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太郎領著椽巳向三溫暖的大門口走，期間他將自己的大衣脫下，反過來掛在了手臂上。沒幾步路，兩人便看到了站在門前櫃台旁，正朝著他們微笑的親切店員。
「歡迎光臨，請問兩位嗎？」
「啊……」虎太郎搔了搔頭，「不好意思，我們是來面試的。有跟店經理約好時間了……」
「這樣呀？那兩位請稍等一下，我去做個確認，馬上回來！」女孩離開前還偷瞄了椽巳幾眼，難掩臉上的驚喜之情。
椽巳暗自慶幸著此刻同行的人是虎太郎，他正低頭認真教自己如何用手錶開啟群組通話功能，收到無聊調侃的可能性近乎為零。
「不好意思，久等了！」其實一點也沒久等，不到兩分鐘的時間，女孩便帶著店經理走了回來。後者雖故作鎮定，卻肉眼可見的滿面愁容。
「你們好，敝姓歐，請跟我來……」
經過幾名忙於摺疊毛巾的員工，以及才準備更衣沐浴的顧客，跟著店經理的腳步，兩人很快來到一間正大聲放著輕音樂的小辦公室。看上去像是主管的人物端坐在辦公桌前的木椅上，抓著自己的裙角，一見到三人出現，原本懸在她眼角的淚水直接奪眶而出。
「我的天啊，你們可總算來了！」一把門關上，店經理馬上拋棄了冷靜。「我們……為了不讓事情曝光，我和主管兩人都盡量不出現在店裡，想說萬一有員工帶著所謂的『新人』來求助的話該如何是好……」
接著，主管邊擦眼淚，邊說出了讓兩人震驚不已的話：「但……我們還是遇到了，各自遇到……不同的人。」
「什麼？」虎太郎與椽巳面面相覷。
店經理一面伸手拍著主管的背給予安慰，一面快語速地解釋道：「首先是我們主管，她聽到廚房傳來吵鬧聲，不管怎樣還是得去檢查一下，結果是一位她從來沒看過的男子不小心打翻了湯桶，正被廚師長責罵，廚師長問她這位新人是誰……」
「我根本沒見過他！」主管哭哭啼啼地接著補充，「我只好說，這應該是經理面試的人，我不認識，所以要他報上名來……他說他姓楊。我假意唸了他幾句，叫他先去把自己清理一下，以此支開他，然後叮嚀廚師長晚點如果看見這新人，讓他去做食材採買之類的工作即可，我自己就先回來了……」
「辛苦您了。」椽巳道，「能簡單描述他的長相嗎？」
主管吸了吸鼻子，搖搖頭：「廚房的員工都得戴網帽和口罩，臉被遮住大半，我當下又實在太緊張了，記不大清楚，抱歉……」
「沒關係的。」椽巳蹲下來，用柔和的目光仰視著女人：「體型呢？或是任何在您心裡留下印象的畫面都可以，不用描述得太清楚也沒關係。」
「……」主管吸吸吐吐，盡力讓自己的情緒平穩下來：「他……不壯，也不高。然後……華語說得不太標準。」
「……華語不太標準？」椽巳重複了一遍。
「我們這裡所有的員工都是講華語的。」店經理道，「但這恐怕篩不掉太多人，有不少非華語母語的員工，是為了多份求職機會特別學的，這時代口音本來就雜，普通話不標準的大有人在。」
「對不起……」主管低語著。
「請別道歉，這是非常重要的情報，謝謝您願意跟我們說。」椽巳溫柔地向女人道了謝，接著站起身：「那麼，接下來想請問經理碰到的狀況。」
「好的……」店經理吞了口口水，「我是，大約半小時前去了趟洗手間，出來的時候剛好看到一男一女有說有笑地迎面而來，兩個我都沒見過。男的那位一看到我，急忙停止聊天對我行了個舉手禮，說經理好！女的也現學現賣地向我打了招呼，還長得挺可愛的……但我真的兩個都不認識，只好胡亂說了些別摸魚啦、認真上班啊之類的廢話，就放他們走了。」
終於停止哭泣的主管，激動地道：「重點是！前幾天經理休假時，我倒是真的有面試了一位新人進來，可他是個男的！沒有女生啊！」
「也就是說，員工內部多了至少一男一女的陌生面孔，並且直到半小時前人都還在這……」椽巳喃喃整理著，「那兩人有什麼您記得的特徵嗎？」
「我很確定男的戴著眼鏡！身高……大概比你矮一些些。女的就是，長得挺標緻的，妝畫得有點濃。」
椽巳與虎太郎交換過眼神，沉思了半晌，他回頭對店經理說道：「我明白了，謝謝您。最後，想再麻煩您提供一套制服給我。」
