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寒 - 第十五章　明月

　　正月初五，上元夜，天寒地凍，大地被潔白覆蓋。

　　家家戶戶燈火輝煌，連宮裡也張燈結綵，掛上紅燈籠。

　　因設宴緣故，因此宮人們無一不是在宴席上服侍。

　　唯有一處寧靜死寂，在這紅意滿目的日子裡被遺忘。

　　冷宮。

　　本該意氣風發的慘綠少年，卻倒在無人問津的冷宮。

　　少年身上單薄的衣服難以抵禦寒冬，又因毒打而破裂，更是雪上加霜。

　　他氣若游絲的倒於白雪之上，身下的雪被體溫化成污水，甚至略帶血紅。

　　如同死了一般無力掙扎，全身被凍得紅紫交雜，凍瘡的癢意仍比不過其他地方的折磨。

　　營養不良的面黃肌瘦，身上舊傷結痂又覆新傷，緩緩崩出血來。

　　饑寒交迫，痛入骨髓。

　　但在凍到失去知覺後就感受不到，只餘麻木，想動動手指都難以登天。

　　吸入的空氣全是刺骨的冰寒，如碎玻璃摻入搗鼓，刮得生疼。

　　一片沉沉死氣，他的眼前模糊，觸目所及天地一色。

　　蒼白且淡薄。

　　眼前的銀白在虛晃間彷彿有燈火顯現，但一下又被雪花覆蓋。

　　用盡力氣抓握，指甲深陷雪泥，少年眼皮逐漸闔上，掩去灰暗，所有的恨意與不甘最終被吞進肚裡。

　　不過是來人間一趟的飛雪，化了也無人在意。

　　日日夜夜的生不如死，終於能解脫。

　　似乎過了很久很久，他沒想到，自己竟有醒來的那天。

　　周身溫暖得不可思議，少年被刺痛驚醒，映入眼簾的是個小姑娘，她面容精緻，雙眼如貓，乾淨溫潤如同黑玉，衣著錦緞，雪白得像個娃娃，軟乎乎的臉上還有兩抹紅潤。

　　就是這種人，著體面的錦衣華服，卻總向他露出醜陋的表情。

　　可她面上沒有他熟悉的厭惡，不顧雪地濕潤，跪在他面前打著傘，手裡拿著像是膏藥的玉盒。

　　「抱歉，很痛吧？」

　　稚氣而甜的嗓音有些無措。

　　「妳做什麼？」

　　他聲音沙啞，一聽便知多日未進水，少年警覺地向後退，卻牽扯到身上的傷，此時從身上滑落的狐裘才令他察覺那溫暖從何而來。

　　「漂亮哥哥你別動！」

　　她有些生氣，但眼裡更多的是心疼。

　　「漂亮？」

　　真好笑，他這樣漂亮？

　　他不懂這人的眼光。

　　而且他最討厭的就是這張臉。

　　少年懷中被塞了個手爐，一隻手被拉出去捲起袖，瘦骨如柴的臂上佈滿青紫紅痕，掐的、打的、灼傷的……

　　「放開！」

　　他僵硬的瑟縮手臂，似是不想給旁人看見，卻被小姑娘牢牢抓住。

　　從小生在富貴人家，受萬千寵愛的女孩，第一次見到如此觸目驚心的場景，她眸裡瞬間瀰漫了水氣。

　　「太過份了，娘娘還說宮裡都是好人……」

　　好人？

　　少年垂眸，欲要甩開她的手，卻沒力氣甩開，只得凝視小姑娘用生疏的手法替自己上藥。

　　宮裡能有什麼好人。

　　她的手很軟也很細膩，一碰就知道是嬌生慣養大了的貴女。

　　手爐的溫度源源不斷地傳遞，塗抹藥膏時不時的刺痛顯得微不足道。

　　「咕嚕——」

　　肚子裡發出的聲音令少年一僵，平時宮人只會丟一顆白饅頭給少年度日，他已經很久沒吃飽過了。

　　「對了！」小姑娘突然站起身，把藥膏推給他，「漂亮哥哥你先擦著，等我！」

　　她一溜煙地跑走，也不取走狐裘，跑進風雪中，那有明黃燈光之處。

