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氾濫》 - IF-2：花(4/8)

雄鹿看著送走澤生後，在山裡繞了好一陣子，最後兀自躺在山泉裡打滾的某蠢蛇，原本想說些什麼，後來似乎又覺得算了。

不，嚴格來說當然不是蛇，只是……距離那個狀態仍是相去甚遠。

沐浴在清涼山泉中的牠顯著原身，潔白的身驅彎曲綿延在水中，只是上頭的許多舊傷讓鱗片雖然曖曖含光，整體看上去卻並不光滑細緻。

微弱的元神碎片在牠胸口跳著疼，連帶頭上那對斷角也隱隱泛起青釉般的色彩。

牠又忍著運轉了氣息一陣子，才從水裡離開，變幻成人身的模樣，嘴角無可避免地溢了點鮮紅。

「怎麼啦？欲言又止的，可不像你。」他疲憊地盤腿坐下，隨手擦去血跡，勉強彎起唇角溫和笑道，「想再戳我兩個洞可以直說，在下還受得住。」他輕輕抬了手，「不過三、五個可能就會有點勉強，得先欠一欠。」

這山林間的事全避不過他的眼，不在現場仍聽了他們大半對話的藺攸總覺得他在裝傻，可又好像真有可能不曉得。

「……我只是在想，你若不曉得也好，看你後面自食其果似乎也不錯。」

他看著那張幾乎少有變化的嘴角非常難得地勾起一絲淺笑，且發自內心的時候，他是真打了個冷顫。

「攸啊，你……你別這樣，我有點怕。」他眨眨那雙仍有些黯淡的金眸，「能給在下一點提示嗎？」

「呵。」藺攸這回是真笑了出來。

澤生剛才聽了他的話，先是有一瞬的愣怔，接著很快便眉眼低垂地沉默了會兒，最後倒有點像是生悶氣那樣著回答「他知道了」，一直到下山都問不出更多細節。

「那孩子無論如何都不願意開口，讓人很好奇嘛。」他語氣乍聽輕鬆，卻是擰著眉心苦惱著，覺得有些無力，「攸，我能怎麼做？我還能怎麼做？在下原先以為很容易的……」

「論情感之事，不該找我。」山神撢了撢翠綠的衣袍，顯得格外神清氣爽，「是你自己要他這陣子別忙著上山，先把這事搞定再說的。」

「可你看他剛才那樣，像是要去坦白心意嗎？」他抹了把臉，顯得有些著急，「他這是想坐以待斃啊？」

「就算如此，他自己都甘願放棄，承相思之苦，你何必替他乾著急？」

「你又可曾想過，若對方對澤生並無意思，又該何解？」

句句都踩在癥結點上，雄鹿的蹄子向來是同他本人般擅於拷問。

「你對這孩子過於上心了，是因為那個人類？可那人曾託付你這孩子嗎？無論他是死是活，那個人類都不可能復生的。」

無論是神、是妖，說天道也好、平衡亦罷，在生死之間，也總有某些極限在。

「攸你真無情，那也是你帶過的孩子啊。」他做出痛心疾首的模樣，「在下只是……」

不曉得為什麼，經過這些日子，他忽然無法像過去那樣果決地解釋，總感覺有什麼哽著似的，讓人莫名在意。真如藺攸所言，自己太上心了嗎？

是因為阿海……嗎？

「萬物終有一死。」山神深邃的眸子流轉，神情微妙地有些變化，如隱藏於夏末，悄然探近的秋意。「若他們彼此無緣，強求亦是無用。」

「是嗎……」不知怎地，那夢境裡的幾個斷簡殘篇閃過他的眼前。

那是幾百年間四散在他記憶中，不論是忘卻的、忽視的，或虛實交錯的，那些關於殞落的諸多人事物。焚燒花海中的初生之蝶、深邃汪洋中的終焉鯨落。既衝擊又落寞。

「但……不得不說，他身上有幾分那個人的影子。」

他緩緩起身的動作停頓幾許，末了淺淺答道：「……自然，那是故人之子。」

這是謊言，澤生與江坤海從一開始給他的感覺便不同，如今再見，差異更甚。

「你老實說，你早就對他施了妖術對吧？」冷峻的山神略略挑起左眉，顯得對他的文字遊戲不以為然，「否則一個害死自己父親、總是欺騙自己、捨棄自己的人，哪有不辭辛勞一直來探病的？」