「沒問題沒問題！你稍等啊！」
店經理轉身往一旁倉庫的方向走，兩人則在向主管頷首示意後，靠到了辦公室的角落低聲交談。
「會是0042的同夥嗎？」椽巳問。
虎太郎快速而精準地對著手錶的懸浮螢幕滑動縮放：「以朱翅雀手邊握有的情報來說，0042沒有女性部下，現有建檔的犯罪紀錄中也從未出現過女性，但無法排除他存在其他合作對象的可能。」
椽巳鎖起了眉。就在此時，他們的翻譯機一同傳來了李絜的聲音。
「怎麼樣呀孩子們，一切還好嗎？」
虎太郎按住了翻譯機上的通話鍵：「順利進入。」
雖然也需通過持續按壓通話鍵的方式來發言，但手錶群組通話的原理與無線電對講機不同，比較類似於網路遊戲玩家們習慣使用的即時通話軟體，掛在同一個頻道內，想發言時再打開麥克風的概念，同時說話也不要緊。
於是椽巳也按下了通話鍵，這是他第一次使用這個功能：「李隊長，0042的人際關係如何？」
「怎了？突然這樣問。」
「憑空冒出的員工不只一個，除了各別被目擊到的陌生男子外，店經理還遇到了一位陌生女子，他們都穿著三溫暖的制服。」
話筒那端的李絜靜默了好一陣，才又開口：「沒見過，也從沒聽說過他身邊有女人的存在。」
虎太郎躊躇了一會兒，還是提議道：「隊長，目標有很大機率還留在這，需要我留下來支援嗎？上次作戰我沒有與他正面交鋒，也許……」
「你傻了嗎？沒面對面過，人家都逃回家了不會查啊？朱翅雀是有五百個隊員嗎？」李絜厲聲道，「你陪南椽巳進去的風險已經夠大了，趁形跡還沒敗露趕緊出來吧。」
「是！非常抱歉。」
椽巳也向這位戰友點頭致謝：「李隊長說得沒錯，交給我吧，謝謝你。」
「我知道了……請務必注意安全。」
「虎太郎先生也是。」
男人恭敬地向自己鞠了一躬：「有任何需要協助之處，請隨時聯繫我。」說完，他便用小隊大衣壓著那顆引人注目的龐克頭腦袋，走出了辦公室。
見狀，主管有些惶恐地靠了過來：「請問……那位先生要去哪？就只留您一個人在這處理這件事嗎？這樣好嗎？感覺好危……」
「他去呼叫後援了，會帶著武器回來。」椽巳毫不遲疑地說了謊。
當然不好，當然很危險，但此刻也沒有比現況更妥善的解決方案了。若非李絜剛好在宿舍撈到他，椽巳很難想像單靠兩位已經被敵方掌握情報的隊員，又該如何處理眼前這種情況。
帶著成套員工制服走回來的店經理，恰巧阻止了主管的進一步追問，他左看右看，問道：「另一位先生呢？」
「去做支援的準備了。」椽巳接過經理手中的制服套裝，「謝謝您，請問我方便到您的倉庫裡做更衣嗎？」他指了指男人方才進出的那扇門。
「沒問題，您請自便！」
椽巳掛上禮貌的微笑，緩步走進那間占地面積比辦公室要大上許多的倉庫，一進門他便收起笑容，環顧起四周。
員工制服、客用浴衣、毛巾牙刷茶包等備品、維修器材、打掃工具……應有盡有，一應俱全。
椽巳沿著貨架與貨架間的狹窄道路行走，尋找可能用得上的物品。普遍而言，像這種時不時需要使用到的中型倉庫，不應該設置在管理階層的辦公室裡面才對。果不其然，椽巳很快在自己進來那扇門斜對角的位置，發現了另一扇通往外面走廊的門，他能透過門上的玻璃窗看見數名忙碌著的三溫暖員工。
門鎖著，普通的鑰匙鎖。由此可知，除了店經理與主管外，唯獨擁有鑰匙的職員能從走廊端的門進出。
這倉庫裡倒也沒放什麼值錢到需要多這層手續來保護的東西就是了，椽巳心想，在門口貼個閒雜人等禁止入內的標示就很夠了吧。才剛想到這，門邊的貨架上，一只略顯突兀的灰色手提包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先輕輕敲了敲，接著直接拉開拉鍊，翻弄著內容物。
「哈……」
椽巳忍不住笑出了聲。看吧？上不上鎖都是一樣的。沒那種心思的人，就算經過這扇門一百次，也不會試圖打開它；而有心之人，即使門上纏著一千把枷鎖，他也能找到方法將其破壞殆盡。更何況只是這種普通的喇叭鎖呢。
