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未反應過來,便見澤生另一手俐落揮動起不知道從哪裡拿出來的竹杖,那支曾經做為他進山時通行令的竹枝伸長了節間,藤蔓、枝葉與花卉舞動如綠色精靈般,在樹木屏障散落之際接續而上,輕而易舉就將人限制在地,不過是轉瞬間的事。
「放開我!」虹虹像打撈上岸的魚般扭動:「怎麼可能,你明明只是一個人類!只不過吞了幾塊元神,有什麼好囂張的!」
大家都說她是同輩裡最聰明的,同族那些小伎倆她早就做得滾瓜爛熟,而且都做得比其他同伴好,憑什麼會在這種地方被人制住?
「是你先主動尋釁。」澤生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神色漠然,倒有幾分似山神的威嚴:「你想動他,就別怪我。」
怎麼可能?她好歹也觀察了江澤生好一段時間,她不懂這傢伙怎麼會突然有這種力量?
但眼看對方舉起竹杖,不久前才氣焰高漲的少女一下子沒了氣勢,下意識地用手遮住臉:「不、不要殺我!」
「等等。」白蛇輕輕拍了拍澤生的手,安撫似地讓他稍停跟鬆手,才又往前走了兩步,眨著金眸露出有些疑惑的神情,「你爺爺……該不會名字裡有個昌字?」
「昌、昌老已經不在了,我爺爺叫潾青……。」因為過度驚嚇而臉頰兩側泛出魚鱗的虹虹,帶著仍有些緊張的語氣答道。
「這樣啊。」他有些感嘆,卻又似乎混雜著一點想笑的表情,「好吧,至少你滿有活力的。」看著虹虹從名字到打扮都過於讓人容易聯想,他剛才是真有那麼些危機感,以為是那人尋上門來,以至於忽略了另外一種可能。
「我從出生以來就聽著族裡說著某個神仙的故事,關於祂是多麼犧牲自己、保全了身為被掠食者的我們多少水族的性命,讓我們得以延續種族、繼續茁壯,又是多麼重情重義地為友復仇云云,聽得我魚鰭都要長繭了。」
某雪髮青年按按額角,默默蹙起眉宇。
這……也不能說是他沒做過這些事,但未免也美化得太過頭了吧?
「聽說你妖力強大,我以前就想啊,要不是你已經死了,還真想親眼見識看看。」見對方沒有生氣,她大著膽子還越說越憤慨:「意外發現你活著,本來讓我很驚喜,結果哪知道你現在居然這麼不勘一擊,竟然退步到這個程度!」
「你不要越說越過分了。」澤生語氣平穩,縛在虹虹身上的藤蔓卻是收緊了些。
「痛痛痛!我說的是事實啊!」
「好了、好了,她……是也沒說錯。」他用左手拇指擦去臉上的鮮紅,心想澤生某種程度上似乎有學到藺攸的一點精髓,倒是笑了出來。
「本來就是!」虹虹痛得眼角有些泛淚,還是咬著牙抗議,「看你那對龍角的樣子就知道,這麼好的元神放在一個人類身上多浪費!既然這樣不如都給我,我必定會變得比你更強!我才不會——」
澤生抬起竹杖,如一把利劍抵在虹虹眼前:「你若動他,我會殺你。」
「……」虹虹閉上了嘴。
澤生與平日反差的模樣固然令她訝異,但在這個當下,那副渾身透著寒冽的語氣與眼神,才是真正讓她噤口的原因——這傢伙是認真會斷她的生路。
「哎喲、沒有的事,澤生你嚇到人家啦。」白蛇溫和地笑著打圓場,讓澤生把竹杖放下,復又對她說道:「不過虹虹姑娘啊,雖然沒辦法將元神給你,但你想救的那個人,在下或可瞧瞧他的狀況,如何?」
「但、但你能治好他嗎?」見澤生移走了自己眼前的威脅,虹虹先是一愣,才略有委屈地哼了一聲,「之前那些大夫說的藥明明都是最好的……」
「昂貴的、力道強烈的藥未必是最有效的,對症的才是。」他微笑答道,「好了,先這樣吧。你先回去,在下幾日後再去拜訪。」
「還要等幾天?」
「這滿地狼藉總要先讓我們收拾吧?」白蛇有些沒好氣地笑道,「好了澤生,放她走吧。」
澤生嘆了口氣,輕揮竹杖,虹虹身上的束縛解去,僅留下綁住雙手的藤蔓。
「你若擔心,這滴血等它凝固,磨了粉先敷在患處上,能抵個幾日。」白蛇將指尖的殷紅點在藤蔓上,就像是個彌封:「本來呢,是該親眼見到患者再下論斷,不過這個目前約莫算是……萬靈丹吧。」
虹虹一方面掙脫不了澤生的藤蔓,一方面也是得了白蛇的保證,這才不甘不願地走了。
送走意外平和落幕的小插曲,白蛇舒了口氣,轉而回頭看向身後的殘破的房子,有些尷尬。
「哎呀、糟糕,弄壞了。」他面有難色,想著木工可不是他擅長的範圍,這下還得找人來修房子了。
從她出現在藥舖時,他便知道那是一隻年輕的魚妖。
妖怪混雜在人群裡其實沒什麼,這不算少見,對方當時的那點敵意他沒放在心上,本著不主動生事的原則,他自然是以和為貴,沒想到這姑娘的目的卻是這樣,還找上門來。
鬆懈下來之後,身上的感官才開始逐一回饋起來,身上……是有幾處滿疼的,他著實不想承認是因為元神,搞不好真是上了年紀,復原力變差了呢?
