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相擁 - 〔052〕尋而不衰(2)

從口袋裡抽出那張被端正摺好的字條，是椽巳踏入房內後做的第一件事。

陪公主走這一趟，幸運地得以確認到他與家人關係良好，且徹頭徹尾衣食無缺，卻也硬生生迸出了好幾道難解之謎。其中最令人在意的，便屬自己報上姓名後，權家母女倆表現出的劇烈反應了。

問題的解答，也許就藏在權娜恩趁亂巧妙地塞進自己手中的紙條裡。帶著這樣的念頭，椽巳把字條打開。

小小的紙片上，僅潦草寫著一串英數混合的字串，看上去像是通訊軟體用的ID，於是椽巳點亮手錶，將它輸入進平時與葵和澄音聯絡用的程式裡，然而系統迅速跳出了該ID不存在的提示視窗。

困惑了幾秒，椽巳突然意識到，這個名為『TSHAM』的程式，恐怕是研究院內部專用的通訊軟體。畢竟目前認識的人都是泛北相關人士，他還沒來得及碰見需要接觸其它SNS的機會。

既然如此，第一步驟就是找到現今最多人使用的通訊平台。這是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椽巳沒花上幾秒便在應用商店裡下載了一個叫做『TSUU』的軟體，該軟體的使用人數達到了四億，是亞國人口的三倍多。

「kanon……0319……」

一口氣註冊完帳號，將紙條上的ID輸入後，權娜恩本人笑著捧著一盆小小多肉的大頭貼便跳了出來。椽巳按下加入好友，並把所有自動翻譯相關的設置調整好。才剛返回主頁，他就看到了女孩傳來的訊息。

Kanon：『嗨，我是權娜恩。』

南椽巳：『妳好。』

Kanon：『你跟我哥分開了吧？』

南椽巳：『是的。』

Kanon：『好。』

Kanon：『先為稍早的失態向你道歉，明明你是客人。』

南椽巳：『沒關係，我不在意。是突然叨擾的我要說不好意思。』

Kanon：『你不是被我哥帶來的嗎？』

南椽巳：『是那樣沒錯。』

Kanon：『難不成是你主動提出要來的？』

南椽巳：『那是不可能的，我只是聽從上司的命令。』

Kanon：『是嗎。』

Kanon：『天使先生。』

Kanon：『這麼問或許有些唐突，但之後有機會約出來見個面嗎？』

Kanon：『當然，不能讓我哥知道。』

南椽巳：『方便詢問原因嗎？』

Kanon：『沒辦法，不能留下對話紀錄。』

Kanon：『電話也不行。但我保證絕對不是要害你。』

南椽巳：『我明白了。請再告知我時間地點，我會盡量安排。』

Kanon：『好。』

Kanon：『謝謝你。先這樣，保持聯絡。』

女孩用一張鞠躬小草貼圖結束了對話。確定對方沒打算再傳訊息過來後，椽巳把畫面切回TSHAM，並下意識點開了與公主的對話框，到目前為止，這裡依舊維持著空蕩蕩的狀態。

自家隊長的頭貼是一株叫不出名字的淺紫色野花，椽巳注視著它，腦海裡則浮現了幾分鐘前看到的，權娜恩與多肉植物的合照。

種種跡象都表明，權家兄妹的感情不是一般的緊密。這件事，該說是相當顛覆刻板印象嗎？總感覺格外難能可貴。撇開爭奪財產這類赤裸的問題不談，已經以獨生女的身分活了十年，卻能全然接受這位平白無故多出來的，沒血緣關係的哥哥，若非權妹妹的心胸寬大，就屬權氏夫婦的教育卓越。

不過，現在並不是個放鬆讚嘆他人家庭和樂的好時機，別說是搞懂權娜恩神秘兮兮約自己見面的理由了，眼下他可是連入隊程序都還沒跑完。椽巳關掉頭貼頁面，準備動身收拾，往開發部門前進。可當他退回到兩人的聊天視窗，盯著那片空白，心口仍不免刺痛了一下。