　　夜空裡飄下白雪，如綿綿柳絮，卻不似柳絮生於暖春。它一碰就化，最終融成污泥。

　　不知是否有意為之，少年身邊被放了一把紅傘。

　　藥膏狐裘被遠遠丟到一旁，他不想恢復。

　　她的存在就像曇花一現，水中月、鏡中花，待水乾了便無月，待鏡碎了就照不出影，有血緣聯繫都能這般無情，何況是陌生之人。

　　持續不了太久。

　　不過是一時憐憫之心大發的貴女，以饋贈彰顯自己的慈悲，垂下眼眸不屑的施捨。

　　少年虛弱地靠在宮牆，剛暖和的身體又逐漸冰冷，鼻尖飄來藥草味，他用力擦去藥膏，腦袋卻不停想到她，摧殘瀕臨崩潰的神經。

　　「哥哥、哥哥！」

　　小姑娘興高采烈地提著食盒跑來，頂著風雪，卻見自己給的東西被棄置一旁。

　　她將食盒放在他身後的石階，又去把狐裘抖了抖雪，抱過來。

　　「你看我帶了些什麼，有粥和菜，還有元宵！」

　　小姑娘嘰嘰喳喳地介紹，並將熱騰騰的食物端出來擺。

　　非親非故，為什麼要對他那麼好？

　　「可我是偷拿，所以帶得不夠……」

　　他憑什麼？

　　憑什麼？

　　「走……」

　　「嗯？」女孩沒聽清楚他的話，眨著眼。

　　「離開、我叫妳走！」

　　少年幾乎是拼盡全力大吼，把她嚇得往後退。

　　「惺惺作態、虛偽……不需要妳可憐！」

　　只會顯得他很可悲。

　　小姑娘哪被兇過，眼淚頓時滾滾而下，哭著喊道：「漂亮哥哥是笨蛋！」

　　看她離開冷宮，少年才鬆口氣，心底卻空虛得可怕。

　　長期生活在黑暗裡的人，一觸見光明，就覺得自己是多麼的悲慘、多麼的醜陋……

　　他怕待自己習慣後，積壓於心底的污穢會一朝爆發。

　　會回不去從前悶不吭聲的日子。

　　既然如此，那就維持現狀，這樣便好。

　　拜託她……

　　不要再回來了。

　　隔天——

　　同樣的雪夜，同樣孤身，虛弱的少年竟見那道小小的茜色身影奔過來。

　　「哥哥！！」

　　她又抱了狐裘和食物。

　　「抱歉，我費盡心思才偷跑出來，拖到了時間……」

　　「不是叫妳離開嗎？」他已經沒力氣再吼她了，闔上眼睛。

　　這次她沒再廢話，直接把熱騰騰的包子往少年嘴裡塞。

　　一碰到食物，少年再頑固的意志力都撐不住，狼吞虎嚥的將她帶來的食物吃得一乾二淨。

　　看著小姑娘滿足愉快的笑容，少年目光寒冷，抹了抹嘴角，略顯狼狽。

　　「滿意沒？將我性命多拖幾日妳就高興了？」

　　她不理他的尖言銳語把狐裘繫在他身上，繼續拉著少年的手抹藥，「我叫崔落寒，漂亮哥哥可以叫我寒兒！」

　　少年乾脆給她擦藥，陪她玩這一日的施捨遊戲。

　　小姑娘耐心的將他外傷都擦拭一遍，尤其臉上的膏藥特多，邊抹還邊說道。

　　「哥哥好看，不可以留疤。」

　　少年只當她見色起意，這種事他習慣了，這張臉於他而言是禍根，有和沒有都沒差，消失最好。

　　她每天都來，帶衣服帶食物，忽視他的冷言冷語，分享自己遇到的事。

　　嘰嘰喳喳的像隻麻雀，春日裡的麻雀都沒她會說。

　　十幾日過去，少年身上的傷癒合不少，身子骨也養回了些，對女孩的態度雖冷漠卻也沒那麼差勁。

　　少年仍無法相信這種事會降臨在自己頭上。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娘親說我這種身份，該幫助需要的人。而且哥哥眼睛好看，我很喜歡。」