但真的感覺好累啊……
不過澤生這工夫倒是頭一回見,見到這一面的他覺得挺新鮮,都說平常修養好的人發起脾氣來最可怕,果真所言不虛。
「我們澤生真厲害,現在可得靠你保——」他才要讚美幾句,卻先被澤生從後頭緊緊抱住。
「……幸好你沒事、咳咳。」澤生低低說著,嗓音略啞。
見到他受傷的時候,當初的記憶便瞬間湧上,他太害怕再次失去這個人。
可是還好,還好自己這次有保住他了。
「哎喲,沒事、沒事。」他輕輕拍著澤生扣在自己身前的雙手,一如往常像哄孩子那樣安撫著,「我這不是好好的在這兒嗎?」
「咳咳咳——」喉頭泛起一陣較之先前更為劇烈的不適,澤生稍稍退開,想著偏頭咳個兩聲便會止住,卻也不曉得是不是剛才的緣故,這咳一時竟然止不住,胸口像壓上沉甸甸的大石,連呼吸都帶著刺痛、讓千萬根細針扎著。
「那是……夜瑾嗎?」白蛇回頭,幾乎是愣愣地看著澤生即使摀著口鼻,也掩不住咳出一朵又一朵的花,好一會兒才聽見自己口中發出的疑問句。
完整的花朵。幾乎朵朵都帶著血絲。
某種程度上他再熟悉不過的細小花朵。
他感覺澤生的身體僵了僵,然後又向後退了兩小步。
他抓住澤生退縮的手腕,只見對方別過頭沉默不語,直到他又禁不住咳了好幾聲,又是五、六朵帶著血的完整夜瑾從他口中溢出。
他記得古籍上似是略有一提,說是那所吐之花,會與患者的心悅對象或多或少有些關係。
「……這種事你可以早些告訴我。」他看著澤生難受的樣子,那股莫名而細微的疼痛感又在心口一閃而逝。
「我知道奇怪的是我,向來如此、咳咳,可我……我還是……」澤生扯扯嘴角苦笑,「我試著遠離了,但那還是沒有用……」
澤生不是沒有察覺,無論是對父親、對這個人而言,那所謂的「故人」帶有的其它意涵,也曉得自己產生的這些情感,不是能夠被一般人接受的。
他看著自己咳出的花朵,白色的花瓣上染著幾滴鮮豔的血色,這讓他想起了當初在岩洞見到白蛇被撕扯蛇蛻的事。
從一開始或許就是錯的。
「這真的沒事的。」他和緩地說著,卻有種言不由衷的感受,「那就是……過去的孺慕之情讓你有些混淆而已……,我能幫你的。」
夜瑾並不是常見的植物,那是由那座山而來,也讓他還回了那座山的植物。
而過去與之相關聯,又會讓澤生煎熬著無法開口的對象。
「我理解你為何如此煎熬了。」他有些為難地說著,「這個、攸他雖然老冷著張臉,但他其實是外冷內熱,就一個吻我想他不至於不幫……」
「哈。」澤生幾乎被氣笑,這人從來就是這樣。
澤生向前踏了一大步,扯著他的手往旁一推,就近將人堵在牆邊,張開雙手抵在他身側,擋住他邊解釋邊想離開的動作。
「都已經這樣了,你竟然還打算裝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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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近、非常近。
近到他彷彿能聽見澤生的心跳,近到能看見那眸子定定望進自己眼中,不閃不避。
深邃似海,卻像是能將所有入眼之物溫柔捲進、無聲吞噬。
比起翻江倒海的洶湧大浪,那更似汪洋深處的暗流。
「我很想你……,真的很想你。我從一開始就說了,你真的不明白嗎?」
近得幾乎要能輕柔地吻上去,卻又在最後一刻止住。
很糟糕,澤生想著,這樣的開頭比他預期得糟糕十倍、百倍。
可是直到這個時候,對方仍下意識想逃避、想否認的反應,仍讓自己比想像中受傷。
他以為從那些對方反覆離去的夢裡,自己已經擁有足夠的練習,去面對這個人消失在生命裡的現實,那些他曾想的、不敢想的,都會如枯萎的花朵墜地那樣被深埋落土。
「我也總是想分辨那樣的情感……究竟是不是一時錯覺。」澤生苦笑,在外這麼多年,他也曾試著去擁抱另一兩段新的情感,卻都無疾而終。
似乎只要不是這個人,一切就沒有意義。
「我想擺脫這一切,一開始甚至想避開所有與你有關的事,但到最後還是不自覺沿著你去過的地方走。」空氣裡有著淡淡的酒香,他分明沒醉,卻還是一股腦地將想說的話都吐露出來。
已經好久好久了,自己為什麼總是想要追逐這個人的身影呢?
