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他,是兩年前的夏天。
那是個忙碌且多災多難的月份,手邊的實驗體因過敏反應陷入休克、記錄在庫的數據被工讀生誤刪、男友每天都想視訊求歡……又忙又累,使得正處於升遷前置期的我身心俱疲。
然後剛升上組長就被指派了一堆吃力不討好的工作,為了新藥研發,不得不與據說十分擅長該領域的組員和顧問開會。沒想到還在前往會議室的途中,兩批人馬就在走廊上相遇了。
「啊,顧問!這麼巧!」擅長拉近人與人之間距離的主任率先開口,「來來來,我們邊走邊彼此認識一下吧,哈哈哈!」
被叫做顧問的傢伙,只是勾起一抹淺淺的微笑,點了點頭。先別說那一眼就能識破的假笑了,他的頭髮散亂、掛著一副度數看起來頗高的黑框眼鏡、鞋尖上還遍布著似乎是被化學藥劑燒破的洞,然而衣衫卻整潔得很詭異,明顯就是成套全新剛換上的,怕不是為了這場會議臨時生出來的應急裝束。
這男人真的是顧問嗎……
「潘組長,這位就是前幾天跟妳提過的米納米‧加爾西亞顧問,年輕有為的帥哥一枚,我們研究院的新希望啊!」主任大力拍了拍男人的肩。「有件事我還沒跟妳提過……就不賣關子了,妳知道最近那個如火如荼送審中的透明塗料是誰發明的嗎?」
「該不會是你吧?」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我睜大眼,看向這位木訥男子:「那個水餅……水什麼……」
「水信玄餅。」顧問維持著那好看的社交用微笑,就算被凌亂的髮絲及厚重的鏡片給遮擋,還是能輕易辨識出他的混血面容有多精緻。「事實上,我只是被交辦了專案前期的研發工作,碰巧幸運地配出上層要的成分而已。」
瞧他這話說的。在這窮鄉僻壤的小地方,任誰都知道透明塗料的開發案是多麼大一塊燙手山芋,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正因前幾次的嘗試都以失敗告終,我們那好高騖遠的院長才會轉而尋找外部人員。由於研究過程不公開,我僅有斷斷續續從遠端協助的同事那聽聞,說主要負責人是個認真又積極的帥哥。
想來就是在說這人沒錯吧?
我太震驚了,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只好讓主任繼續浮誇獻寶:「這不是幾句運氣好就能謙虛過去的啦!就是因為你天賦異稟!」稱讚完,主任又回頭對男人身後的組員們道:「你們有機會跟著潘組長和顧問做事才真的叫幸運,哈哈!」
於是主任的注意力被那幾名羞澀緊張的組員吸引了,導致我得理所當然地與這位名字長到令人困擾的邋遢美青年並肩前進。
「聽你的口音,是土生土長臺灣人沒錯吧?」
「是的。」
「名字蠻特別的耶,是原住民嗎?」
「可惜不是。我是西班牙籍的外婆養大的,所以跟她姓。但除了姓名和基因之外,沒留下太多外籍元素,畢竟我是吃東部的米長大的。」
「本地人啊?真是看不出來,你整個人飄散著首都圈高材生的氣場。」
「不敢當。潘組長您是北部人吧?能在那般競爭激烈的環境闖出一片天,我才實在是甘拜下風。」
不知道主任或其他人是怎麼想的,就我自己,跟這人談話並不愉快。他的言辭聽上去像在阿諛奉承,實則比那更糟。他對說話者毫不關心,伴隨著微笑吐出的語句,純粹是靠提前收集的情報及面對面的判讀,加總得來的最佳解,就像一台被精心設計來與人類進行良善交流的AI機器人。
「沒……」我聳了聳肩,「跟你一樣啦,運氣好。」
「哈哈,看來我們是同類呢。」
因為真的討厭得要命……連『請多多指教』五個字,我都說不出口。
實際開始共事後,會發現這位加爾西亞顧問雖然工作態度認真,卻對準時下班這件事格外堅持,即使其他組員還在焦頭爛額,他也不曾多做停留,把手邊細項交辦完成便會離席,然後失去蹤影,唯獨組長階級的人能聯繫上他。
這固然沒有什麼是非對錯,只能說放在我們這個業界有點過於罕見了。