　　她爬牆、攀樹，完全不像什麼大家閨秀，掉下來還得他接著，而她抱著自己的脖頸笑得開懷。

　　「優華哥哥你看！」

　　女孩蹲在他身邊抱著一隻小奶貓，是一隻被遺棄的貓，正軟軟的叫喚。

　　水靈靈的小姑娘懷裡是隻貓咪，少年居然生出她像貓的念頭。

　　一年過去，他習慣了她的存在。

　　少年被封了秦王，去求了親。

　　可回宮後他再也沒見過她。

　　貓咪倒是還在，但沒幾日就被宮人打死了。

　　僵硬，無生機，以前的他或許也是同樣下場。

　　她絕對不會是那隻貓。

　　他要站上至高位。

　　手髒了就髒了，他只要保證她的鮮活。

　　但凡他還在，她就永遠不會有機會躺在泥地裡。

　　當然，軒轅寂不可能將所有心裡話說出。

　　看著面前坐在榻上，言笑自如的男人，崔落寒不知道該說什麼，紅著眼眶抱住他，埋在他懷裡。

　　他看起來明明是如此尊貴且驕傲的一個人，待她好、有耐心、溫柔。

　　而這裡曾經滿是傷痕。

　　她想到這個心就抽痛。

　　「一樣愛哭。」

　　被他一安慰，崔落寒情緒爆發，眼淚流更兇，她沒想到自己可以忘記這麼重要的事，害他等那麼久。

　　「對不起……」

　　姑娘抬起臉蛋，淚痕佈滿雙頰，他心疼的抹掉她溢出的淚水。

　　「這並非妳錯，我不是好好的？不哭好不好？」軒轅寂再把她往懷裡帶，手輕輕的、一下一下撫著她的背脊，就如從前她摸貓咪般。

　　姑娘抽泣導致肩上的濕濡，他心裡很難受，像有人掐住心臟一樣，後悔和她說了這件事，忘了多好，開開心心的。

　　崔落寒抱著他的脖頸，眼睛一眨就落了一顆淚珠，哭得眼睛鼻尖通紅了才稍微平復。

　　令人安心的冷香環繞，從前是她給他做依靠，如今卻反了過來。

　　「不會消失了。」崔落寒起身盯著他，認認真真說道。

　　「知道。」男人柔情似水。

　　軒轅寂捧著她嬌美白皙的臉蛋凝視，燦爛的琥珀眸溫柔裡深藏佔有欲。

　　早在少時他就已經瘋了，他曾經警告過她的，讓她遠離他。

　　他不會讓她再一次消失在他的世界，誰也無法阻攔。

　　男人如玉的手指在她眉目流連，停在唇邊。

　　他不會讓她怕他。

　　帶著溫度與貪戀，近乎病態的輕描著她的輪廓。

　　崔落寒不曉得他心裡的彎彎繞繞，那鳳眼裡含著溫情蜜意，她放任自己趴在他懷，沒過一會兒便累得睡去了。

　　「笨蛋。」

　　一點防人之心皆無。

　　軒轅寂嘆氣，輕手輕腳的抱起她，該應該慶幸是對他才毫無防備嗎？

　　摘月樓最頂層雖是他書房，卻同樣有床榻，他將她放上，點火盆，蓋上厚厚的錦被，虔誠地在她潔白的額間落下一吻。

　　他第一次覺得夜晚如此明亮。

　　因為明月在他房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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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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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