「你……」白蛇的腦中一片空白。他真的傻住了,以致他連別過頭去閃避的動作都忘卻。
妖的情感雖然直接而純粹,但他在這方面總是再隱晦不過。江坤海也好、澤生也罷,無論是他們哪一個人,最後都讓他感到無所適從。
澤生無所依憑、孤身一人,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的自己——因為寂寞,只要有誰給予任何一點點好,就義無反顧陷入。
也許是因為他不斷告訴自己澤生是個孩子來逃避,直到剛才他都還下意識用藺攸做藉口,試圖否認這件事、不斷將自己排除在選項之外。
但年輕的孩子已經長大了,他已經不是當初懵懂的少年。
已經足以……在這種情況下,光是張開雙臂,就能困住自己。
「我不曉得你是否能夠理解,十年對人類而言是多長的歲月。我花了這麼久的時間,想要忘記這個連名字也不曉得的人,」澤生的胸口隱隱作疼,「但直到如今,我仍僅僅因你醒來,心裡便起了波瀾。」
時間對他而言,概念大概與澤生不同……,只不過在這樣的事情上,會是用以衡量的標準嗎?白蛇捫心自問。
若是幾百年前,面對類似的事情,他大概只會從容地笑著反問對方喜歡自己哪裡,可是現在,他也說不清為什麼自己下意識就想逃避。
那個恍惚的夢裡似乎有給他答案,但他想不起來。
「哈,不要管我了,我知道你不能接受……」澤生苦笑看著那對回望自己的金眸裡,比起喜悅,或許更多的是困惑,「畢竟連我自己都、咳咳咳——」
帶著血絲的夜瑾翩然落下,澤生撇過頭,鬆開他退了兩步。
他早就知道會是這樣了。可即使如此、即使是他知道白蛇或許會接受自己任性的一廂情願,卻還是不想勉強對方。
「為什麼……」白蛇的話幾乎哽在喉頭,卻不是接受與否的問題,「為什麼,你會願意等……」
為什麼等一個造成他過去無所依靠的罪魁禍首?為什麼等一個或許遙遙無期又不可知的未來?為什麼事到如今他什麼利用價值也沒有的時候,會選擇不捨棄?
——好痛。1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wy0nNu2LI
他真的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胸口會痛。是因為元神的共感嗎?