而那位,在發生意外狀況時,不得不負責與他聯絡的組長,正是我本人。
「顧問,我是潘桔梗。關於B4-2檢體的報告……」
「是的,您說。」伴隨著些許的喘息聲,男人自電話那頭回道。
「現在方便說話嗎?還是我晚點……」
「可以的,請說。」
「……關於B4-2檢體,秀岑在巡視的時候發現有異常的細胞增生狀況,想跟你申請B4-1的初階報告書做一下複查。」
「我知道了,稍後我送過去吧。」
「不麻煩,我可以請她去找你拿的,顧問現在在哪呢?」
「……」能從這幾秒鐘沉默聽出他的猶豫,但他最終還是回道:「好吧,那就拜託了。我在中央大樓的健身中心,會一路待到九點。」
晚上九點?我看向手錶,此時才下午五點不到半。
最後竟是敵不過好奇心的我,以想去散散步、順路幫大家買晚餐為由,親自繞到中央大樓找他拿報告。
抵達時,只見加爾西亞顧問肩上披了條毛巾,從腿推機上起身。看到站在門口的我,他擦了擦汗,先走到置物櫃旁找出文件,才向我走來。
「您辛苦了,我以為是王小姐會來拿。」
「想說出來透透氣順便買杯飲料,讓他們先繼續忙。」我把手裡的冬瓜檸檬遞給他,「給。不知道你愛喝什麼,就買了他們店裡的招牌。」
「謝謝組長,真是不好意思。」
「……你每天都來這運動嗎?」
「只有星期二和四。」
「噢,我就想說上次臨時找你,你人是在自己的研究室。」
「是的……」
注意到他投來的視線,我轉了轉自己的右腕:「你在看這個?」
他莞爾道:「是組長新買的手鐲嗎?」
「男友送的,適合我嗎?」
「適合。」男人答道,然而幾秒後,他又問:「……沒記錯的話,在您辦公桌上放著的掌拓擺飾也是您男友送的對吧?」
「是啊,怎麼了?」
「……」他躊躇了一會兒才開口,嘴角依舊是掛著那抹營業微笑:「這樣問可能有些突然,但想請教一下,組長的男友屬於比較黏人的類型嗎?」
還真的是挺突然、也挺嚇人的,尤其在我為了這段情緒輸出不對等的遠距離戀愛感到煩心的最近。
「猜對了,你是柯南嗎?就憑這兩樣東西也看得出來。」
「那麼組長,我建議您有空的話跑一趟機密會議室。」
「……啊?為什麼?」
「就當是我迷信吧。如果您想與對方走得長久,跑一趟不會有損失的。」
「聽起來太恐怖了吧?為什麼不講清楚!」我的眼睛高速眨著。
「因為我也不能確定答案,這充其量只是一個出於直覺的建議。」
「……」
「總之,如果還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請隨時告訴我。」
「……行吧。辛苦了,顧問大人。」
「組長才是辛苦了,謝謝您的飲料。」
離開中央大樓後,顧不及買便當,我先撥通了總務的電話,幸運的是當下沒有人在使用,匆匆寫完登記表後拿到鑰匙,我便直奔機密會議室。
卡刷了、指紋辨識了、鎖開了,直至這個階段一切都安好,可就在我暗自鬆了一口氣,跨步走過安檢門的瞬間……
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
「什麼?怎麼了怎麼了?」聽聞鈴聲大作,在走廊等著我歸還鑰匙的總務趕緊衝進來關心狀況。「怎麼突然這樣?系統出問題嗎?」
我愣愣地站在持續尖叫著的安檢門下,盯著我右手腕上的鐲子。
幾個小時後,調查人員在這只手鐲中找到了附有錄音功能的GPS定位器,電量還夠運行至少兩個月,完全撐得到我與男友下次見面的日子。
然而,天真的我在當時絲毫沒料到,這只是惡夢的開端。
在我與男友提出分手後,無論我陸續封鎖多少回,他都能在幾個小時內以不同的信箱或號碼,傳訊息、寄郵件、打電話給我。內容有時是粗俗不堪的辱罵;有時是文情並茂的求和;有時是殺氣畢露的威脅……我每天活在恐懼裡,不理解當初自己怎麼會瞎了眼答應與這種變態交往。
礙於我職業的特殊性,上層以『鬧出新聞了更危險』為由拒絕讓我報警,並允諾我向聯邦政府申請專門保護令,確保前男友沒辦法再接觸到我。但或許這幫人也是頭一次遇到這種鳥事,所謂的程序申請遲遲沒有結果,我就在這彷彿永無止盡的騷擾與恐嚇中,繼續著我的工作。