言椹伶……是什麼時候開始用智慧型手機的來著？

四？還是五年級？確切的時間有點模糊了，只記得剛拿到的那天，他一整個晚上都在傳訊息給自己。

不只那晚，往後的每一天、每一天都。

『南椽巳，你在做什麼？』

『好不真實喔！你懂這種感覺嗎？』

『南椽巳，你晚餐吃了什麼？』

『銅鑼燒在幹嘛？』

『傳費南雪的照片給我我要拿給阿嬤看。』

『我剛剛陪阿公去海邊撿回收結果找到一片沒看過的樹葉。』

『南椽巳，我好想你喔……』

『你都不會想我嗎？』

……

費了些力氣才成功從這椎心蝕骨般的回憶中掙脫，椽巳睜開眼。

或許幾個小時後的自己，會對此刻的心無旁鶩感到氣憤。但他再也不希望那孩子湧出類似的不安情緒，哪怕一分一毫。

這次輪到我了。

「椽巳！你聽我說！」

接到女孩打來的電話，是椽巳已經整理好一切、打開房門，準備離開宿舍的時候了。葵的語氣很興奮，能猜到她要說什麼，但椽巳沒有破題，他一邊心道公主的效率之高，一邊耐心地等女孩與身旁大概是同事的人們嬉笑打鬧完，才詢問她發生什麼事了。

「探長他！剛才說了要申請恢復五號對你的支援耶！」

「真的？那太好了。」

「那個……」葵有些欲言又止，「所以……是椽巳你去說的嗎？」

「嗯？」

「是你去拜託探長的嗎？」

「……」椽巳關了燈，將房門鎖上。「是呀。」

話筒那頭傳來了女孩明顯羞澀，卻又故作鎮定的聲音：「噢噢……」

「我跟他說，其它資源的有無我不在意，但希望能要回我的復甦員。」

「說得這麼直白？！」

「是啊。」椽巳道，「我需要妳嘛。」

葵的手機險些從掌心滑落，她急忙抬起另一隻手幫忙撐著，也是藉此掩飾自己逐漸發燙的臉頰：「哈……我看你沒有我的協助也是活得好好的啊。」

「妳怎麼會有這種錯覺？」

「哪是錯覺。你看，這不是順利入隊了嗎？說不定……」

「葵小姐，妳只想當我的朋友嗎？」

女孩張著嘴，卻吐不出半個字，感覺自己腦內的CPU快要燒壞了。

「朋友可以有很多位，但復甦員只會有一個，不是嗎？」椽巳道。

「是……是啊。」葵清了清喉嚨，「反正，總之，恭喜你喔。」

「謝謝。」椽巳走進電梯，「今後也請多多指教。」

「嗯，多多指教！拜拜。」葵迅速掛了電話。

隨著結束通話的嘟嘟聲響起的，是椽巳心中一塊大石落下的聲音。

稍早在車上，當自己提出希望能與葵恢復關係的瞬間，他好像瞥見了公主一閃而過的不悅表情，想來是看錯了。就因為那副眼神和小時候青梅竹馬胡亂吃自己醋時的模樣有點相似……真是尷尬，自作多情。

無論如何，與安村葵光明正大地繼續聯繫，這個首要目標現已達成。相較於那位事先便聲明不打算提供任何援助的另一名知情者──裂籽雀隊長陳日月而言，葵可有用多了，起碼現階段來說是如此。

按照尚哲早上提供的資訊，椽巳隻身來到了Ｂ棟四樓，開發部門道具課的所在樓層。

一路上沒再遇見認識的人，不過在等電梯時，有位穿著小隊外套、看上去精神奕奕的濃眉低馬尾男，藏都不藏地頻頻朝自己投來視線。從外套的紅黑配色判斷，對方有頗高機率是裂籽雀小隊的成員，也就是小明的同事。但早一步下電梯的椽巳，反正是沒與他搭上話。

確認完來由後，開發課的櫃台人員用內線電話進行了聯絡。椽巳坐至一旁的沙發上，翻閱剛拿到手的術前注意事項。沒過多久，一名身穿白大褂、留著絡腮鬍的頹廢男人，邊打哈欠，邊懶洋洋地朝這側走了過來，他的身後跟著兩位對比之下顯得幹練無比的護理人員。

「南先生吧？這邊請。」

椽巳跟隨三人的腳步走進一間乾淨明亮的晤談室，才剛坐下，白袍男子便發問道：「藥物過敏？」

「沒有。」椽巳回答。

以正常人的角度來看，不管是儀態或問診方式，這醫生想必沒一處合格；然而對一向討厭拖泥帶水的南椽巳來說，這般言簡意賅的作風正合他意。興許是想到了過去的自己吧，男人這副不修邊幅的模樣也令椽巳倍感親切。

