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相擁 - 〔053〕尋而不衰(3)

「你倒是說說你哪裡膽小了？！啊？！」

雙腕被手銬束縛著的椽巳，平安無事地從出口走出來時，等候在外的白袍男子哭笑不得地大聲問道。

「我確實怕東怕西的啊……」

「怕什麼？！舉個例來聽聽！」

一旁的護理師們忍不住捧腹大笑，與想看好戲卻沒看成而氣惱的男人形成強烈對比。道具課的大家感情也蠻好的呢，椽巳心想。

「我個人有些嗜甜，如果兩天沒攝取到糖分就會很困擾。」

「那不叫恐懼，那叫戒斷症狀！」

椽巳花了半小時才走出來的地方，是開發部門與搜查部門合力打造的一處獨立設施，位於Ｂ棟五樓的一角，名為晶片功能檢測室。然而更為人所知的，恐怕是它聳動的外號──鬼屋。走了這麼一遭，椽巳至少可以證明這外號一點也不聳動，實際上它就真的是間鬼屋，只不過驚悚程度比一般遊樂園裡常見的鬼屋高了不少。

包含廢棄醫院和廢棄校園在內的突發式驚嚇經典造景、高空墜落、時不時會撞到扭曲人體模型的全黑空間、四面八方全是密集蟑螂的玻璃屋、眼看就要把人吞噬的熊熊烈火、充斥警報與尖叫聲的擬真研究院一隅……

「你知道你沒必要把它走完嗎？」

「知道，進入前您有說。」

「在這裡面任何一個階段，只要錄影功能有成功啟動的話！就會把你帶出來了啊！沒！直接走完！」醫生極度不甘，「……難不成晶片沒裝好？」

「先前有過協防本身沒問題，但緊急錄影功能出狀況的案例嗎？」

「……當然是沒有。」

「噢。」

「南先生……你到底是何方神聖？」

「……突然從天花板掉下來的那顆頭蠻嚇人的。」

「……」

在此起彼落的讚揚與歡笑聲中，一位看上去相對嚴肅的護理師（椽巳在腦中偷偷稱呼她為道具課柳玥凡），從診療室後方的置物架上找出一個盒子，放到了醫生的桌上。看著她做出這個舉動的眾護理師們，紛紛恢復平靜，鳥獸散地返回了各自的崗位。

「南先生，是這樣哈……」醫生一副百無聊賴地按著手中的原子筆，「先撇開我個人的嗜好不談，無論如何，都必須確認這個功能有成功才行，我們得將數據回報給那群AI大姐。」

「我了解。」

「所以，目前還有兩條路可以走。」醫生道，「一，是你直接回去，正常工作，跑個兩週看看錄影功能有沒有啟動。當然我們不樂見嘛，啟動了就代表遇到危險狀況，但至少可以知道晶片是沒問題的。如果兩週內沒能確認，照規定是得無條件重動一次手術，比較麻煩。」

「嗯，那第二條呢？」

「第二條，該說幸運還是不幸運呢……是只有身為封存者的你們才有機會走的路。」

「喔？」

醫生敲了敲他面前的鐵盒：「這裡有一種藥物，可以喚起封存者內心最深層的恐懼。」

「……」

「聽起來很中二嗎？」醫生瞇眼盯著眼前的美男子，「是尋衰啊。就算你的報告上記錄了你體內似乎有對付尋衰的抗體，應該也不是毫無感覺吧？」

「沒錯。每次都很痛。」

「那就對了。」醫生把背靠到他柔軟的大椅背上，「稍微解釋一下原理，你聽完了，再看看想選哪種方式。」

椽巳點了點頭。

「首先，你得躺一會兒，這藥是用點滴打進身體裡的。」醫生說，「總之睡你的覺，睡不著也沒差，反正發作了你就痛昏過去了。」

「但通常會再痛醒。」

「不。」醫生淺淺笑了一聲，「醒不來的。你會醒，但那不算真的醒。」

「……怎麼說？」

「這支藥，並不是單純製造尋衰的痛楚。它的真正功效，是讓被注射者，強行把腦中忘掉的記憶挖出來。」醫生又敲了兩下那個鐵盒子，「靠著這樣的極端手段來引發尋衰，所以你會很痛，很痛很痛。」

