮的儀式不就是你們都要遵守的規則嗎?在我們的都市中,當年長的居民逝世時,民宿內的鄰居都需要穿着全黑色的葬禮服,參與一式一樣的葬禮,把過世的居民安葬在特定區域的。」小綠的問題像要告訴我,這些葬禮的儀式都是無意義的規定。一直低下頭,悶悶不樂的奧蘿拉此時也抬起頭來望着我,像是期待着一個不解迷團的答案一般。
我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不穩定的情緒不免也會影響人的說話和判斷能力。或許小綠說的也沒錯,一切也可能只是規則而已。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向他們解釋我從父母和長老處所學的。就在這時候,腦海裡浮現了長老在我小時候所說的一句話。
「我記得長老說過,一切都是為了活着的人心安而變,不應因逝去的人永生而守。」
我在說什麼…小綠和奧蘿拉大概不會明白這樣不明所以的說話吧。
「對不起,我不知道應該怎樣說明。不過,在過往的經驗中,儀式雖然好像一成不變,要求參加者做一些看似無稽的行為動作。但是不知為何,這樣做之後,混亂的思緒往往能夠平靜下來。」
我這樣的補充,似乎只會讓大家靜下來罷了…
「嗯…雖然我好像不太明白你所說的,但又好像明白了一點那句長老的話。」
小綠似是想安慰我,不必介意剛才的語無倫次。
「…薩德…跟着做真的可以平靜下來嗎?」一把柔弱的聲音向我提出了這個問題。是完成任務回來以後,沉默了很久的奧蘿拉。
我吞嚥了一下,把本來因為坐在地上的惰性而弓起的背挺直後,認真地說:「我相信一定可以的。在透過參與儀式的同時,讓守護天使來幫自己一把吧。」
奧蘿拉呆呆的看着我,這雙晶瑩剔透的眼睛和剛才的柔弱聲音一樣,在一副美人的臉孔上增添了淡淡令人憐惜的感覺。給這目光凝視着,不禁令我的面頰也變得熱烘烘的。她把頭轉向着旁邊的小綠,並沒有發出半點聲音。可是,小綠好像聽到了奧蘿拉的一個請求一樣,露出了一絲陽光般的微笑說:「我也相信一定可以的,一起去吧!」
我與兩位一同來到了村外的葬禮場地,一片在村落西南方的空曠平地。很多村民都聚集在這裡,陸續排隊跟三人道別。似乎我們還能趕及與三位同伴見面和參與送別儀式。我們跟在隊尾,等了不久便到我們了。小綠和奧蘿拉手牽手跟在我背後,來到了魯博殊伯伯的身旁。經過村內禮儀師的整理後,魯博殊伯伯的臉容顯得很安詳平靜。把身體裹着的白布完全遮蔽了那缺少的部分。我們把由村落中帶來的泥土緩緩地散落在他的身上,接着我對他說:「魯博殊伯伯,多謝你一直以來的照顧和教導,薩德不會忘記你教過我的一切。我們在天國再見了。」
小綠和奧蘿拉在撒過泥土後,也向魯博殊伯伯的遺體鞠躬。小綠有如代表一般,向魯博殊伯伯說:「魯博殊伯伯,很抱歉我和奧蘿拉來不及救您,我們不會忘記勇敢的您。請您安息吧。」
接着,我們走到哈斯克爾大叔的身旁,重複着同樣的動作和說話。奧蘿拉依然不發一語,深深地鞠躬,沒有把頭抬起來,似是有些舒發不到的情緒,壓在背上卸不下來。當來到阿迪爾大叔的身邊,抑壓的感情終於一湧而出。奧蘿拉看到阿迪爾大叔臉帶感謝般微笑的樣子,一直沉默不語的她頓時跪了在地上,雙手倚放在阿迪爾大叔的儀式台邊,把那個大頭伏在兩臂上,激動地呼喊着:「對不起,阿迪爾叔叔…我…都怪我能力不夠,害您受了不必要的痛苦…真的非常對不起…」這痛苦的哀號並非血肉損傷所引致,是一種由心而發的痛,悔疚自己的不足而產生的精神折磨,隨着記憶存在而不能忘記的苦。
奧蘿拉臂膀上的傷,奇蹟般用了差不多一日時間左右便大致康復了。相比心靈上承受的創傷,這康復的過程似乎不可以一朝一夕便完成。
大家聽到奧蘿拉悲慟的呼喊,都給這沉重的氣氛感染了。有些較眼淺的村民忍不住嗚咽了起來,有些更抽泣着,回應大家都抱着同樣的悲傷。這股氣氛令我眼睛不禁變得矇矓起來。本來相對平靜的心也開始變得不穩定,帶動身體不自覺地顫動起來。
小綠伸手扶起了跪在地上的奧蘿拉,給了她的摯友一個安慰的擁抱。「沒事的。奧蘿拉已經做得非常好了。阿迪爾叔叔完全沒有責怪奧蘿拉。大家都知道你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啊。我未能及時摧毀那設施,才是需要負上最大責任的人啊。」
「不是,我的計劃有失誤,才是最需要負責的人。」不知何時來到我們旁邊的麥哲倫大叔說。「很抱歉把你們帶進了如此危險的境地。三位村民的死,奧蘿拉和伊曼紐的傷,都是因我不夠周詳的計劃所造成。對不起各位。」麥哲倫大叔向大家鄭重地道歉並且深深地鞠躬致歉。