那樣刻骨銘心的痛、不明所以卻不陌生的痛,四散在記憶裡的點點遺失片段如同月下星輝,都在提醒他這不是第一次錯身而過,卻也許會是最後一次。
他抓住澤生的手腕,想將人拉回來,卻也在抬眼的一瞬,正好瞥見了後頭的危險。
下意識的反應仍是比言語更快,他藉著力道之勢,在靠近時忽地側過身、將兩人對調了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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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到利物刺進身體的瞬間讓他頓了頓,身體不由自主地稍稍踉蹌往澤生的方向跌。
澤生接住了懷裡的人,掌心卻先摸到一片溫熱的濕潤,接著看見了在白蛇身後出現的人。
眼眶泛紅、聲音顫抖著的阿暘,手裡緊握著一片銳利的酒罈碎片,上頭染滿了血色。
「我……我還以為你會在乎外人的目光,才一直不敢說什麼,可是……可是你現在這樣,這算什麼?我很可笑嗎?」
「阿暘!你在做什麼!」澤生先是錯愕,接著便怒罵了一聲,護緊懷裡微微喘著氣的人,心裡焦躁又氣憤。
「你買的酒跟花,都是為了這傢伙……」阿暘捏緊手裡的碎片,幾乎全身都在顫抖。
澤生素日雖不是笑臉迎人的類型,卻也是應對進退得宜的人,他沒有見過澤生發這麼大的脾氣,那不單單是因為他傷了人,更因為那人對他的意義重大。
阿暘會跟到這裡來,除了因澤生一個平常不喝酒的人,今天卻反常地買了酒,更因為他也耳聞過澤生那名所謂的「朋友」,那個三不五時就讓澤生去探訪的人,這幾天甚至來到這裡,澤生的心情明顯好上不少,這讓他十分嫉妒,鬱悶地喝了好幾罈酒。
他一路搖搖晃晃地來到這裡,卻見到剛才的情景,讓他僅存的理智瞬間崩裂。
「沒、沒事的,澤生……,只是有點疼而已,你太緊張了……。」他出聲安撫著,卻發出比自己想像中還要微弱的聲音。
「你先別說話了,我立刻替你止血、咳咳。」澤生擔憂地看著白蛇,無暇顧及阿暘神情的變化:那是由心碎而至絕望的恨意。
「你竟然……竟然為了這個人這麼生氣……,這算什麼……?我喜歡你這麼久了,現在突然出現這個人算什麼?」阿暘發出破碎的嘶啞,「你不能跟這種……跟這種妖怪在一起!你一定是被這個妖怪迷惑了對吧?對吧?」
澤生護著白蛇又退了兩步,眼神戒備:「阿暘,你喝得太醉了,你先冷靜下來……」
「冷靜什麼?我現在太冷靜了!」阿暘搖著頭又哭又笑,哽咽地掙扎著,「我、我跟他沒有什麼不同吧?你、你喜歡他什麼?我都可以改的,我都能為你做的!」
阿暘緊緊握著手裡的碎片,碎片銳利的尖端扎破了掌心,他不曉得汨汨流淌而下的,是自己的血還是淚。
然而最終,他卻只發出了像是哀求般的聲音。
「你不能……,你不能愛我嗎?」
「抱歉,這是不可能的。」澤生並未猶豫,僅是望向懷裡的人一眼,接著平靜地說阿暘說道,「我心裡這輩子……都只有一個人,即使他拒絕我的心意,也無法成為我接受你的理由。」
阿暘聽著這話,看著手裡的碎片,流著淚絕望地笑著靠近:「這輩子……哈哈哈……沒關係、沒關係,我們不能同生,但可以同死……,來世……來世……,我就不必顧忌他人眼光了……」
阿暘知道妖怪是不好對付的,所以一開始他也不是想要殺對方。他只是想,如果自己什麼也得不到,至少最後他跟澤生能死在一起。
他會先殺了澤生,再隨其而去……,很淒美不是嗎?他如此情深意重,命運必會讓他們來世也能緊緊相伴吧?
那個聲音也是這麼跟他說的,卻沒想到緊要關頭讓那妖怪壞事。
澤生已經防備地舉起手裡竹杖,指向阿暘,而白蛇卻在他動作前搭住他的手腕,搖了搖頭:「感覺……不太對……」接著喉頭卻湧起一股腥甜,嘴邊竟然就這麼溢出黑血來,力氣像被抽空一樣,腦袋嗡嗡發著暈眩,他自己都有些愣住。
自己方才是有負傷沒錯,但即使再加上這一記,也不至於這麼虛弱才對……
澤生見狀,眼底先是閃過一絲錯愕,接著神色便迅速沉下。
他冷冷揚起竹杖,阿暘的左手腕硬生斷開、落在地上,那隻斷手裡甚至還緊捏著酒罈的碎片。
「我、我的手!我的手斷了!啊啊啊——」
阿暘驚嚇地跌坐在地,酒幾乎醒了一半,澤生的警告自上方冰冷地傳來:「交出解藥,在我斷你另一隻手之前。」
阿暘的哭喊聲讓白蛇的頭越發生疼,他忍著不適按下澤生的手,勉強回頭瞥了一眼在地上的人:「他……他應該什麼也不曉得,弄暈就算了……」他垂頭靠在澤生肩上,卻連站都要站不穩。
澤生先是閉眼嘆了口氣,接著一手順勢將人撈起抱著往屋內去,後頭另一手則隨意揮了竹杖,瞬間散發出比剛才還要強而濃烈的香味,竄入阿暘鼻尖,讓其隨即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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