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上的菜色,延齡興趣缺缺,只隨意撥幾下就放筷了,轉而又去拈起了顆櫻桃在指尖玩,繼續伏身於欄上專註看那蓮臺上女子的舞姿,腦中忽閃出一些畫面來,遙遠的記憶接連拼湊在一塊,清晰如昨日之景,激起了某種從來不曾緬懷的感觸,卻至如今,竟有些恍然若失。
黃沙綠洲,月夜篝火,腳踩鈴鐺長紗遮面的藍眼姑娘扶著她的腰,托著她的手,一步一式引著她做各種頗有難度的動作。她那時覺得新奇,由著那姑娘擺弄,還舉一反三自己琢磨出幾式,見那姑娘無比欣喜,眉眼笑得如那天上的彎月。
夜風中的長紗,唇紅齒白的笑面成了這一段記憶中的烙印,但那姑娘叫什麽,延齡想不起,只恍惚記得她說過的其中一句話:「單桓的女子若遇上心儀的男子,便會以舞相邀,以舞訴情。」
時而輕柔時而激昂的箜篌之音在耳邊回響,一如那些日子裏同樣的節奏鮮明,雖然那彈奏的人連個影子都未曾在記憶中留下。
延齡閉上眼沈浸在久遠的沙漠夜空中,那不曾對任何人舞過的技藝被撞耳的空靈樂音一點一滴喚醒。她想,她沒有訴情的男子,又或者,等離了齊胥國,去做個悅人悅己的舞姬,就如蓮臺上的女子般,以此為生活。
這世間的人和事於她無太多關聯,她困惑的來歷和特殊的體態使得她不能多年停留在一處,是以雖知花娘或者舞姬都是為世人所不齒的身份,然又有何乾?反正直到離去她都是踽踽獨行,不礙著誰,不傷著誰,便好。
「你在想什麽?」伍逸輕聲問。延齡突然的沉郁讓伍逸不禁好奇,這些年她都去過哪裏?遇到過些什麽人?發生過些什麽事?才得以造就了如今這時而溫婉,時而精怪,時而深沉的性子。
延齡回過神,睜開眼輕輕搖頭,只是微笑,卻不語。
今日的她淡胭脂、薄唇紅,在眉間描了花鈿。長髮結辮,綰起數層或髻或垂,本無任何飾物,卻被無端插入了一只銀簪,不過配上一襲霜色寬袖百褶襦裙倒也更美上一分,絲質披帛滑落在腳邊讓人總是忍不住瞧過去,停在面上的淺笑宛若三月桃花,伍逸竟不知不覺看出了神。
她始終無法凝心生血,是因七情未全,六欲未通,統禦大帝讓他從旁引導,未說讓他親自上陣,不過他若是想親自上陣,又有何不可呢?
只是所謂引導……
伍逸將視線移到了延齡仍是彎起的薄唇上,又被唇角的糕沫惹去了視線。他指了指自己嘴邊的某個位置,咳了一聲,神色有些慌:「你……你那裏有東西。」
延齡先是一怔,後才不好意思地低頭去袖中尋出巾帕抹嘴。
「再往左邊一點。」見延齡找不準位置,伍逸坐直起來朝她傾身過去,「我……我幫你吧。」
伍逸的靠近讓延齡一頓,楞楞看他在距離她半尺的地方又停下了。
四目相對無言,延齡那清澈如水不含一絲雜質的眼中沒有羞澀、沒有驚懼、沒有憤怒,盡是迷惘。伍逸霎時覺得自己十分下作,卻不打算退回,反以極緩的速度越發拉近彼此的距離,繼而將頭偏下……
只是所謂引導……
他亦無經驗。
「唷!本王來得可真不是時候。」
突然冒出的一句話,讓伍逸猛地彈回座位,像個做了壞事的孩子般舉足無措,神色更是慌亂萬分。他隨即拿起桌上的杯子遮住自己的愁顏赧色,奈何動作大了些,杯中濺了許多酒水出來,濕了袖子一大片。
延齡始才發覺伍逸想要做的是什麽,她橫眉冷視,毫不掩飾不悅。此種男女之間的觸碰在話本上時有出現,此前她以為自己多少是有點喜歡伍逸的,按理說伍逸如此對她,她應可以欣然受下。而不是如現下這般的莫名反感,與畏懼齊容與的玄火晶那種只能遠離的感覺不一樣,是一種即便不用遠離也不想接觸的排斥。
幸得被人打斷了。
延齡睨著撩開厚重珠簾搖搖晃晃進來的不速之客,涼薄語氣中也帶怒意:「即便是容王殿下,進來也應讓人先通傳一聲。」
齊容與呵呵乾笑:「這裏的雅間外簾都用一樣的,本王多喝了兩杯,就走錯地方了。你說你二人要卿卿我我,外面也不派個仆人守著,不然本王哪會這般冒失擾了爾等好事,呵呵呵——你們繼續,繼續,本王的桌在隔壁,先回……嗝——回避了。」酒嗝連打,邊說邊轉身走出去。卻悄悄在袖下掐了一指法訣,將伍逸手中一杯酒水全數倒在了其身上,整衫濕透。
伍逸好不容易將思緒穩了下來,誰知一個不留神遭了齊容與的「暗算」,總歸狼狽模樣再不好若無其事繼續呆下去,便對延齡道:「失禮了,今日就先回府罷,下次我再帶你來。」
那排斥感未盡消除,延齡此刻只想遠離伍逸自己呆一會兒,於是拒了他:「你先回府換身衣衫免得著涼,桌上這些和臺上那些可都是花了錢的,不吃不看豈不浪費,路我認得,晚些時候我自個兒回去。」
「可……」伍逸自是不放心,雖說延齡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可畢竟現下杵了個容王在這裏,怕那不安分的修羅尊主攪什麽花樣。
延齡偏過身子又去看臺上的舞姬,不再理會他,伍逸開始反思自己適才的無禮之舉,當真是鬼迷心竅了,他只得悵然起身續道:「我會派人來接你,別玩太晚。」
說罷走出雅間,撞著齊容與還賴在門口,伍逸諷刺一笑:「尊主真是童心未泯,風趣幽默。」
齊容與裝傻充楞,故作醉意斜坐在長椅上,朝伍逸招手道:「將軍莫急著走呀,來陪本王喝上一盅。」
伍逸斜眼一瞥,長袖一甩,濺了幾滴水漬在齊容與的臉上,轉身大步離去。
垮在長椅裏的身子隨即慢悠悠直了起來,齊容與擡手拭去臉上和眼睫上的水漬,起身走入雅間,不是他的,而是伍逸的那間。
延齡不看來人,仍側坐於蒲團,伏身在欄上,以為是伍逸又折回來,她語氣有些不悅:「不會太晚,你就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
然應她話的卻不是伍逸。
「他要輕薄你,你為何不躲?」齊容與的質問劈頭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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