「……」椽巳能清楚感覺到自己因為興奮而開始加速的心跳。

「如果埋藏在大腦深處的記憶是悲慘的，欸，那不就剛好嘛。」醫生一臉雀躍地彈了下指，站在一旁待命的護理師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反之，如果被挖出來的記憶是無比思念，卻又再也回不來的……」

椽巳靜靜地等著男人說下去。

「畢竟身體正在受折磨，所以你會被痛醒，醒來的瞬間就得面對那些美好不復存在的事實，還來不及悲傷，便又因為疼痛而再次昏厥，然後重新經歷那份虛假的美好，然後再醒來，再昏過去，再醒來，再昏過去……」

「葉醫師！」酷似玥凡的護理師出聲打斷了這位變態男人的失控。

「抱歉抱歉。」醫生攤開手，「但我說的是實話。」

「我明白了。」椽巳道。

「嗯？做出選擇了嗎？」

「是的，就走這條路吧。尋衰。」

頹廢男人此刻的面部表情，簡直是成語喜形於色的最佳範例。這倒不是椽巳首度碰到這種以他人的悲劇和磨難為食的上級魔物。在這平時沒什麼大場面能見的部門工作想必很委屈吧，都想替他掬一把淚了。

「咳……如果你考慮清楚了的話，我們這邊當然是沒什麼問題。」醫生假惺惺地欲迎還拒了兩把，「剛才沒講完的是，其實這原先是實驗部門那裡研發出來，打算幫助封存者找回記憶的藥物，所以對身體沒什麼危害。換句話說，痛歸痛，但不會產生一般的尋衰對腦部造成的損傷。」

「有這檔好事？我在實驗室那段時間怎麼完全沒聽說。」

「當然是因為這藥被禁啦。」

「被禁？」

「……南先生。」醫生抬起一邊眉，「這番話由我本人說出口或許沒什麼說服力，也不太恰當。但……你實在蠻瘋的啊？」

一旁的護理師單手扶著額，離昏過去看來只差男人的再兩句狂言。

「我很好奇，你真的有恐懼的事物嗎？」

「……當然。」

「為什麼被禁？我剛都說成那樣了，你還不明白嗎？」醫生用食指戳了戳自己的太陽穴，「是真的很痛很痛啊，痛不欲生，列入滿清十大酷刑都不為過的程度。面對這種等級的煎熬，那一丁點記憶又算什麼？誰在乎？」

「……」

「你是我遇過的封存者裡……不，你怕是這魔藥被轉交到開發部門之後，第一個表示想施打它的傢伙。怎麼？什麼回憶如此重要？」

行醫多年，閱病無數，年近不惑的葉向嶼從未見過這般奇特之人。當這人毫髮無傷地從鬼屋走出來那一刻，頂多能確認他非等閒之輩，然對話至此，葉向嶼幾乎可以篤定，南椽巳便是自己尋尋覓覓已久的『巴比妥』，若非其保證人是名絲毫僭越不得的對象，他早就……