事情發生的那天,是研究院難得跟著國家放的三天連假的開始。終於下定決心的我,為了換掉那串已經跟著我好多年的手機門號,隻身跑了趟電信公司。在完成所有手續後,我吃了頓大餐,並如釋重負地開車回到了山上。
當我邊滑著紓壓用的養成類手遊,邊哼著歌走進個人研究室的剎那,一雙戴著棉紗手套的大手從身後環繞而來,摀住了我的口鼻。重劑量的乙醚連片刻思考的餘裕都沒留給我,我就如同懸疑推理作品裡的被害人一般,在最俗套卻也最簡單的古老麻醉方法下徹底失去了意識。
醒來時,我全身赤裸,雙手雙腳被麻繩給綑緊,那個男人手裡拿著剪刀,盤腿坐在不遠處的鐵椅上,用充滿露骨愛意的眼神死盯著我笑。
嘴巴是自由的,我卻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好像說什麼都不對。我認知到自己的死期已至,橫豎都得死,起碼要帶著這人渣一起死。
我環顧四周,意識到自己此刻身處於我研究室附近一間用來堆放實驗道具的小倉庫,亦是院內少數無需任何驗證手段便能進入的空間之一。要是平時,放聲大叫的話也許能吸引周遭其他人員的注意,奈何今天是連假第一天。
手無寸鐵的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撞倒他身後的貨架。架上放著許多如硫酸和氫氧化鈉等常見的化學品,只要能打碎它們,即使殺不了他,也夠他吃上下半輩子的苦頭了。
「寶貝,我跟妳說。我這陣子每天都在反省,每天都想著……一定是因為妳太美麗又優秀了,上天都覺得我配不上妳,才會導致這種結果。」椅子上的男人微皺著眉,好似深情款款地道:「所以桔梗……我跑這趟就是想讓妳明白我做得到,我也是優秀的!妳說過這裡戒備森嚴,多安全又多牢靠,但是妳看,我成功進來了,這不算是非法入侵,妳一定還記得我的駭客夢,我只是在實習,聯邦政府應該不會放過我這種人才吧?」
「……」
「……寶貝,妳不講話也很美,但我沒那麼喜歡被人無視。」男人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了兩圈:「妳剛剛睡覺的時候我看了妳的手機,裡面有位叫什麼什麼顧問的,我看到妳傳訊息向他道謝。」
我能感受到冷汗順著背脊流下,倉庫內的除濕開得很強,卻除不掉我全身上下的黏膩,有些是汗,有些是引人作嘔的乳白色液體。
「我還以為是妳自己發現的,那就很好,我其實也沒打算瞞妳,只是想送妳一個驚喜罷了。」男人拿著我的手機向我走近,用我的手指將螢幕給解鎖。「但如果是別的人,還是個男人發現的……嘔……」他邊反胃,邊面露痛苦地打開了我與加爾西亞顧問的聊天室,「那就有點不對勁了,妳明明很清楚自己擁有什麼樣的條件,沒有人會不喜歡妳。妳都有我了,還這樣製造機會給別的男人,讓他們趁虛而入,啊哈哈,這真的是……」
「我跟他一點都不熟,他只是我的普通同事。」
「……妳已經癡迷他到這種程度了嗎?不惜替他脫罪?」已經陷入了無法溝通的局面,我還來不及回嘴,他便直接按下了撥號鍵:「既然如此,我幫妳邀請他來吧,沒道理這齣好戲只有我們兩人欣賞。」
「我說了,他只是普通的同事,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而且現在是連假,他不在這裡,你打也沒用。」
「沒關係,我多得是時間。他如果真的愛妳,說什麼也會趕上來吧?」
「就跟你說……」
下一秒,嘟嘟聲驟然停止,電話被接通了。
「組長好。」
電話竟然接通了,在難能可貴的三天連假,被那個視私人時間為一切的傢伙接通。這還是第一次,聽到話筒那端一如既往毫無情緒起伏的淡然聲音,我卻感到如此高興。
應該求救嗎?如果現在大喊救命,眼前的男人會立刻舉刀刺向我嗎?即使不會,我又應該把顧問捲進這件事情裡嗎?這難道不是我應該獨自承受的嗎?