雄鹿翠綠色的眸子淡然俯視，你這是在抗拒呢？還是……

未曾去想過的可能，也並非絕無可能。

「在下怎會知道？總之三個月的時間太短了……」

若是平常，他自能巧舌如簧地應對，但現在這並非他自己的事，而是關於澤生，也可能是他腦袋確實睡鈍了，總之他現在沒心思調笑。

「攸，還是你來試試呢？」他忽然轉頭問道，「若是你來問，搞不好比較能問出個什麼？」

「你確定我們有熟識到能討論這類事嗎？」

「不試試怎麼知道呢？」好吧，他是有點難想像藺攸冷著那張臉，跟澤生討論著喜歡哪個女孩的情景。

「我不擅長討論這種話題。」藺攸輕描淡寫地答道。

「

那、那不然借我你的外表。」他把手伸得老直，「我來問行吧？」

「這孩子在十年前就已經能在毫無指引下，察覺我在山林裡的位置，你確定他不會發現？」藺攸冷笑答道。

「你離我近點就是，離得近比較能混淆吧？」

「他每回上山都是來看你，你要怎麼解釋『你』去了哪？」

「你……你就替在下造個假的樣子泡在水裡不行嗎？」

「你覺得可行嗎？」

「唉，你真是——」

眼看友人是打定主意不幫這個忙，只好再想別的方法了。

「攸，你放我下山吧。」

他想了想，既然澤生不願意說，那他去藥舖守株待兔，看看澤生跟他人的互動，若是那女子出現，必能看出端倪的吧？

「你如此篤定澤生會選擇隱瞞嗎？」藺攸漠然地說道，「他可未必會像你那樣，面對情感怯懦不前。」

「那……那在下就是有些好奇不行嗎？」某種程度上突然被戳到痛處的人虛弱地反駁著。

「你好奇什麼？你確定這份好奇心的結果，是自己能處理的嗎？」藺攸淡淡說著，一語道破他還想打迷糊仗的那點破事。

那對金眸先是一愣，接著閃過一絲猶豫與動搖，卻仍是黯淡。

「……就算當時真有點什麼，那也是十年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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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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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你看天空是不是有點陰暗啊？好像快下雨了？」

「糟糕……，我今天沒想說要帶傘出門呢。」

「夏日午後多雨，也不算少見吧？」

藥舖裡的幾個人閒聊著，中間參雜著幾個拿方子來抓藥的客人。

「小江呢？又在後面埋頭處理藥材？」

「他是算準了羅小姐要來，又想躲了吧？」

「哎哎真羨慕喔，那麼多漂亮的姑娘喜歡他，有什麼好躲的？」

「算了吧你們，較勁什麼？」其中一人訕笑道，「一群拐瓜裂棗，人家條件好著，要我是女的我也挑他。」

「哎喲，我們澤生這麼受歡迎啊？」

一個明顯陌生的清朗聲音隨著腳步傳進這間藥舖，那聲音不大，卻引得眾人都聞聲看去。

「這位貴客，請問您是……他的？」來人雖然只是一般的素面衣裳，可這位公子儀表明顯不凡，言行從容有度，讓舖子裡接待的藥師不自覺對對方謙和有禮起來。

「唔，這個嘛……」他偏頭思索了陣，答道：「忘年之交？」

「可您看起來很年輕啊。」

「哈哈，我就當作這是對在下駐顏有術的稱讚了。」他優雅地微笑，暗暗腹誹這次只處理頭髮、眼睛跟那對角是他失算了，下次要叫藺攸給自己的偽裝加上鬍子、多幾條皺紋才行。「不過呢，在下對你們方才所提的話題比較感興趣，能跟我說說嗎？」

「呃，這個……」眾人面面相覷。

「說這個似乎有點……」其中一人搔搔頭，尷尬地笑了笑，「小江也是個認真工作的，我們就是隨口講講，議論得太多好像也是不好……」

「沒有的事，您別介意。也就是……有人託在下給澤生介紹對象，我總得先了解一下情況，若他早有意中人，自然是不好為難的。」他眨眨眼，信手拈來地胡謅著，接著又拿出幾張寫了字的紙，「對了，潤肺止咳的方子能替我抓個幾帖嗎？這裡是費用。」