回望著眼前這位，興致逐漸高漲起來，毫無醫德可言的人士，椽巳親切地笑了笑：「讓我先找回來了，再與您分享吧。」

將南椽巳的恢復支援申請表送出後，為了替晚上的作戰會議做準備，動身折返小隊辦公室的公主，在走廊上遇到了拿著水壺出來裝水的澄音。

「公主！您回來了！」澄音四處張望，「椽巳呢？」

「被我送回宿舍了。他連軍刀都還沒啟用，我叫他明天再來報到。」

「什麼？！」澄音顯得很失望，「我今天可是為了他放棄大好假日，待在辦公室裡弄了一下午文書作業呢！」

「知羽下班前沒跟妳說嗎？他擅自去支援朱翅雀小隊的事。」

「……」澄音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有這回事？！」

「嗯，妳不是說妳一直待在辦公室嗎？」看著明顯是現在才得知的女孩，公主笑了出來。「我中午打的電話呀。」

「啊……」澄音有些害羞地捧著臉頰，「我跑回宿舍吃午餐了，因為一直沒等到椽巳出現，又聽說今天的菜色不錯……」

「真的？吃什麼？」兩人並肩走到了茶水間，公主邊拿起咖啡包邊問。

「我想想，吃了……」

公主輕輕勾起嘴角：「記憶力怎麼啦？」

「啊！麻婆豆腐！我吃了兩碗。」澄音笑笑地比了個耶。「很好吃唷！」

「不辣嗎？我記得宿舍餐廳的川菜都蠻辣的吧。」

「總感覺最近我比較能吃辣了。」

「是嗎？那妳之後可以陪玥凡和尚哲去吃麻辣鍋，他們很多口袋名單。」

「對耶！」澄音開心道，「之前聽他們說有一間店的蝦子和蛤蠣很新鮮，說是主打海鮮的火鍋店？真想去試試。」

公主攪動著保溫杯，即溶咖啡粉與滾燙的熱水很快融合在了一起。

「說起來，我過往沒什麼妳愛吃海鮮的印象，但上次去KUMA妳好像也點了炸魷魚咖哩飯對吧。」

「可能是受到姊姊的影響吧。」女孩想了想，「吃辣能力也是，因為她蠻常煮薛弗辣麵來吃的，我偶爾也會吃個幾口，超級辣！沒想到吃著吃著還有點上癮了。聽說辣是痛覺，這樣是不是代表我的耐痛等級也提升啦？」

「說不定唷？我自己倒是不管吃多久家裡的辣菜都沒能習慣。」公主喝了一口咖啡，「妳姊姊最近好嗎？每次都拒絕我們的飯局邀約，真難過。」

「嗚嗚……對不起喔，我幫她道歉。」澄音扁起嘴、雙手合十，「別說是你們了，姊姊平常有沒有在跟人類往來我都很懷疑，她好像沒什麼朋友。」

公主失笑：「哪有人這樣講自己姊姊的啦。」

「是真的嘛！」女孩把水亮的眼睛笑得彎彎的，「再這樣下去，她遲早會跟工作結婚的，很可怕唷。」

公主將保溫杯的蓋子蓋上：「說是做化工品物流的來著？」

「嗯，最近好像特別忙。」澄音突然想起了什麼，她小手一敲，然後放低音量道：「對了公主，我跟您說，椽巳前幾天還遇到了姊姊呢。」

男人一愣，保溫杯差點從手中掉落。

「……妳說什麼？」

「在宣七，雖然只是一面之緣。」

「……椽巳『遇到』妳姊姊？」

「是呀，很巧吧。」女孩用力地點點頭。像是怕被本人發現一般，她繼續維持著調皮的氣音：「啊哈哈……實際上並非什麼愉快的場面就是了。椽巳把她誤認成我，所以喊了一聲，但他們才一對上眼姊姊就跑走了。」

「……」

「……公主？」

聽見澄音困惑的聲音，男人眨眨眼，讓微笑重新回到自己臉上：「抱歉，一時恍神了。剛剛聊到……噢對，我是要說，看來妳姊姊是真的很討厭我們，連新成員都不放過，哈哈哈。」

「唉……」澄音無奈地嘆了口氣。接著憂心地問道：「不過公主，您剛才說的是真的嗎？椽巳一個人跑去支援朱翅雀小隊？」

「嗯。很荒謬吧？」公主再次扭開他那今天已第三泡的咖啡專用保溫杯，「但沒事啦，詳細情況我等會兒跟妳分享，如果妳還沒要回宿舍的話。」

「好哇！那我聽完再回去！」

「沒問題。」公主快速按了按手錶，「妳回辦公室等我吧，我打個電話給陳小明他們，晚點要開會。」

「好的，您辛苦了！」

女孩活潑地敬完禮後，踏著輕快的步伐離開了茶水間。

男人靜靜盯著螢幕上顯示的最後一通來電紀錄，確認腳步聲徹底消失了，他才按下撥號鍵。連回鈴聲都來不及響，電話便被接通了。

「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公主道，「搞砸，你就陪葬，可以嗎？」

換上乾淨病人服的椽巳，神色自若地躺在開發部門診療室的病床上。

他的雙手雙腳都被上了鐐銬，留置針也已插入靜脈。護理師在一旁略顯焦慮地核對著資料，並與他的葉姓主治醫師小聲交談。

即使自己努力地想平靜下來，心電監護儀上顯示的脈搏速率仍然高於一分鐘九十。

他已經很久沒像現在這樣，對某件事情抱持如此強烈的期待之情了。

「南先生，有沒有什麼想看的電影或動畫啊？」醫生隨意撥弄著護理師們方才手忙腳亂安上的一台投影機，畫面被直接投影在病床正上方的天花板上，畫質並不是很清晰。畢竟架設它的主要目的，只是要確保椽巳眼裡的感知晶片順利啟動後，錄到的畫面不單是冷冰冰的LED燈管，以便醫生能把錄下的影片內容當作相對直觀的發病時間軸來用。