椽巳返回倉庫深處，迅速套上了員工制服，米白色基底的長袖長褲、水藍色罩衫，質地不錯。他再看向一旁貨架上的女用淺粉色罩衫，好一個古時候對顏色的經典刻板印象，這家店的老闆莫不是封存者好夥伴。
「先生，衣服尺寸還可以嗎？」
大概是自己在倉庫內磨蹭太久了，店經理忍不住敲門表達了關心。椽巳邊應聲道非常合身，邊順手摸走了靠在牆邊那把鏽跡斑斑的美工刀，放進自己的制服口袋裡。
「哎呀！果然帥哥穿什麼都好看啊，哈哈哈！」
店經理對重新換上優雅微笑從倉庫走出來的椽巳讚譽有加，看來他的情緒在救兵出現後得到了相當大的改善。主管則仍是一臉鐵青，不過她也勉強擠出笑容附和了店經理的讚美。
「請問貴店有沒有那種，不受上層管轄，以一人作業為主的職位？」
店經理扶著下巴思索了片刻，說：「一時還真想不到呢……不如你拿條抹布隨意走吧？被掛著名牌的人問到，你就說自己是來實習的。」
「也好。」椽巳接過主管快步幫忙拿來的乾淨抹布，對兩人敬禮道：「那麼，兩位請好好休息。」
辦公室大門關上時發出的砰咚聲，宣告了本次行動正式開始。
椽巳倚靠著門板，閉上眼。首先他必須將自己的呼吸調整到一致的節奏，好讓腦內的沙盤能在尋找目標的過程中持續且穩定地進行推演。
左邊口袋裡，手銬的重量不斷提醒著他，這既不是遊戲，也不是演習。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做不到真正意義上的心無雜念。
『既來之則安之，既然李隊長願意將臥底任務交付出來，想必是認定身為新人的自己有足夠的實力應付這一切。』雖然很想以此說服自己，但從搜查小隊略顯魯莽的行事作風來看，椽巳總不禁覺得，搞不好對方根本沒想那麼多，就是碰巧多了個人力，拿來隨便用用罷了。
反正這行業流動率高得嚇人，剛到職又沒什麼感情，死了也……
椽巳睜開眼。
一方面是這樣的想法對稍早那為了公主的安危，認真試探自己的女子來說未免太過失禮；一方面則是他恨透了這種老是對無法改變的情勢產生無謂質疑的本能。最後深呼吸一口氣，強制完成了節奏上的整理，他邁開步伐。
三溫暖內，男女老少來來去去。椽巳決定從公共區域開始找起，他一邊擦拭著其實沒幾根灰塵的玻璃圓桌，一邊留意著有沒有同樣穿著員工制服的年輕男女經過。
椽巳表現得十分自然，也盡力讓自己看起來低調一些，然而他亮麗的外貌還是無可避免地引來了注目，相較於那些聚在一起小聲臉紅心跳的年輕女孩，兩位一看就是超級常客，年約五十好幾的阿姨徑直朝他走了過來。
手裡拿著現打木瓜牛奶的女人率先開口：「帥哥！啊怎麼沒看過你？」
椽巳在心底嘆了一口氣，隨後抬起頭、露出笑容：「姊姊妳好，我是新來的，第一天上班。」
被親暱地叫姊姊，阿姨整個心情大好：「這樣喔？哈哈哈，啊你很帥餒，有沒有女朋友？」
避免話題無限延伸下去，有沒有女友這一問就先無視掉吧：「謝謝姊姊。長相不能當飯吃啦，哈哈。」
另一位捲髮阿姨操著一口標準臺語疑惑道：「最近哪會遮爾濟新來的？」
椽巳聽懂了這項重要情報，可惜他的臺語實在不流利，只好繼續用華語追問：「除了我以外還有其他實習生嗎？」
「哪會無。一个媠姑娘毋是？」「著著著，喙笑目笑的足古錐。」
椽巳突然有種回到老家的安心感。雖然不是自家的母語，但童年時期周遭有機會接觸到的大人，除了管家以外都是講臺語居多，自己也多半聽得懂。
身為臺語母語者的言椹伶講得很好，不過也許是受每天相處在一起的自己及學校環境的影響，與外公外婆溝通時，他大多時候臺華語交雜……也不知道如今他還有沒有那般大量使用臺語的機會。
「那個女生是負責什麼區域的？我應該去和她打聲招呼。」
正在大口喝木瓜牛奶的阿姨舉起手，指了指吧台旁那條走廊，捲髮阿姨於是雙語並用地替她解釋道：「對遐去矣，跟那個叫做Jeff的過去了。」
「好，感謝姊姊。」
木瓜牛奶阿姨表示失望：「啊你不跟我們聊一下天喔？！」
捲髮阿姨無情地嘲笑著友人：「彼少年人當然是想欲佮查某囝仔開講，咱老歲仔人著莫共人攪擾了。」
「想講會使介紹阮查某囝佮伊熟似一下嘛……」
椽巳彎下腰，讓自己的視線與兩位女士齊平，並淺淺地笑著：「等我工作結束了，妳們還沒離開的話，再一起聊聊天吧。」