「組長?」
「跟他說啊,叫他來。」男人粗魯地把手機塞到我的嘴邊,並用唇語命令著我:「就說妳想跟他做愛之類的,他會來的。」
眼淚不受控地沿著臉頰滑落,恐懼與憤怒逐漸侵蝕我的理性。如果顧問真的來了,我便多了一絲獲救的機會,但他可能因此成為受害者。
「顧……顧問。」我努力想讓自己的哽咽聲不那麼明顯,可惜效果有限。「抱歉,我打錯電話了……」
男人發出了表示脅迫的低吼,用手機抵著我嘴角的力道也加強了不少。
「這樣啊,沒關係。」
「嗯……電話給你掛吧。」
伴隨那句咬牙切齒的賤女人,我被眼前的罪犯狠狠扇了一耳光,聲音響亮得令人惶恐。
「對了組長。」豈料電話尚未被掛斷,顧問語氣平靜地繼續說道:「其實我有份報告忘了提出,您還在院內嗎?想勞煩您幫我蓋個章。」
「我……」
「從我這走去您研究室大約五分鐘,請稍等我一下。」
「但……我人不在研究室……」
「您不在研究院嗎?」
「嗚……我……」隨著男人手中的刀尖抵向了我的頸子,懦弱的我最終仍是選擇了投降。「我在……三號倉庫。」
「了解,我現在出發。」
我沒有力氣再多做回答,幾秒的沉默後,顧問將電話掛斷了。
期待他能來救我的求生欲,以及不希望他與我陪葬的愧疚感,形成了情緒的雙股螺旋,在我的腦中拼命纏繞複製。我不確定自己還有多少時間,五分鐘在此時漫長得像是五個小時。
削瘦的男人心滿意足地把我的手機摔在地上,一腳踢到了房間的角落去,接著他傾下身來舔我,從眼角為首一路往下舔,直到我所有的淚水都變成了他的唾液,他才咂了一聲將我放開。
「桔梗,妳真的知道自己有多美嗎?」他說,「妳的美貌是百年……不,也許是千年才有一遇的瑰寶。」
「……」
「也只有像我這樣行動力十足,有智慧又有膽識的人才配得上妳了。今天的事情可能會有點嚇到妳,但我相信妳能理解我做出這種事的原因,我也相信經由這次事件,妳對我的情慾會更……」
毫無預警地,門被打開了。男人驟然回頭,只見顧問手裡拿著資料夾,面無表情緩步走了進來。
「你就是……」
連半句話都沒讓其說完,重重一拳便直接砸到了那個人渣的臉上,我甚至清楚看見了從他口中噴出的牙齒,緊跟在後頭的是剪刀掉落地面,以及他因為重心不穩,撞倒一旁鐵椅的聲音。
「王八蛋啊?!」
「自我介紹?」
若非親眼看過他在健身房揮汗如雨的畫面,實在很難相信這個總是身穿實驗白袍、手拿量杯試管的男人,能使出這麼大的力氣。
人渣怒吼著朝顧問撲了過去,但他瘦弱的身板,在肉眼可見的體型對比下顯得如此可笑。顧問閃都沒閃,俐落地用兩手擒住了對方試圖掐來的雙臂,並抬起腳朝他的胯下一記猛踹,男人瞬間慘叫跪地。
顧問沒有就此停手,他彎腰用力呼了男人兩大巴掌,隨後撈起掛在一旁架子上的麻繩(想必就是那人渣拿來捆我的道具),將他五花大綁了起來。
做完這一切,加爾西亞顧問才終於抬頭,與我四目相對。而一對視,我才後知後覺地想起,此時此刻自己的狀態是多麼的難堪。
顧問首先轉頭把門給關上,接著他脫下了自己身上的外套,走來我身旁。
「組長的研究室裡有放衣服嗎?」他用外套一把將我的上半身包裹住,並撿起地上的剪刀繞到我身後,幫我解開手腳上的束縛。
「……有袍子。」
「只有實驗袍嗎?那麼,我先去拿我的衣服來給您穿,請稍等我一下。」他說完便要起身離去,我幾乎想都沒想地就抓住了他的衣角。
「等等……」也許是顧及到我的赤裸,男人並沒有因此回頭,只是停住了腳步。「不要留我一個人在這裡……」
「您放心,我會把他先拖出去的。」
「不是……」總算潰堤的淚水,徹底打霧了我的視線。「我不想一個人待在這了,我好怕……」
「……」
顧問定在原地許久,似乎是在思考。過了幾秒,他從架上隨便抓了幾塊防塵用的蓋布遞給我,在確認我匆匆地把私密部位遮擋好後,他才彎下腰來將我抱起。
「請先來我的研究室待一會兒吧。可以的話,等警察來後再把衣服換掉,我那裡有換洗衣物。」顧問抱著我走出倉庫,加快步伐朝隔壁棟前進。
「要報警嗎?可是……主任說……」
「我是顧問,不是直屬雇員。」男人道,「報警的人是我。」
沒多久,警察來了,我的人渣前男友被上銬帶走。我在顧問的陪同下協助鑑識人員採證完成,洗完澡換上乾淨的衣物後才又前往警局做筆錄。
再後來,收到消息的主任和院長提前收假趕回來了,聯邦政府也馬後炮地派了人前來對我的上層問責。
顧問從警局回來後便消失了,針對我傳的感謝訊息也只淺回了兩張貼圖,態度自然得彷若這個連假他從未與我碰過面一樣。
而我過了好些日子才想起,他在電話裡說了有未提出的報告要給我簽名,進門時手中也確實拿了個資料夾,可就在他抱著我走出三號倉庫時,我的眼角餘光是有看到的。
那個透明的資料夾裡,什麼東西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