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去見了精神科醫生之前,我仍然在猶疑應不應該。猶疑源自一直以來的疑問:我真的需要別人幫助嗎?不能自己處理嗎?不會浪費了資源嗎?不會出醜,讓別人笑我誇張嗎?我是真的病了還是想病而已?我究竟想治病嗎?
說實話,至今我還沒有解開這些謎團,也許,也從來沒有甚麼答案可言。決定去見精神科醫生那天,我只是忽然比平時肯定,並且想到無論結果如何,起碼我能夠得到經驗,去幫助其他人。我於是阻止了自己繼續思考,總之一頭衝進了平日去的診所,找醫生要了轉介信,然後向打電話向精神科診所約了時間。
不知道多少人和我一樣有這些疑問?我在社交平台上見過一個講法,說如果你懷疑自己只是假裝,那你很可能不是假裝。大概是因爲,有意假裝的人才不會懷疑自己假裝,他們明知自己假裝。同時,當人們談論精神病時,又會說如果你假裝有精神病,那你大概也真的需要幫助。正常人才不想要患精神病。
總之,在社會上,無論我們怎樣否定,人們都有意無意地對精神病有不同的標準。我們漸漸明白拿精神病開玩笑(例如「哎喲,我偶像的演唱會取消了,我超抑鬱!」)是有害的,卻還是拿精神病去罵我們鄙視的人(例如「神經病!某政客簡直是精神分裂!」),甚至一本正經地尋求以精神病解釋所有難以接受的行爲。我們知道了精神病是由醫生和臨牀心理學家診斷的,與一般的困擾有異,卻反過來無法接受自認爲生病,並且在人羣中希望得到承認和幫助的人。
如果你已經懷疑自己好一段時間,猶疑着自己該不該、要不要、配不配……你大概不會因爲以上的觀點而立刻得到答案。我想告訴大家我的猶疑,因爲當我認爲自己生病卻得不到幫助時,我感到委屈;當我認爲自己只是裝病時,我又感到羞恥。我曾經羞恥得要找個洞躲起來,所以我想讓大家知道,你們不是孤單的。你們的感覺是成立(valid)的。
我的懷疑在初中時開始。那時候還不懂精神健康的事情,只知道自己情緒很糟。誤打誤撞開始了在維基百科閱讀有關精神病的資料,一看,覺得好像每一種病都跟自己有點相似,從抑鬱和躁鬱,到人格障礙和人格分裂,怎都覺得有共鳴。我於是找來各種精神病的自我測試,排除一些我實在不是的。(例如,我沒有獨立的多個人格,也沒有缺少記憶,即使我是雙子座也不代表我有雙重人格分裂。)我想知道自己有甚麼病,我想知道自己有病,總覺得,只有生病了,我才值得別人的關注。
後來,我開始認真學習心理學,懂得分辨各種精神病。這一來,聽到別人分享說,學習各種病理學的人,很容易覺得自己有病。明明想要認真對待,卻感覺像逛街買餸,買一點肉,買一點菜,蔥和蒜都要一點。我到底是怎麽了?上「異常心理學」的時候,我感到生氣,我始終解釋不了自己。抑鬱自我測試的結果說我有中度至嚴重的抑鬱,建議我「盡快尋求幫助」,我卻又恥笑這個結果:我已經對抑鬱有了一定知識,也知道自己想要生病,得到這樣的分析,多少是我自導自演的結果呢?
這一來,忍受壞情緒和懷情緒的影響,例如疲倦渴睡、無心做事、人際關係困難等,已經過了十幾年。十幾年了,這也許就是我吧?我確實是天生內向、多愁善感的,不過十二歲以前的自己我已經不太記得了。在那之後,我認識的自己,是個易倦的、冷漠的人,不怎麽見人和聊天,喜歡收藏自己的感受。十幾年來我的生活方式已經改變,配合我的情緒和脾氣,給了我相容的經驗和回憶,給了我性格和身份。
十四歲時我第一次產生強烈的自殺念頭,可是我活下來了,接着學業成績也好起來了。除了告訴過心理學家(但沒有跟進),我當時沒有尋求過幫助。可是我還是捱過了。這是不是代表我不需要幫助呢?以後遇上困難時,情緒低落時,是不是理應自己處理就好了呢?以往都傷心那麼多次了,爲什麼這次就得別人幫忙呢?
兩次約見大學學生服務中心的輔導員時,我都是靠着一個「我需要幫助(I need help)」的直覺,下意識鼓起勇氣致電了學生服務中心。情緒始終是變幻無常的,見第二位輔導員兩年多以來,我也不時覺得自己的狀態已經好多了,擔心佔據了輔導員的時間,令其他同學得不到服務。輔導員倒是不慌不忙,似乎沒有這個顧慮,況且見疏一點也是一個做法。
大學畢業之後,我遇上了跟以往完全不同的困難。我以爲自己已經學懂了很多,不需要別人幫助了,可是卻還是遇上了很多辛苦的日子。我是逞強的,再次找輔導員這件事情使我感覺不良好,一方面也許,也許這能使我舒服一點,可是另一方面,我感到對不起大學時的輔導員。所以,要不是男朋友的擔心和支持,我大概不會再去見輔導員。
在我認爲沒甚麼進展時,我問輔導員她認爲我是不是病了。我自己無法給自己答案,我太清楚自己了,以至我不再清楚。我不想出醜,被別人笑我誇張。她給了我模棱兩可的答案。確實的,這不是她的專業,她不能爲我作出診斷。但這一來,我更加不知道我該怎麼辦了。既然我還不嚴重,不需要幫助,那麼我就繼續努力折磨自己,直到我成功,或者直到我崩潰。對嗎?
在那之後,我的狀態越來越差,這也可說是理所當然的。我沒有崩潰,也沒法成功。輔導員在我生日之前提議暫時不再見面,我感到連她也不要我了。在那之後我見了精神科醫生,還是靠着一個直覺,跟平時感覺有點不同,就去了。所以說,我沒法給我的讀者們一個答案,要等一個直覺還是啓示甚麼的,也太不可靠。也許有些人是因爲理性的分析了自己的需要和預期的成效而作出決定,有些人是因爲身邊的人的鼓勵或者壓力而接受見醫生,也許有些人是到了緊急關頭才被送進醫院(當然,我們不希望這樣)。大概我們每個人需要的準備都不同。
[2021 年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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