「封存者對吧？」

「是。」

「有沒有巴涅西症？」

「……應該沒有。」

「應該？」

「我的復甦員和執行員們都沒提到，我自己則是對這個病症不大了解。」

醫生蹙起眉，快速翻閱著手中的病歷表：「我看資料是說，你是後續才被從《初級儲能計畫》的參與名單內排除，那實驗室沒幫你重新檢查嗎？」

「出於一些複雜的原因，複測結果出爐後我就被我的保證人帶走了。他當下也暫時切斷了泛北對我的支援，所以沒來得及再做一次檢查。」

「你的保證人可真是……」話還沒說完，男人便在下一張文件的角落看見了保證人的名字，他登時噤了聲，並清了清喉嚨。「總之，巴涅西症是一種會遵循一定規律經歷尋衰的慢性病。即使沒有外力介入，患者每隔一段時間也必定發生尋衰，每個人的週期和嚴重程度不同，通常是一個月一次。」

「……所有的封存者都有機會患病嗎？」

「是的。」醫生在資料上做了些記號，「但只有稜皮人……也就是第一批實驗體的得病率，幾乎為百分之百。其他無論儲能或未探計畫系列的參與者，得病率都低於百分之三，基本上不用列入考慮。你雖然被判定了不是《初儲》的一員，可依我看你也不太像稜皮人，應該是沒事啦……沒關係，如果你之後有出現類似症狀再記得要跟保證人反應一下，或直接來找我。」

「好的。」椽巳趁男人提筆之際，接著問道：「請問，巴涅西症有痊癒的可能性嗎？」

「沒有。」醫生不帶任何猶疑，斬釘截鐵地答道。「一輩子的。」

「真令人意外。雖說經歷了四戰，但科技重建蠻成功的不是嗎？」

「封存技術發展至今一百多年，最不被重視的就是這塊啊。」

椽巳抬起眼：「……怎麼說？」

「……我的立場不方便透漏太多。反正你不用擔心，你一定沒有啦。比起這些，我比較在意你的尋衰報告，說是有抗體來著？」

男人很快轉移了話題，後面的廢話椽巳沒怎麼聽進去。

不久前才在心中稱讚這醫生的行事作風乾脆俐落，聊沒幾句，最終卻還是落入了拐彎抹角的田地。契機是什麼？保證人的名字嗎？

也難怪他無法大剌剌地說出「畢竟誰在乎第一批實驗體啊」這種話。

醫生又陸續丟了幾道無傷大雅的問題，主要都是在確認椽巳的身體狀況，五分鐘後，術前問診總算是告一段落了。

「軍刀有帶在身上？」

「有的。」

「知道運作原理了嗎？」

「知道。」

「嗯。那麼，先將軍刀交給這位護理師，她會負責啟用作業。」椽巳把軍刀遞給女人後，醫生接著說：「感知晶片的安裝手術，手術時間約二十分鐘，採局部麻醉。結束後會教你操作方式，最後還得測試緊急錄影功能。以上幾點有任何疑問之處嗎？」

「沒有。」

「好，走吧。」

手術很快開始，也很快就結束了。只點了麻醉眼藥水的情況下，椽巳全程保持清醒，大腦一刻不得閒地思考著有關巴涅西症的事。

今早與尚哲聊到的時候，試圖細想的自己險些發生尋衰，這代表腦內本該存有與這個病症相關聯的記憶，但被自己給忘了。

如何在不觸發尋衰的前提下搜索記憶，是一道難解的命題。因不明原因擁有著尋衰抗體的自己，此時便顯現出了優勢。只要收放得宜，就可以順利避開觸發點，對著腦中殘缺的碎片抽絲剝繭。

說是這麼說，包含配合醫生的指示調整視線的功夫在內，這短短二十分鐘的時間也只夠椽巳列出幾個簡單的可能性，進展不大。

頭頂的手術燈熄滅，醫生邊脫手套邊問：「南先生，感覺如何？」

椽巳在護理師的協助下撐起身子，環顧四周：「沒什麼特別的感覺。」

「很好，跟我來吧。」

男人領著椽巳來到了一室相對明亮的診間，並要他正對著一面什麼都沒有的白牆坐下。

「這邊幫您把軍刀啟用完成了，與配槍一樣，採用的是指紋辨識。」護理師將刀遞還給椽巳，「辨識功能會在您喊出第一次指令時啟動。」

醫生從抽屜裡拿出一張紙卡：「照著上面的指令唸唸看，把空白處替換成你的小隊名稱。」

「好的。」椽巳接過紙卡，「嗯……代號，藍飾雀，第一次協防請求……功能測試？」

唸完句子的一瞬間，椽巳的眼前冒出了一些小光點，緊接著，這些光點以極快的速度匯聚成了一整片的懸浮螢幕。原理類似過去常見的擴增實境，卻又不盡相同。椽巳轉頭的時候，螢幕並非留在原地，而是會跟著視線移動，比起AR，體感上或許更接近科幻電影裡偶爾會出現，那種分析資訊用的間諜眼鏡。差別只在，他此刻是直接透過瞳孔看見這畫面的。