「麥哲倫大哥都是為了村落的未來,才請兩位神力女俠幫忙。我們幾個本來便已經視死如歸,你們都不要介意吧。」撐着拐杖的伊曼紐大哥也來到我們跟前。「奧蘿拉妹妹,如果沒有你在,我現在恐怕已經在排隊進入樂園了。你就不要再自責了,你這樣子,他們都會走得不安樂的。」
「伊曼紐大哥…可是…」給小綠撐扶着的奧蘿拉看一看伊曼紐大哥的身影後,不敢直視般垂下頭來。
「來吧,奧蘿拉,小綠。我們繼續完成餘下的儀式,好好跟三位同伴告別吧。」塔也娜婆婆加入了我們的對話,邀請兩人一同參與接着的葬禮儀式。一如以往,如眾多長老一直在村內發揮的重要作用,帶領我們離開回望的悔疚陰沉,步向前望的現實日常。
大家在儀式台後紛紛盤腿坐在各自帶來的小地毯上,跟隨三位的面部指向,想像那位處西方的神聖之地。塔也娜婆婆開始了和大家的分享,訴說她對三位後輩的印象,關於三人和我們一起走過的路,和他們相處時的一些瑣事。村民也陸續分享自己與三人間的種種趣事和經歷,訴說一些來不及在三人生前向他們說的話。這過程好像是我們在把握最後機會,在三位逝去的同伴踏上新旅程前,向他們表達自己的思念,回顧一起經歷過的每件往事。小時候,另一位長老形容這些分享,就好像在向往生者身旁的守護天使,陳述他一生所做過的事,讓守護天使整理一下那人的生平記錄,為進入樂土的審判作好準備。
分享完結後,大家彷彿重新認識了這三位同伴一樣,懷着對他們無盡的思念和親切的感覺,開始在長老的帶領下祈禱。祈求神的寬恕,赦免我們的原罪,讓我們能夠回到那潔淨的樂園。由幾位正值壯年,經驗較豐富的村民擔當帶領大家作回應的角色。在塔也娜婆婆誦讀完一段禱文後,便作出相對的回應,而大家也跟隨着重複同一回應。
這次比較特別的,是麥哲倫大叔首次擔當帶領回應禱文的角色。坦白說,我從未想像過麥哲倫大叔這個外地來的訪客會選擇和我們一起生活。不單是學習跟隨我們的生活方式,什至連精神生活也一併接受了。我有時會想,這會否是婆婆的刻意安排,讓麥哲倫大叔能在短時間內融入村內,從而讓這篤定的繼承人能穩住大家的心。我承認自己的信念還未足夠,偶爾會猜疑全能主宰的感染力。在永恆的信念下,沒有不可能發生的事。就如我現在還能夠自由自在地呼吸着大地的空氣,思考生活的種種,與其他生命相遇相知,不就已經是某種不可思議的神蹟嗎?
完成所有的禱文後,來到最後的火化儀式了。看着儀式台慢慢給火焰吞噬,由火把上的點點火種,變成熊熊烈火,把三位同伴留下的一切都化成灰燼。那飄散在空中的灰,隨着冷熱空氣的對流翻滾搖曳,像在表演一場最後送別的舞蹈。或許這是前來迎接的天使正在樂園前跳着歡迎的舞,或許這是三位同伴與守護天使的聖靈正在向大家揮手道別。
凝望着晃動的火光,憶起幾年前塔也娜婆婆在母親的葬禮後說的一番話。
「每個人在出生時,都是隻身來到這個世界。遇上陪伴着長大的至親,生命路上一個又一個的朋友,讓自己體驗到另一種愛的伴侶。他們每一位都是我們生命中重要的過客。每個過客最後都只可陪伴自己,過生命裡其中一段時間,或長或短。或許是自己送別對方,又或者是對方送別自己。在生命中唯一每分每刻陪伴着自己的,只有心靈上的自己。」
婆婆形容這是守護天使的聖靈,從我們出生時便已經存在,一直守護我們。這種守護不是給予我們永生不死,不受疾病意外威脅的加護,而是在我們迷惑的時候,沮喪無助的時候,心內的聖靈會慰藉慌亂的我們,回復日常的心境,面對人生必須經歷的轉變,陪伴我們走完必須走的路。
當時年紀尚小,要面對家中巨變的我,並沒有心情和智慧了解清楚婆婆說話背後的意思。經歷過後,可能人長大了,婆婆所說的心靈也長大了。對這番話萌生了自己的見解。維持每天不變的日常,可能是不少人所追求和響往的。可是每分每秒的變化,卻又無間斷地打擾着我們的慣性。一切轉變都會以改變自己來適應作結。這就是大自然的定律。適者生存,形成進化。
面對轉變,愈早能夠放下自己對慣常的依賴,便愈快能夠回復一直響往的日常。這響往的日常,並不是每天一樣的人和事,而是安然面對順逆的心境。在不知所措的時候,靜聽自己心靈上的吶喊,跟隨守護天使的指引,這一顆心的意思。從而面對擔憂和恐懼。
樂園的入口可能一直都藏在我們的心內,守護天使把我們一步一步引領到那裡,享受響住的平靜,窺探那片永恆的淨土。葬禮儀式完成之後,希望我們所遵循的規則,可以把我們所愛的,送回天上的樂園。同時,讓我們也找到回樂園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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