兩位阿姨眨了眨眼，咯咯笑得心花怒放，她們連聲說辛苦了快去忙吧，然後轉身準備找認識的上級職員打聽這位少年郎的消息去了。
椽巳不多做停留，提起腳步便往阿姨指示的方向前進，那是一條沒幾個人經過的走廊，兩側是需要另外付費才能進入的按摩室和美甲室。可現在畢竟是近午時分，每間包廂幾乎都空蕩蕩的。而走廊的盡頭……
門板上用紅色字體端正印著的『Staff Only』令椽巳的精神為之一振，要是他沒猜錯，這大概就是職員休息室了。
椽巳走近了些，能聽見裡頭傳來年輕人嬉嬉鬧鬧的笑聲。想是員工們已經開始輪流來吃午餐等候交班了，他必須把握這個時機。因為就這短短十分鐘左右的觀察，椽巳便發現了，這間店實際上沒幾位年輕員工，所以目標應該比預想中的明確很多才對。
下定決心後，他推開門。
餐桌旁，邊聊天邊啃著麵包的一男一女停止對話，轉頭看向門口。
站在飲水機前拆茶包的大叔瞥了一眼，說：「又來一個新人？你好。」
「你們好。」
戴著眼鏡的青年放下麵包，親切地打招呼：「午安午安，坐著吃啊！」
女人也微笑著對椽巳點了點頭。
椽巳走了進去，並在兩人身旁拉了張椅子坐下：「午安，我被告知要來這邊吃飯，但還不知道要去哪裡買午餐比較方便？」
青年訝異道：「哇，你該不會也是第一天上班吧？」
「對。你說也……是指？」
「她也是今天剛到職。」青年指了指一旁的豔麗女子，「這樣你們兩個有伴啦哈哈！」
女子用雙手揉了揉自己的臉蛋，顯得有些害臊：「希望不要做沒幾天我就被開除了……」
「怎麼說？」椽巳問。
「因為她華語說得不太好。」青年搶答道，「她是華文系的，算是來這兒磨練語言能力，順便賺點零花錢。」
女子歪著頭：「零花錢？」
「就是零用錢的意思，地方用語不同，我阿公都講零花錢。」
「原來如此！」
椽巳靜靜地聽著兩人交談，眼鏡青年看上去已然被眼前這位年輕貌美的女子電得不輕，說話時眼裡都有光。
而此時此刻，椽巳腦中那清晰可見的直覺，正殷切期盼著自己盡快採取下一步行動。直覺幾乎是用吶喊的，朝他的雙手雙腳大聲叫囂道：「你已經知道犯人是誰了！怎麼不快點動起來！」
椽巳向來相信自己的直覺，但直覺不能成為行動的基準。尤其當參與在以小組為單位進行的任務中時，若未能事先在腦內預演過每一個動作、並估算出那些動作可能釀成的局面，最後要被追究的可不是只有自己。
線索一，放在倉庫裡的手提包。
線索二，三番兩次抬起，有意遮掩自己下唇的手指。
線索三……
「對了，要怎麼稱呼你？」
這一問，把椽巳從運作到一半的思緒中拉離，他看向發問的青年：「這裡是不是有規定要用英文名字來稱呼彼此啊？」
「嗯？沒有吧，自己習慣就好呀！雖然我是用英文名字沒錯啦，從小被家人叫Jeff叫慣了，哈哈。」
「那我也用英文名字吧。」椽巳笑著說，「可以叫我Jason。」
「要確定欸！太巧了吧！」自來熟等級近乎滿分的青年驚呼道。
「怎麼了？」
「她的英文名字也是J開頭啊！」Jeff轉向女子，「對吧？」
椽巳的指尖微微顫動著。
女人回予青年一個精緻的笑容，然後對著椽巳說：「是呀，這也太巧了。我叫Jay，請多指教。」
椽巳也莞爾回應：「請多指教。」
「對了，你剛剛好像說不知道要去哪買午餐對吧？我跟你說，想省時間的話可以上班前先在樓下的麵包店買好，啊如果想吃熱呼呼的，可以去七樓的平價美食街，靠近樓梯的那間石頭拌飯很不錯。」Jeff熱情地給著建議，「你現在去可能有點太趕了，我那邊還有一個紅豆餐包，不介意的話我拿給你吧？」
「沒關係沒關係！太感謝了。」椽巳說，「其實我早餐有點吃太飽……正想消化一下，我泡杯咖啡喝就好。」
「好喔，要吃再跟我說。」
就在椽巳準備起身往飲水機的方向移動時，休息室的門再度被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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