「……為了小江的幸福，我們必定是知無不言的嘛，對吧？」

眾人相視而笑，看著桌上那遠超過藥方三倍不止的錢財，有的連忙轉身去準備藥材，有的還要去後頭找澤生，卻讓他阻止了。

「在下不想打擾他工作，這些藥方麻煩你們替我準備好就行。」

在抓藥的閒談間，他大致知曉了幾個互動較頻繁的對象：有杏花糕的羅姑娘、綁兩條辮子的虹虹、在附近酒舖照理說近水樓臺的長工阿暘，以及一些族繁不及備載的人選——還真多，他暗暗苦惱著過濾起來的難度，但這樣聽來該是在這些人之中才對。

「那你們覺得……哪位的希望最大？」他將手微微彎起遮在口鼻一側，湊近了低聲說悄悄話似的，十足地加入了這些八卦團的中心。

幾個藥師向這位金主貴客七嘴八舌地給起情報，但講到哪位能勝出，卻各有支持者，每人各執一詞，一時間難以論定。

「你們這些可謂人人有希望，個個沒把握。」一開始訕笑的那名藥師開口，「要我說的話，這些都比不過那位『無名氏』吧？」

「喔？還有別的？」

「啊對對，還是小洛你精光，我都忘了這號人物。」中年藥師阿尤拍了一下自個兒的腦門，顯然十分贊同這個人選，「要是這位小姐出現，其他人真的都不用比了。」

「她生得什麼模樣？住這附近嗎？」他眼睛一亮，沒名字還能記這麼久，這應該比前面那幾位更有機會成才對。

畢竟剛才那些聽起來都是喜歡澤生的居多，若他自己無意，這條件嚴格來說就不太對，這位無名氏聽來是最佳解答，就是不曉得對方是怎麼想的、能不能推一把……

「她不住這附近啦。小江說是他以前旅途裡偶然遇見的，連人家名字都不曉得，所以我們才都戲稱叫無名氏。」另一名中年藥師阿葉把手臂靠在阿尤肩上，加油添醋又有些羨慕地說著：「雖然他幾乎不跟我們說細節，但我猜那一定是個大美人，才這樣一眼萬年、這麼念念不忘的。」

「你說這個太遠了啦，根本不可能！」另一名年輕的小藥師擺擺手反駁，絕對不是因為他私下跟幾個同事開了賭盤的緣故。

「唔……，好吧，這麼說來，那位難度有點太高……」希望宛如曇花一現，他思索著如今是跟時間賽跑，去等一個幾乎不會出現的人風險過高，這該怎麼辦？

唉，從眼下這幾位著手不曉得來不來得及……，自那日之後，他硬是又多憋了好幾日，仍是等不到澤生來告訴他好消息，只好拜託藺攸讓他下山。

他本想要是再不濟，有個畫像什麼的，偽裝成對方長相試一試搞不好也是一個方法，結果竟然連個樣貌都沒得著手……，等等，他剛想著這什麼方法？

雖說花吐症記載的病程最長可達三月，卻也不是人人都能撐到這個時間，病症也有因人而異的情況，而澤生已經到會吐出花瓣的程度，隨時可能惡化，每多過一日就是消耗一日，這也是現在他為何不在遠處觀察一段時日，而是直截了當地向人打聽的緣故。

閒談間，他交代的藥也已經打包好，他讓他們把東西留下，說是要給澤生的。

「那……請問您怎麼稱呼？我好跟江哥說是您給的。」年輕的小藥師問道，又順手拿了幾顆藥舖裡常給客人的山楂餅遞給他。

「這嘛……」他低頭瞧了眼手裡的山楂餅，悠悠拿出幾支在附近點心舖買的麥芽糖遞了過去，「我想他看到這個應該會明白的。」

「給江哥這個他就會知道嗎？」小藥師狐疑地看著他，不明所以地接過。

他微微頷首微笑：「澤生若真問起了，讓他不必擔心，我會在這附近轉轉逛逛，過幾天玩完了再找他敘舊吃飯便是。」

他踏出藥舖時正巧與兩名年輕女性錯身而過，同時天邊雲朵匯聚，沒多久便滴滴答答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

「請問江藥師在嗎？」

「江澤生呢？」

他沒漏聽這兩句話，不著痕跡地瞥了一眼，忍俊不禁地笑了出來：這運氣不錯呢，馬上就來了兩位人選呀？

他立刻知趣地退至了門外廊下，劍指在腕間輕輕平掃，翠綠色的隱身咒浮起，保險起見，他還默默從懷裡拿出了把紙扇擋在面前。

眾人心想今日是什麼日子，這種修羅場他們自然是得讓事主自己面對的，因此原先就要去找澤生的小藥師還是到後頭去找人了。

白蛇以為自己攬了個上等席坐，不過有些意外的是，被逼著出來與兩位姑娘見面的澤生只是平靜地向前者婉拒了多餘的點心、替她包好了母親的藥；又向後者簡單解釋了是因為她熬藥的方式不對，才會讓藥材熬煮後的湯藥過稀，應該如何調整云云，總之沒有他預期中的火花。