「沒有特別，交由您定奪吧。我先睡了。」

醫生大笑了兩聲：「危機意識感為零啊這小子！」

「葉醫師，藥液準備好了。」

「行，打進去吧。」

冷汗順著護理師的太陽穴滑落：「……南先生，現在為你做注射囉？」

「嗯，麻煩您了。」

椽巳瞥了一眼掛在左手上方的點滴袋，開始滴滴答答落下的液體是浮誇的亮綠色，想必是為了杜絕輸錯的機會，才加了含有什麼營養效能的色素吧。

「通常過多久才會起作用？」椽巳再度闔上眼。

「你總算想到要問啦？」醫生在不遠處拉了把椅子坐下。「很快，十分鐘以內吧。」

「好的，晚安。」

投影機播放著內建的幼兒教育卡通，整間病房內只聽得到卡通角色用咬字清晰的美式英文互動著的聲音。椽巳這才意識到剛剛幫自己打點滴的護理師小哥同為華語使用者，因為躺下前他早就把翻譯機和手錶都拆了，但扣除已知是中國人後代的葉向嶼外，自己竟然連護理師說的話也聽得懂。

「南椽巳！」

忽然，一道熟悉卻又久違到已成陌生的稚嫩嗓音，劃破了病房內的寧靜。

椽巳猛地睜開眼，朝著疑似聲音來源的門口望去。

「南椽巳，你在這裡做什麼？」

「……」

椽巳整個人僵住了，他能感受到自己全身上下都起了雞皮疙瘩。

「噗哈哈，你那是什麼表情呀？」男孩咧嘴笑了出來，「為什麼一副飽受驚嚇的樣子，因為你太想我了嗎？」

言椹伶雀躍地跳進了診療室，他身上穿著成套運動服，馬尾綁得高高的，身後還背了個大書包，看起來剛放學。

「南椽巳，你還沒回答我，你在這裡做什麼呀？」

「……不……」

「嗯？你說什麼？」言椹伶湊了過來，然後注意到了男人手腕上的鐐銬。「咦……手銬？！為什麼要這樣？誰做的？你怎麼了嗎？」

「不要……」

「南椽巳？」男孩看向他的臉，並慌張地伸出手：「等等……為什麼哭？你不要哭呀。我這不是來了嗎？」

「……言……不要這樣……」

「什麼？」

「……這是假的……」

快把眼睛閉起來啊，閉上眼，幻覺就會消失了。

「假的？你說手銬嗎？」

閉上眼啊，這只是幻覺，不是真的！閉上眼！

「我覺得看起來很真實呀？噢對，所以你要告訴我了嗎？到底是誰把你銬起來了？」

「……言椹伶……」

快閉上眼！閉上眼！

「嗯？」

「言椹伶……嗚……」

「不要哭了，南椽巳，我在這裡……」

「……言……唔啊……」

一陣彷彿將把他的腦袋徹底四分五裂的劇烈疼痛倏地在顱內炸開，且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延伸至全身上下。脖頸、肩膀、四肢、五臟、六腑……

與此同時，一口鮮血自男人的口腔裡迸出，並全數噴濺到了『言椹伶』的臉上、身上。

「哈啊……唔……你……快……」

「南椽巳！你還好嗎？！」

「快走……嗚……拜託你……」

「我怎麼能走啊？！你這麼痛苦！快告訴我你怎麼了，南椽巳！」

「……嗚……哈啊……」男人使勁地搖頭，「……你快走！」

自己吐出的髒血，順著男孩本該乾淨整潔的臉蛋流淌而下，言椹伶像是毫不在意，一如往常地瞇著眼笑著。

「如果我現在走了。」他說，「我就再也不會回來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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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3〕尋而不衰(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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