眼前是被切割為四等分的長方形，每一等分代表著一個選項。右上是一包衛生紙、左上是一瓶礦泉水、左下是一塊小蛋糕、右下則用華文寫著『隨機』二字。椽巳回想起隊長面談那天，從空氣中掉落下來的礦泉水，那時公主好像是說了隨便都好。

「代號，藍飾雀，正式協防請求。第三象限。」

椽巳舉起軍刀，往空中輕輕一揮。揮下去的那剎那，他不禁睜大了眼，握著刀柄的手清楚地接收到了將某種難以名狀的形體給劈開的回饋感。還來不及看清，一塊真空包裝的蜂蜜蛋糕便從一掠而過的縫隙中迸了出來。

「很好。」醫生沒什麼感情波動地鼓了鼓掌，「這就是幽靈船協防，看來手術很成功。」

「請問，正式協防請求時，使用的口令是固定的嗎？」椽巳撿起掉在地上的小蛋糕，並問道。

「很不錯的問題。」醫生說，「一般來說，需要幽靈船協防的場合，都是比較棘手的狀況。其實直接唸出武器的名字也沒問題，但為了不讓敵人知道你向艾莉蓮借取了什麼武器，預設便以第一到第四象限做為代號，四個格子嘛，要借哪個喊哪個。」

「原來如此。」

「不過呢……」醫生從護理師的手中接過一台平板電腦，「由於艾莉蓮的設置是有規律的，例如近戰武器通常放在第一象限，槍枝則大多放在第二象限之類的……所以曾經交手過的對象，難纏一點的話甚至能推斷你接下來要變出什麼法寶來。」

「噢……」

「為此，我們道具課有與艾莉蓮合作研擬了一套解方。」醫生搔了搔頭，然後自顧自嘀咕了一陣他真是討厭這種把自家部門捧高高的說法爾爾。「反正就是可以讓你們更改象限的名稱啦，客製化。」

「那很厲害。」椽巳道。

「你如果有更改需求的話請隨時提出，用過幾次之後要換也沒問題。可以直接來我們課辦公室填紙本表單，也可以透過泛北個人帳號的後台系統申請。」

「好的。」

「那麼，事不宜遲，來進行最後一個步驟吧。」不知為何，醫生忽然露出一抹不懷好意的笑容，這還是椽巳第一次看見這男人的嘴角上揚。「南先生，你膽小嗎？」

「……」針對這莫名其妙的問題，椽巳沒打算過問太多，但他能從這位古怪醫生的表情以及題目本身推測出，在後頭等著他的準不是好事。「應該算是蠻膽小的？我猜。」

「很好，很好。」醫生讚許地點了點頭，彷彿聽聞人家沒膽是一件多麼美妙的事情一般。「如先前所述，我們接著是要測試感知晶片的緊急錄影功能，還記得吧？」

感知晶片，每一位任職於搜查部門的外勤隊員都必須安裝的人工智慧辨識系統，開發者為他們的AI直屬上司──艾莉蓮。

當遭遇危急情況時，隊員得以呼籲方式啟動晶片，讓身處於帕邁拉中控室的艾莉蓮當即讀取隊員眼前所見之景象，並在五秒內運算出合適的武器，羅列予隊員做選擇。做出選擇後，隊員始喊第二次呼籲，並利用軍刀砍出傳送口，艾莉蓮便能藉由幽靈船將武器送至隊員的手中。

該套僅提供給審判軍操作的支援流程，被稱為『幽靈船協防』。

然而，除了口令喚醒外，還有一種情況，感知晶片會不顧隊員意志，自行啟動。

『如果隊員陷入恐懼、慌亂、極度憤怒或悲傷時，晶片就會自動啟動。』隊長面談時，公主的這段話，椽巳一個字都沒忘。『遭遇這種情況，艾莉蓮還會順便將畫面錄下來建檔，畢竟有可能是隊員死前最後看到的影像。』

金屬器具發出的碰撞聲，把椽巳拉回現實。他抬起頭，只見頹廢男人手中拿了一副手銬，正笑瞇瞇地朝自己靠近：「來，我們走吧？南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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