而且該說是過於……認真嚴肅嗎？哎，這說起來還得怪攸，澤生也被教得這樣悶葫蘆似的，至少人家姑娘總是笑著對你，你別冷著臉對人家啊！禮貌性地笑一笑也好嘛！

不，也有可能是過於害臊的關係……

可惜他這推論幾乎是馬上就被翻盤。

臨時下的這場雨不大不小，羅姑娘沒帶傘，後頭其他藥師也都拼命對澤生使眼色，這種時候不就該趁機送人家回去嗎？這小子居然轉身拿了擺在店內一隅的傘，有禮地遞給了對方。

「我的傘先借您吧，天雨路滑，回去還請小心安全。這傘下回有來店裡再歸還就好，我還有多的。」有笑容，但不多。

澤生接著又將視線投向綁著辮子的虹虹，後者卻在他尚未開口前就豪邁地搖了搖手：「不用不用！本小姐最愛雨天，雨水落在身上那是多舒服的事，才不用傘遮。」

好吧，還是說他明天再來看看？畢竟還有些人選沒有出現……

他於是收了扇子換做傘，決定在這附近晃一圈，順道找個適合的落腳處。

只是傘還未撐開，他的手就讓人輕輕抓住，他抬頭一看，卻是澤生。

「你怎麼會來？」澤生看上去神情平和又帶著點無奈，語氣卻似有些沒掩住的驚喜。

白蛇低頭瞥了一眼沒被抓住的另隻手腕，確認自己確實開著藺攸給的隱身咒。

「解掉那個吧，不然我看來像在跟空氣說話。」澤生游刃有餘地笑了笑，卻似乎沒打算解釋為什麼自己能識破術法。

「這個……有人來讓我看看你？沒想到這麼快就被發現啦。」當場被抓包的他很快恢復冷靜，從善如流地抹去隱身咒，只面色如常地淡淡微笑，心裡卻打算溜之大吉：「你忙你的，我到附近轉轉。」

「等等。」澤生的手沒有因為他的話而放開，他轉頭向藥舖裡的同事問著：「抱歉，今天我能先走嗎？我有點事找他。」

「喔……沒關係，你今天有事就先走吧。」阿洛有點愣住，倒不是因為澤生的要求，而是因為他的反應。反正下雨了客人確實會比較少的，澤生這孩子平常也沒出什麼大亂子，給他方便一次應該……沒什麼問題吧。

白蛇順著澤生的目光往舖裡瞧，跟正在等待配藥、把玩著自己辮子的虹虹對上眼，是個有活力的姑娘。他掛著慣常的笑容以對，對方冷冷地回看了一眼，卻似乎是閃過一絲訝異。

「謝謝，那麼我們就先走了。」澤生將他手裡的傘拿了過去撐開，向眾人點了點頭，便拉著他走了，沒打算讓他繼續跟其他人聊下去。

「哎等等、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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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剛才都有看見吧？」

等相干人等都走遠了，一群自嘲著是「拐瓜裂棗」的藥師們不分年紀，就地也拾起了瓜來嗑。

「看見了，老天是不公平的。」小藥師點了點頭，年紀略小了澤生兩歲，抱頭哀號，「朋友也生得那樣，連字也寫得好看，要店裡多來幾個，我們這種人還怎麼討老婆？」

「腳踏實地工作就是，別成天想東想西。」老藥師拍了小藥師的腦殼，捋了捋自己的鬍子說道，「嗯……不過那群姑娘們恐怕沒有一個是贏家呢。」

一、兩個敏銳些的藥師跟著點了點頭。

「小江剛剛那是在笑吧？」

「對對，那種不一樣的。」

「什麼不一樣？江哥平常只是比較少笑，又不是不會笑？」小藥師翻了個白眼，「啊，忘記說了，他朋友要給的藥包。」

「呵，你還是乖乖工作吧。」老藥師搖搖頭，倒是有點擔憂的模樣，「不過，希望之後別出什麼別的事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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